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钱,这个人间世该有多美好!
不由自主的又伸手拍了拍腰板带里的那叠银票,查既白满足的吁了口气,轻策马头转向路弯,这一转,却令他顿吃一惊,春花似的笑容也就恁般僵硬的凝冻於嘴角了。
路的这一拐弯,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景致或怪异的风光,仍然是那不断的青山绿水,依旧是那悠悠的白云蓝天——只除了路边多摆着一口白木棺材,外加一个坐在棺材旁边,满面泪痕,神色愁惨的女人。
查既白不是没有见过棺材,相反的,他见得太多太多了,也不是没有见过守在棺材边哭泣的女人,同样他也见得太多太多了,呆不过,棺材不该弃置路旁,那女人亦不该独自守着一口路旁的棺材哭泣,这样的景况与情态,不止是怪诞突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邪气氛。
本能的勒住马头,查既白暗暗吐了口唾沫,眼睛转到那抚棺吸位的女人脸上——那只是个长像十分平凡的女人,就宛如你在窄街陋巷或荒村野店里随时都可能遇上的任何一个平凡的女人一样,生得不美也不丑,不会让你的记忆中留下丝毫深刻印象。
那女人似乎不曾察觉查既白的出现,她仍然在无声的淌着泪水,以满脸凄迷的神色茫茫无告的凝视着迢遥的远方一隅……
查既白知道对方当然看到了他,唯其伤心欲绝,才视若不见,便彷佛对方现在目注迢遥,却根本也什么都未看到一样。
略略冲疑了一下,查既白偏开马身,靠向道路的另一侧,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尤其在他目前的境况里,更不适宜多管闲事,他确实多少有几分好奇,加上几分悲悯的情怀,然而,他还是打算洁身自好,赶他的阳关大道。
於是,他忽然听到了一声细微的音响从背后传来——像是人在突几站立起来的时候,衣衫所发出的寨窜抖动声,很轻,却显得急促。
查既白迅速回头望去,恰好及时看见那女人手持络发的一枝银管,正奋力指向她自己的咽喉,如此坚决果断,又毫不犹豫的插向她自己的咽喉!
银眷闪动着冷酷的光彩,而由那女人上举的双手到她喉咙间的距离却是这样接近,动作的快速加上空间的短促,几乎在她兴起此念的一霎,即已注定了那悲惨的结果。
此情此景,任何人也会以为那女人是死定了,甚至那女人自己亦绝对认为她活不成,或许因为她希望的就是活不成,她的行动便选择在恁般难以挽转的须臾之间!
银管的光芒映闪,管尖的泄落向咽喉,其过程只有瞬息,更且连瞬息的工夫都不到——
查既白的面孔肌肉倏然收缩,他的有臂基於本能的反射作用,甚至抢在大脑的思维凝形之前淬而挥弹,“青竹丝”的寒电如闪,“当”的一声脆响,那女人落向喉间的银替已经险极的被窄剑磕飞,莹莹青汛上扬的一刹那,查既白人已倒翻至那女人面前。
女人的喉间仍留下一道替尖划过的浅浅血痕,有隐隐的血水渗出,看样子,查既白的反应虽快,却仍然稍稍慢了一点。
好在只是稍稍慢了一点,查既白认为这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站在那女人跟前,查既白面对面的瞪着人家,接近得他可以感触到对方急促呼吸中的鼻息,可以听到那鹿撞般的狂烈心跳……
女人表情木然的看着查既白,满布泪痕的面容上找不出一丝生之喜悦,显不出丁点感恩的情怀,就好像,娘的,根本便不曾发生刚刚那一幕惊险的场面一样!
舔了舔嘴唇,查既白又干咳了两声,他奇怪自己的腔调怎会变得这么个沙哑法:“我说,这位小嫂子,你方才真可险着啦,要不是我眼明手炔,这阵子你业已一边躺下了,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值得你把那又尖又利的银管子愣往自己脖颈上插?”
那女人闭上眼睛,泪水却又似断线的珠串也似,扑籁籁顺颊流淌,查既白忙道:“你先别哭,小嫂子,我知道你必是有过一段极其悲惨的遭遇,或是碰上什么难以承受的不幸,才逼使你朝那条绝路上走,但话又说回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任是哪一种横逆苦楚,也都有过去的一天,你向远处看,好处想,把心放宽,说不定否极泰来的辰光就在不远啦……”
说着这些宽慰人家的话,查既白自己亦不禁觉得十分空洞平泛,有点隔越搔痒,不切实际的味道,然而,此情此景,碰着对方又是这么一号主儿,你叫他讲些什么才好?
把竹棍掖进腰板带里,查既白搓着双手,心里有些发急:“呕,小嫂子,这天色业已不早,你孤身一人独处荒野,又伴着……呕,这么一口玩意,似乎不大妥当,如果有我能以效劳的地方,你不用客气,尽管直言,我多少还帮得上忙……”
那女人缓缓睁眼,用衣袖轻拭泪水,她定定的注视着查既白,半晌没有出声。
被人家看得有点发臊,查既白尴尬的道:“我是一片好心,可没存着半点歹意,假使你对我有什么怀疑,我可以马上拍拍屁股走路,老实说,这里的事,原本和我也毫无干系……”
那女人终於开口了,语声却是大出查既白意料之外的平静与柔细,更带着十分有教养的那种典雅意味:“你是个善心的君子,而我,也决不会去怀疑一位救了我性命的人——纵然那人和我是如此陌生。”
又搓着手,查既白咧嘴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小嫂子,此地不宜久留,你可有什么需我效力之处?”
垂下视线,那女人轻轻的道:“只怕太麻烦你这位大哥——”
查既白打了个哈哈,道:“不要紧,人活在世上,谁也免不了遭个三难两急,理应互相济助才是,何况你还是个妇道人家?碰上眼前这等凄苦事,但凡有点心肠的人,任是哪一个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女人吸了口气,声音低幽:“承你的情,我也就不惴冒昧,厚着脸皮求你赐助了。”
查既白一挺胸膛,道:“尽管说,但凡能之所及,我是全力以赴,闯道混世讲究的就是那救危济弱,伸出手来挽人一把,既解人之困窘,又叫自家心头平安,这等好事,不啻积福积德,真乃何乐不为?”
女人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来表示她的感激,但显然她是失败了,只见她嘴角僵硬的牵动了几次,却仍是那么一副欲哭无泪的凄惨样儿,咬咬牙,她道:“这口棺材,壮士,你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打一开始就看到了,这可不就是一口棺材么?查既白点头道:“不错,我看到这口棺材——小嫂子,棺材里的人,约莫和你有着什么渊源?”
那女人叹了口气,道:“不止是有渊源,那是我在这人间世上最亲近的亲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查既白喃喃的道:“真是惨……”
那女人左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苦涩的道:“是我的丈夫。”
咽了口唾液,查既白道:“你丈夫是……咂,病故的么?”
女人平凡的面容上又浮现起一片深浓悲凄的阴郁,以至使她的形状益发变得孤寒幽怨,就好像是一声声听不到却异常尖锐的呼号,一把把看不着却那等殷艳的血泪,钻入入耳,洒到人心,你不能触摸它的实质形体,但是,你却感觉得到,意会得到,你震悸於呼号亢厉,血泪并流的感应,你能确切体验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