第36章
京城里各种局势错综复杂,任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各种小道消息是散播得最快的。
由於身在北京,西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传闻,那会儿赵家丧事办完没多久,坊间就有传言中原集团的董事会出了事。
一座大山崩然倒塌,整个四九城都轻轻地震了震,外边的有人说赵家孙辈通传讯,被指控滥用职权,据说是在中原的办公室被最高检的人带走的。
有整整两天,西棠打不通电话。赵平津的,沈敏的,都是关机。
方朗佲在他们家小区的车库接到了她。
两个人进了电梯,方朗铭第一句是说:「都是谣言,没事儿,不用担心。」
青青等在门口,见到她进来了,伸出手臂抱了抱她,说了声:「别害怕啊,没事的。」
青青看了看西棠,素顔的脸还是平静的,只有一双眼睛泄露了丝丝的焦灼,青青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了:「阿姨今天请假,让朗佲跟你说。」
她让宝宝给西棠飞了个爱的亲吻,拎着在地上乱爬的儿子回玩具房玩去了。方朗佲给她倒了杯热茶。
「小敏昨儿夜里特地跟我说了,他这会儿不方便开机,请你别介意,」方朗佲笑笑,轻松地调侃了一句,「西棠,要是真有事儿,不会等到有这种传言流出的。」
一句话令西棠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了。
方朗佲说:「他就是住院休息了几天,这些事情传出来,又回集团工作去了。」
西棠手里握着杯子,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方朗佲简单地跟她交代了一下事情,很多事也不能说得太深,一是舟子不让她担心,二是现在事情也幷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年中时候的孙克虎的那件事情,他跟赵平津各方都调动了不少关系,当时老爷子病了,这事儿对老爷子是瞒住了,却没有瞒得过赵平津的父母。周老师眼睛是看着儿子那段时间的状态的,本想替他瞒着不让他父亲知道,但最终也没有办法,他父亲的秘书按通了北京的电话后关上了门,父子俩通了十多分钟的电话,他父亲可真是动了气了,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桌子拍得震天响。
「他这几年,过得也算低调,」西棠轻轻地说,「怎么会....」「他整治中原内部的时候,有部分手段是狠了一些,得罪了人,难免的。」方朗佲点到即止。
西棠问他:「他太太呢?」方朗佲说:「他俩早分居了,可两家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离婚。郁卫民说,郁小瑛要是敢离婚就一分钱都不会给她。你知道的嘛,瑛子是独生女,老郁两口子给女儿操办的财产,那可真不少。这话一出口,郁小瑛也不敢回家闹了,但这会儿听说都家有些松口,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
西棠走的时候,方朗佲送她下楼,想起来告诉她:「小敏最近被提拔了,也是忙得不行,舟子得出国。」
西棠抬起头望着方朗佲。
「估计想休息一阵子吧。」方朗佲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你自己问他吧。」
西棠回到公司的酒店时,李蜀安和她的助理阿宽等在楼下咖啡厅:「你助理打不通你电话。」
西棠从包里翻出了手机:「调静音了。」
李蜀安替她拉开了椅子:「明天回上海?
