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你是品德高尚,不救你是理所当然
雁回看了天曜一整个晚上,没有睡得了觉,最后还知道打从来的第一天她就被人算计着走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头蠢牛,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半天,
她一肚子的气。
清晨与天曜从湖边回小院之后,她就爬上了床,拿被子一闷头,什么也不管了。
萧老太太是彻底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天曜守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也没来管雁回。
然而雁回缩在被子里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反反覆复的都是天曜说的话。雁回被凌霄收为徒弟带回辰星山修道也有十年的时间了,这期间她杀过的妖怪不多,但见过的不少,听过的更是数不胜数了。什么千奇百怪的品种都有。
但若要说到妖龙……
二十年前的妖龙……
雁回脑子里倏尔精光一闪,先前在湖边思绪太混乱她都没想到,现在静下来一思索,她忽然想起之前不知是在哪个角落里听见有人说过,二十年前,广寒门主与她师祖清广真人一同杀过一个大妖怪,而关於那要怪的真身,有人说是蛇有人说是狐,传说纷纭,没个定性,到最后,是不是真有这件事发生过也没人能说得确定。
当事的两位仙人身份那般高,自是没人敢去询问他们,於是这件事便在小徒弟们之间以传说的形式流传。
有人说是广寒门主素影本来被妖怪所骗,深深爱上了妖怪,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妖怪的骗局,终於狠下手为天下大道除此妖魔,有人说是我派师祖清广真人夜观天象发现有妖魔临世,於是联手广寒门主,携手共诛妖邪。其中还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爱恨情仇之事,其狗血程度几乎快流传成了市井里的三俗故事……
是了,雁回脑海里的记忆忽然清晰了一下,她记得有一天她的几个师姐师弟凑在一起说这事,正巧碰见师祖清广真人来他们弟子房亲视,几个师姐讲得有声有色,全然没发现背后来了人。
当时雁回就在旁边,眨巴着眼看着虽已修道百年,但依旧年轻的清广真人,像小孩一样挤了个脑袋进去,和大家一起听故事。
当听见师姐说:“……素影门主但见师祖受伤,心生大怒,一掌挥向那可恨妖怪,拚死救下了师祖。”
当事人师祖摸了摸下巴:“哎……为什么师祖是被救的那个?”
师姐头也没回:“师祖之前为了救素影门主受了伤的呀!”
师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雁回在旁边看得嘴角抽了抽,这番对话完了,一堆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人这才转过了头,愣愣的看着站在背后笑眯眯的清广真人,全部一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模样。
那时的场面岂是一个寂静能形容,最后是凌霄在后面冷着脸呵斥了一句:“没个规矩。”
大家才回了神,连忙站好,对师祖作揖行礼。
彼时雁回站在最后面的位置,看着清广真人连忙对凌霄道:“别别别,我收了那么多徒弟,就你最严肃,他们这么可爱,你这么凶作甚。回头吓得他们都不敢编故事了,我可怎么把故事听完啊。”
常年清高淡漠的凌霄也只有在这时会扶额叹息:“师父……”
那是雁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他们辰星山的尊者,那是凌霄的师父,站在整个修道之界顶端的人。
当时的雁回只觉如果以后要做人,一定要做成清广真人这样的人,随性坦然,不卑不亢,不惊不惧。
但可惜的是,她在成为这样的人之前,就已经被赶出了师门……
思绪飘太远,雁回连忙将神智拉了回来。
她师祖清广真人是不是如流言里传的那样喜欢广寒门主雁回是不知道,但雁回却知道广寒门主却有喜欢的人。这件事虽也没有得到当事人的印证,可在江湖之上却流传极广,可做辅证的人数不胜数。
