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一指敲在他头上,气道:“劣徒!为师骗你作甚,你只知照猫画虎,临摹前人画作,对着院里的假山水池,凭这个,就想画出大江大河?”转向沈放,道:“这位小友真的不懂画技么?”
沈放道:“惭愧,惭愧。”
李嵩奇道:“唐大师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曰:夫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於主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说话容易,但能在画中看出骨、气二象,这眼光可不一般,沈小友莫不是专研鉴赏之道?”
沈放道:“在下学过几年武功,武学中,有形意之辨,倒与丹青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沈放对丹青一道原本连皮毛也不算懂,若是一年之前,他决计瞧不出什么画中风骨。但得《天地无情极》之助,又与梁楷长谈数日,当真是一日千里。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有“绘画六法”之论,曰: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色,经营位置,传移摹写。其中“应物象形”便是要求顺应本物,不拘造型。此节与《天地无情极》之主旨契合,沈放也是领悟最多。以他眼下剑法“形意”的造诣,触类旁通,再看书画,自是多了许多感悟。
李嵩拍手道:“原来小友还是位侠士,塞北江南,西风黄沙,把酒高楼,晓风残月,一怒拔剑,笑傲江湖,问天下谁有不平事,何其洒脱,不亦快哉!”叹道:“想当年我倒也想做个游侠,仗剑走天涯。”
梁楷笑道:“竟有此事?那你如何做了画师?”
李嵩摇头叹道:“我娘不让。”
马公越哈哈笑道:“我也想学刀马,我娘也不让。”
梁楷笑道:“这男人没出息,不是娘管太多,就是媳妇话太多。”转向李嵩道:“你那副怪画呢,拿出来让沈小友也看看?”
李嵩眼神一亮,道:“不错,不错,我正带在身旁,就请沈小弟一观。”回身走到堂前,取了一个画本出来,从中取出一幅画,道:“拙作《骷髅幻戏图》一幅,还请沈兄弟品鉴。”话中既有请教真意,连称呼也改了一改。
沈放见是一幅绢本浅色扇面,长短都在十寸左右。画中城墙之下,一货郎正舞动一骷髅傀儡,面前一小儿爬行,喜笑颜开,作势欲扑,小儿身后一妇人,面露惊容,伸手欲要拦阻。货郎身侧有一副挑子,身后一女子袒胸露乳,怀抱一小儿,正在哺乳。画作最奇异之处,乃是那货郎,竟是一具骷髅,头戴软脚襆头、身穿透明纱袍,张嘴似笑。手中那具小骷髅傀儡,单足而立,双手齐招。大小两具骷髅,白骨森森,惟妙惟肖,其状甚是诡异。
其时也有画师画些妖魔鬼怪,但此画却是截然不同,除却那骷髅货郎,都是写实之作,单单那货郎诡异非常。沈放看看李嵩,见他也正看着自己,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显是不想让他有何猜疑。
梁楷道:“我也不知李兄这幅画是何意,画院有人言怪力乱神,奇技淫巧,我瞧也不尽然。”
马公越也探头来看,他想是曾经见过此图,急急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问了叔父。”
李嵩道:“哦,你说来听听。”
马公越道:“我叔父说,这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那个喂奶的妇人是个卖艺的,她操控那大骷髅,扮作货郎样子,大骷髅又能操控那小骷髅,叔父说,这叫戏中戏。”
李嵩白他一眼,道:“得跟你叔父爹娘说一声,叫看住了你,别哪天大街上被人拐了去。
” 马公越噘嘴道:“不是便不是,消遣我作甚。”
沈放也是浑然不解其意,看着图画,凝神思索,突然脑海中闪过《天地无情极》中的一篇,隐约似是抓到了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晰。
李嵩见沈放呆呆出神,面上神情不住变化,分明是若有所思,怕乱了他思绪,轻轻摆手,叫梁楷与马公越也住声不语。
直一刻锺功夫,沈放才慢慢回过神来,轻叹一声。
李嵩眼含期待之色,道:“沈兄弟看出什么?”
沈放道:“我见到一生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