西棠神色一楞,想了想,忽然摇摇头:「我暂时先不回去。」
阿宽一听就急了,手一掀,差点打翻了咖啡杯:「好不容易签下的节日,倪小姐非杀了我不可!」李蜀安说:「阿宽,你先上楼去。」
十点多在酒店楼下的那间西餐厅,西棠记得那是她跟李蜀安认识那么久以来,两人第一次吵架。自从她认识他以来,她觉得这个男人成熟,睿智、包容,她一直对他有一种家人般的亲切感。西棠喜欢他面对任何困难的事情,永远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冷静,可那一刻他的脸上竟然有一种不冷静的怒意,这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而是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他说:「西棠,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要想想,你不能永远被过去牵绊,你要朝前走。」
李蜀安将咖啡勺搁在碟子上,站了起来:「我请求你,好好想一想。」
他说完推门离去了。西棠上楼,推开门,阿宽跪在地上,正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西棠说:「收回去吧。」
阿宽说:「啊?」「我明天回上海。」
尽管方朗佲再三跟她保证没事,她也渐渐发现局势不妥。
那一年十一月的东京国际电影节,西棠获邀参加开幕式,倪凯伦安排助理去替她办理工作签证,助理回来汇报了声,倪凯伦的脸色非常不好,黄西棠已经出不去了。
倪凯伦阴沉着脸:「你惹的事是越来越大了,涉水太深,你可别害死全公司。
西棠低着头,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倪凯伦打了一圈电话回来:「幸好电影节的宣传稿子没发,只好推了,大好机会,国际A类电影节,行了,你就老老实实在公司复印文件吧。」说完摔门出去了。
西棠撇了撇嘴,不敢哭。
方朗佲那段时间正好在上海出差,他的公司在上海摄影艺术中心有一个摄影展,他是策展人,那天工作完了,午餐跟几个画廊老板吃饭,下午三点多,司机将他送到了浦东。
早两天,他刚到上海时跟赵平津联络过,赵平津住在周家在上海的宅子里,姥姥、姥爷现在在国外,他既然在上海,就过去看看赵平津,人到时,正碰赵平津在客厅眼周老师吵架。
方朗佲不是外人,走进去听了两句就明白了,赵平津要自己开车出去,周女士不允许,要求他带司机,母子二人僵持不下。
方朗佲明白周女士的担心,这段时间北京局势风声鹤唳,周家有一部分的侨亲也急於转移産业至国外,赵平津是北京、上海两边跑,有时一天只睡两三小时,溃疡复发得严重。他前段时间受了伤,他们几个根本不敢对外声张,等到保健医生发现不妥报告了周老师时,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一直瞒着家里。据说小敏可遭了殃,若不是这样,赵平津也不至於打算出国治疗。
方朗佲赶紧说:「我开车送舟子出去吧。」
周老师勉强同意了。
司机将家里的车开了出来,方朗佲上了驾驶座,赵平津要坐副驾驶座,方朗佲说:「行了,您坐后边休息吧,哥们给您当回司机。
赵平津笑了笑,还真就坐后座去了。方朗佲打转着方向盘问:'去哪儿?」赵平津脸色淡淡的:「我约了黄西棠。」
方朗佲按他车上的导航,果然存有西棠的地址。「机票好了?」「嗯。」
「你既然留了小敏在北京,身边没个人不行,把龚祺调过来吧。」
「没事儿,我过两天就出去了。」
车子穿过立交桥开上了浦东大道,过了杨浦大桥后,赵平津渐渐地沉默下米,方朗佲也不说话了。周家在上海用的是梅赛德斯,轿车车厢宽敞幽静,车子无声无息地穿过杨浦区大环綫,方朗佲将车停在了黄西棠住的小区门口,门卫做访客登记,两个人今天都十分有耐心,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等着保安拿着对讲机往物业管家的前台呼叫。业主电话是西棠自己接的,说了两句,保安放行,方朗佲将车开人了车库的临时停车位。
方朗佲拉上手刹,熄了火,说了声:「是这儿了?」赵平津仍然没有说话。
方朗佲心里觉得不对劲,看了一眼车前镜,他没开车里的灯,后座赵平津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神色。
方朗佲解开了安全带,手撑在座椅上转过头,唤了一声:「舟子?」方朗佲一转头就看到他已经发红的眼眶。
方朗佲楞了一下,身体又转了过去,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前方没说话。按照方朗佲看来,他早该崩溃了,方朗佲根本就没想到他能撑到这一刻,居然撑到了见黄西棠的最后一刻。且不说者爷子去了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他们这一辈孩子,公母忙工作,从小都是生活在老人身边的,对祖父母辈的感情都非常深,可偏偏不是普通家庭,人一走,千万事情亟待处理,而且出不得半点差错,所有的感情都只能往心里压着,别人家还有一两个人分担一下,若说平时小敏的确是他臂膀,但治丧这种大事,沈敏毕竟隔了一层血缘关系,赵品冬多年不在国内了,北京里的很多人和事都理不清了。他父亲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长时间,大小事宜只有赵平津一个人紧绷着神经处理,估计他连好好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方朗佲记得他爷爷走时,他哥也是这样,从头到尾板着脸,一个多月后,他大哥在沈阳给他打电话,四十岁的男人了,在电话里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方朗佲看着赵平津,就知道他这是身体和精神都撑到了极限了。前段时间,黄西棠跟李蜀安连着李蜀安家那小丫头在国盛胡同进进出出的,出出进进的,亲热得跟一家三口似的在他跟前晃,依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的骄矜性子,硬是没给黄西棠找一点点麻烦,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样的,方朗佲就一直隐隐担心,情绪长时间压抑着,对身体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方朗佲坐在车前,也没回头看他,只是跟他说话:「你忍啊,你不是挺能忍,这会儿崩了算什么。」
赵平津仰了仰头,喉咙里满腔的酸楚,喉结连着整个肩膀一直在颤抖,他一路试图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却发现完全控制不了。刚刚听到她在门卫对讲机里的声音他就受不了了,他哽咽得气息紊乱、嗓音破碎,好一会儿方朗佲才听到他的话;「你知道我爲什么不让司机送,我知道我受不了。」
方朗佲下了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坐到了他的身边:「嘛呀?