传说之前广寒门主是喜欢一个没有修仙的普通人的,后来那普通人死掉了,广寒门主便从此闭关修炼,直到前段时间辰星山召开修道大会,雁回才看见广寒门主来露了个脸。当时她身边跟着的有一个少年,寸步不离。
有人说,那是广寒门主找到的她爱人的转世。
可天道轮回,一个人的转世哪是那么容易说找就找到的,雁回觉得或许只不过是找了个神形皆似的人,做了个替代罢了。
等等等等……
不是说拉回思绪么,她不应该想想妖龙的事么,脑子里这些八卦接二连三的冒出来是怎么回事……
雁回拍了拍脑袋,然后突然发现,关於怎么应付这妖龙的事,她脑子里还是半分没有头绪……
直到被咕咕叫的肚子惊醒的时候,雁回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闷着脑袋睡着了。她抹了抹口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然后开门去厨房拿馒头吃。
出了房间,雁回听见萧老太的屋里传来“玛尼玛尼轰”的念叨声,她探头从窗户往里一看,是萧老太的病榻旁站着一个穿了一身叮叮当当衣裳的道士在念经:“病魔褪去病魔褪去。”
雁回看得撇了撇嘴,就是因为这群招摇撞骗的骗子在人世间晃荡,所以才让他们修道之人的名声一日不如一日。
道士旁边还站着那卖她来的周婶,周婶拍着阿福的肩说:“念过了你奶奶就好了,念过就好了。”
天曜就在旁边站着,看着萧老太什么话也没说。
雁回看着他微垂的眼眸,忽然间奇怪的觉得,她能听到他的声音,她能听见他心里在说,他知道这家伙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但他还是希望真能如周婶所说,念了就好了。
十年相伴,这个妖怪,对老太太也是心存感激之情的吧。
“当!”道士一摇铃,像撞醒了雁回的梦似的,雁回拍了拍脸,惊觉自己自打下山之后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为什么要如此费心思的去体会一个害了她的妖怪的心思。
她甩了甩脑袋,进厨房掏了两个馒头,吃完了,一发狠,她又掏了两个。
反正都中了咒术了,不吃白不吃,就得吃,使劲吃,这口气讨不回来,她就给吃回来。
当雁回吃鼓了腮帮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道士做完了法。已经病得颤巍巍的老太太由天曜扶着从屋子里走出来送道士。
“谢……谢谢道长了。”
雁回默默的撇了下嘴。
那边的道士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揖手告辞,一转身,看见这边还在嚼馒头的雁回。然后一瞬间,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雁回的脖子上。
在那里,雁回还带着碎簪子的残玉。
道士目光亮了亮:“这位是?”他盯着雁回问周婶。
周婶瞥了雁回一眼,对雁回仍旧还带着记恨:“哦,萧老太给自家孙儿买的孙媳妇呢。”
道士点点头:“我观这位姑娘面相极好,定是旺夫,老太这孙媳妇买得好啊。”听得他夸,老太太笑眯了眼。
周婶在一旁冷哼:“脸是好,就是性子不好。”
雁回呵呵一声笑,捏了捏拳头,想让她再欣赏欣赏她这不好的性子。
“是火气重,不过这姑娘脖子上这块寒玉却与其协调。”道士直勾勾的盯着雁回脖子上的玉,“若是能进这块玉交给道士我做法,或许能替老太你延寿一二十年也未可知啊。”
此话一出,小院里默了一瞬。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雁回脖子上的碎玉之上。
见此状,雁回目光倏尔一冷,盯着道士:“你胆敢再把你这双狗眼放在这块玉上试试?”语气之中,已带上了森森杀气,“我定叫你今日横着出去。”
道士对上雁回的目光,咽了口口水。
旁边的周婶大呼小叫了起来:“哎哟!听听说的这话哟!拿个东西给自家老人延寿也不肯了哎!这挨雷劈的没孝心哦!”
萧老太在周婶的呼喊中咳了起来,然后看着雁回,颤巍巍的伸出了手:“丫头,你救救老太婆我吧,我还想看眼重孙叻……”
一直扶着萧老太垂眼装傻的天曜微微侧了头,转了眼眸看着雁回。
但见雁回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挺着背脊,神色毫无半分松动。
仿似任何尖锐的质疑,难堪的指责都无法伤害她分毫。
“你们绑架了我,还想绑架我的行为么?”