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赵平津侧了侧险,脸上的泪水直流下来。
方朗佲心里跟着难受得不行,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你振作一点。」
男人的声音清冷低微,带着一丝哭腔:「朗佲,我是真疼她。」
方朗佲的手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试图给他传递一点力量:「再坚持一下,西棠多爱你。」
赵平津摇了摇头,要是早些年,他还知道她爱他,可这会儿,他也不能肯定了。
方朗佲明白,他这一走,国内局势不明,不知归期,他身体也不好,既不能求她等他,也没法带她走。
他这一走,就没有什么是他能把握的了。
方朗佲说:「她在楼上等你呢,你控制一下。」
西棠站在客厅里,等了好会儿,门铃才被按响了。
西棠开了门,看到站在她家门前的赵平津,穿了一件圆领式白色衬衣、藏蓝色羊绒衫,眼底熬得发红,眼睑下一大片发青的黑灰色,因爲皮肤白,更显得触目的憔悴,人也消瘦了很多,他这段时间波折太多了。
赵平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跟她说:「我明晚的飞机走,先去洛杉矶,我可能有一阵子不回来了。」
西棠给他倒茶,温热的红茶加了牛奶。赵平津打量她的家,对面的一堵墙被刷成了浅灰色,米色的沙发配木色家具,茶几上搁着一沓剧本和稿纸,外出的衣服和帽子堆在一张暗粉色单人沙发上,器皿、地板都十分干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淩乱。这么多年了,房子多大多小,简陋宽阔,她的家居装置气息都还是熟悉的。这房子是他买下的,可他没有一次有机会来过。
两个人在客厅坐了会儿,难得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
西棠鼓起一生的勇气问:「我能不能去美国看你?」等了很久很久,赵平津都没有回答。
西棠笑了笑,眼里泛起泪光,却很快就敛住了,也没有很大失望。他是什么样的人,西棠比他自己都清楚。
赵平津声音很平静:「我不能耽误你。」
西棠笑笑:「我知道的,你还是介意那件事。赵平津搁下茶杯起身:「我走了。」西棠说:「我送送你。」
西棠替他按了电梯键,两个人站在楼梯间,看着红色的数字从下往上一格一格地跳动,仿佛一个世纪末日的倒计时,他忽然说:「西棠,我能不能抱抱你?」西棠只来得及惊讶地抬起头,赵平津已经猝然地伸出双臂,侧过身将她一拉,把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电梯门在他们身侧打开,又关上了。
西棠的脸贴在他的胸口,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木头的香气安静幽凉,他的心跳得太剧烈了。
西棠最后记得的是电梯门合上前,赵平津面对着她站在轿厢里,身姿颈长,神色冷峻,凝望着她的目光深不见底。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男人望向她的最后一刻,视綫忽然垂了垂,睫毛垂下的阴影掩住了他的目光,目光里是她读不懂的干山万壑。
电梯里,他英俊的脸庞在灯光中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