“你们一个卖我,一个买我,一个将我当货物交易,一个把我看做生育的工具,你们没将我当人,我又为何将你们当人,今天且不论这道士有没有延寿的本事,便说他有,那我决定救你,是我品德高尚,我不想救你,是我理所当然。”雁回下巴微微扬起,神态略带几分轻蔑,“你们粗鄙,我本不想说得你们难堪,但今日你们既然逼我,那我就直接把话撩这儿了。”
“要重孙,自己生,要寒玉……”雁回冷哼,“你来抢啊。”
院中周婶与道士听得雁回这话皆是愣住。
寂静维持了很久。
最后周婶是被萧老太忍不住的咳嗽声个唤醒了神智,周婶一声大呼:“哎哟天老爷哎,这小蹄子敢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要反了天了!”说着她扭着屁股走上前两步,“老娘今天便替萧老太太收拾收拾你这小蹄……”
话音未落,雁回冷笑一声,还没动手,只见周婶忽然脚一崴,自己莫名的就摔倒在地,她哎哟一声,仿似崴了脚,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叫唤。
雁回眉梢微动,眼角余光里看见有块石头骨碌碌的滚到了一边。
她本还打算着人贩子若当真赶跑到她面前来抢东西,她就好好给她个教训的……不料却是被这块石头给占了先机。
雁回目光一转,看向天曜,天曜只垂着眼眸扶着有些茫然无措的萧老太,当真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假道士要去扶摔在地上呼天叫地喊痛的周婶,这次雁回一踢脚下石块,径直打中道士膝盖,道士一声哎哟哎嘿的叫唤着和周婶摔做一堆。
雁回轻视着他们:“呵呵,道长既然如此厉害,能使人延寿十年,那你现在倒是念个咒,将你和这泼妇的骨头给治好呀。”
周婶咒骂连天。
道士倒是不说话了,闷不做声的爬起来,连拖带拽的拉着周婶往院外走,嘴里还低声嘀咕着:“走走走,这小姑娘不好惹。”
看着两人踉跄而出,雁回嫌弃冷哼,转过头来,只见院里的天曜扶着咳不停的萧老太太往屋里走去,看也没看雁回一眼。
从头到尾他一言未发。但雁回却在他站立过的地方看见了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石头坑。
雁回心里其实是惊讶的,她没想到这妖怪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帮她。
到了晚上,两人同住一间房,天曜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睡觉,一句也没有提白天的事。倒是雁回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忍住问:“今天发现,你这妖怪倒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主……虽然你在馒头里面给我下了咒。”
角落里并没有传来天曜的回应,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摸到了这妖怪沉默的秉性,雁回也不在意,只睁眼看着眼前的漆黑,问:“当初你到底是渡了个什么劫,怎么变成这幅德行的?”
雁回依旧没有听到回答,就在她以为今天就要这样沉默的进入睡眠的时候,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自嘲:“我渡过了劫,却没渡过人心。”
而这时,困意涌上的雁回已经没了听他讲故事的闲心,只卷了被子翻了个身道:“问你话,简单粗暴的回答就行了,装什么文艺,大晚上就是容易煽情……”
“……”
没一会儿,床上便传来了雁回呼哧呼哧的均匀呼吸声。
“倒是心大。”天曜的声音随着窗外刮进来的夜风消散在寂静的夜里。
一缕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前,他看着明亮的月色闭上眼睛,脑海之中又是日复一日挥散不去的杀伐之声。
翌日,雁回跟着要下田去干活的天曜,和他打商量:“昨天太累都没来得及说,今天我和你商量一下,你自己去干活,我去调查那蛇妖之事,反正我也不跑了,你也不用看着我,这样或许比较快。”
说完这话,还没走到自家田里,雁回便遥遥的看见了那田坎上坐了一个人。
绸白的衣裳,精致的面容,依旧有几分呆滞的眼神。
是栖云真人。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雁回小步跑了过去,在栖云真人身边蹲下:“你怎么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知道栖云真人与先前大不相同之后,雁回与她说话便也轻松自如了许多。
“你家那蛇……不对,那个瘸腿男子呢?他那么着紧你,不能放你一个人出来吧?”
栖云真人不答她话。雁回琢磨了一下:“也正好,我要去找他,便一道送你过去吧,你记得回去的路不。”雁回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扶她,但哪曾想手刚碰到栖云真人的手臂,栖云真人却像被雷电触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把将雁回的手抓住。
雁回一惊:“怎……”
她对上栖云真人的双眼,但见栖云真人瞪大着眼睛盯着她,一双眼睛里又是惊,又是恐,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一般。
雁回打小便被一些小鬼锻炼出了比寻常人大许多的胆量,但此时见到栖云真人如此慑人的目光也依旧在这一瞬间起了一背的寒意。
她张开了嘴。
雁回看见她略带苍白的双唇在剧烈的颤抖,仿似有什么话想要说出来,但牙关却一直咬得死紧,紧得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有些颤抖。
“你怎么了……”
雁回心内忐忑,只觉栖云真人这样真跟中了什么邪似的。
“回……”她终於松开了牙关,努力的挤出了一个词,“回去。”说这话时,她将雁回的手抓得更紧,紧得让雁回以为她想见她的手指骨都尽数折断。
而除了疼痛,雁回还感觉有森森的寒意自栖云真人的手上传来,一点一点侵蚀她的手背……
另一只手臂猛地一紧,有人将雁回往后一拉,在雁回踉跄后退几乎摔倒的情况下,终是挣脱了栖云真人紧拽住她的手。
栖云真人也被这股力量带得身子一歪,摔在田坎之间。
然后像没了生气的布偶一样,彻底不再动弹。
雁回根本没去看身后拽开自己的是谁,只愣愣的看着栖云真人,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她捂着自己的手背,在手背之上,有寒气结起的冰霜在慢慢融化。
雁回知道这是什么法术……
天曜松了雁回的手臂,站到她身前,隔了一会儿,才蹲下身将栖云真人从田地里扶了起来。
此时栖云真人已紧紧闭上了双眼,完全昏迷,人事不省。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寒气,在空气缭绕成了白雾,慢慢飘散,可见栖云真人体内实在冰寒。
雁回什么样的法术会让人变成这样。
是霜华术,这全天下,能以此术伤栖云真人至此的人,除了她前任师父凌霄,恐怕再无别人,有这本事。
想到这里,雁回脸色有些难看。
细细一想,时间倒也是对得上号。三月前辰星山的修仙大会虽已接近尾声,但却并未全部结束,但凡贵为掌门修道者一般都会留到最后一天。
而栖云真人却提前离开。紧接着,她便再无消息。再然后,所有人满天下的寻觅其仙踪,却再不得不见……
前日雁回见到她,也只当她是被什么妖魔所伤,才落到如此地步。
但现在看她的模样……
雁回不由自主的握住了颈项上的碎玉。
尽管她一万次的提醒自己,她已不再是辰星山的人,不再是凌霄的徒弟,但关於他的事,关於辰星山的事,她还是没办法不去关注,因为这么多年为其而活。
那些不自觉的留意几乎成了她生命里的情不自禁。
“是霜华术。”天曜道,“但闻辰星山凌霄道长精通此术。”他转了眼眸,淡淡看着雁回。
“不是我师父……”雁回咬到了舌头,默了一瞬,“不会是凌霄做的。”她道,“自打前几年仙尊清广隐居之后,凌霄便成了辰星山的主事者,门派事宜大大小小皆是由他主张,辰星山没有人不默认他是下一届的仙尊。几月前的修仙大会是他主持的,所有的仙人是他宴请的,他声望正浓。在这样的时刻,凌霄没有理由也不会对同为修仙之人的栖云真人下手……
“再有,凌霄虽为人冷漠,但他……不会如此伤人。总之,其中肯定有误会。”说到最后,雁回只道。
“不是他。”
天曜见雁回如此,并不在多言。
两人正沉默之际,忽听一阵诡异的摩挲声响从地里由远及近,快速而来。
雁回一抬头,与天曜对视一眼,两人尚未说话,仿似通了心意似的,天曜猛地将晕倒的栖云真人推向雁回,雁回双手一抱将栖云真人接住,她往后一倒,天曜往后一退,便在两人都退开不过一尺距离之时,只听“唰”的一声,一条分了岔的粗壮的蛇尾猛地从地中抽出。
若不是方才两人躲得及时,此时怕是已经被抽到了空中。
蛇尾在空中一挥,尘土扬起。
雁回倒在地上抱着栖云真人,还没爬起来,便听远处传来一声妇人尖锐的骂骂咧咧:“大白天扬什么土呢!谁家死人了要挖坑啊!”
是周婶在另一块地里站了起来。
在面对妖怪之际,雁回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声大喊:“趴下!”
然而这话却已经喊得晚了,周婶已站起了身。
正适时,她刚好看见水桶粗的蛇身从地里抬起,蛇头扬起又垂下,恰好停在周婶的面前,吐出来的信子穿过周婶的耳边,带起的腥风几乎能吹散她一头花白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