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过无聊,顾望不止讲了一个故事给海拉娜听,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晚上,他讲的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牛亡於林中
地方县衙的告示
七日前有耕牛亡於我县西北林中。大唐律法载有明文,严禁私宰耕牛,现今有人明知故犯,本县衙必将其捉拿归案,以示我大唐律法之威严。凡有上报线索者,赏钱五十文,免半年赋税。
砍柴村民的供词
我是十月初六上山砍柴的时候发现那头牛的。各位老爷,那牛怕有两百多斤咧!可惜牛的一条后腿被那天杀的偷割去了。唉,那腿至少也有二十来斤咧!各位老爷,这耕牛就是我们老百姓的命根子啊,哪个天杀的会去杀牛呢?这是伤了天理的啊!老天爷都看在眼里,这个天杀的肯定会栽阴沟里的。只可惜这头牛了,死的这么惨,连完屍也没有的。各位老爷请一定要抓住那个天杀的,为我们老百姓做主啊。
各位老爷,(看着被扔到手里的三十文大钱)不是说赏钱有五十文么?怎么……怎么只有……(惊恐地看着捕头欲打向他脸颊的手)是小民记错了,小民这就滚!这就滚!
赶路秀才的供词
各位大人,小生尚有要事缠身,请容小生简要呈报。小生是十月初七路过贵县牛头山发现牛屍的。当时是正是早间,起了大雾,真个是“残云收翠岭,夕雾结长空”。小生透过浓浓大雾,见着一团铁一般颜色的物件,心中十分的疑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神物。待小生走进一看,竟是一具牛屍!那牛屍奇大无比,好似一座铁铸的小山。只可惜牛屍两条最为健壮的后腿,已经被人斩去了,看那伤口,少说已有三天了。各位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小生受了孔老夫子的教诲,自然不信鬼神,可这牛的死,想必不是人力所能为之。各位大人莫道小生胡言乱语,这样的事,小生以前也是见过的。前年小生赴岭南赶考,途经江南道的老虎岭,亲眼见着一只天降的吊睛白额神虎咬死了一头牛,那牛的两只后腿也是被斩了的。各位大人,小生所知的已经尽数道来了,小生就此别过,今后若再相逢,还请各位大人多多照顾。
自首凶手的供词
没错,牛是我杀的。我家三代单传,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害了不得的病,郎中说只有用牛血入药才有治愈的希望。青天大老爷,我实在是不得已的。你们说我能怎么办?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活在这世上,实在是为儿子活着的。可怜我的妻,为了凑钱给我那小儿买药治病,竟要委身於地主豪强。都怪我没用啊!我整日拚了命的伺候那两亩三分田,结果也只是勉强糊住家里人的肚子。青天大老爷,我是连牛都没有一只的。因为我没有牛,我只能杀别人家的牛。但是我不会乱杀,那些穷苦好人家的牛我不杀,我专杀夺走我妻子的地主豪强家的牛。十月初五夜里,我先把事先选好的牛从牛主人家偷偷牵到了牛头山,然后用屠夫宰牛的刀结果了它。我虽然不是屠户,但是我只动了一刀,没让那头牛多受苦。我只取了一罐牛血,其余的东西都是没有碰的,这是上天都可以作证的。唉,青天大老爷,我十月初五夜里就用牛血熬了药给我儿子喝了,可是谁知道,昨天夜里,他已经不行了呢?青天大老爷,没了儿子,我是横竖都不想活了,牛是我杀的,请定罪吧,最好让我死的痛快。
牛主人的供词
诸位大人,牛是我让我家的厨师杀的,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头牛吗?我家的牛多的是,少说也有五六百头吧。私宰耕牛在我大唐确实是犯法的,可自古就是“邢不上大夫”的,我不是大夫,可我的钱却使我比大夫更尊贵的。诸位大人,不知道你们可曾听说过没有,长安的那位刘大人,官至三品,也要称我一声老哥的。我家当初杀牛是因为我突然想吃牛肉,不过那些不知死活的下人干活太不利索了,让我没了胃口,所以我就让人把牛随便扔到一座山上去了。诸位大人,这是白银五百两,要我看,这事就这么结了吧,要是这事再弄下去,最后让我不痛快,我想诸位大人也不会痛快。我新取的一房小妾还在新房中等我,诸位大人,告辞了。
牛鬼魂的独白
人总以为只有自己才会思考,其实我们牛也会,我们的反刍就是思考。我们牛是伟大的,人在我们面前不值一提。十月初五,有个散发着臭味的人把我牵到一个人叫牛头山的地方,想杀掉我。如此不值一提的人居然要杀我,我作为高贵的牛肯定不能死在这个一身恶臭的人手上,所以我选择自杀,用我高贵的头颅撞向一块坚硬的岩石,之后我高贵的鲜血浸透了岩石,我的生命也随之终结。我虽然自杀了,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伟大的牛族会把渺小的人类踩在脚下,让他们世世代代为我们耕田。
…………
顾望的故事讲完了,但是海拉娜总觉得这个故事还并没有完,她问顾望道:“这个故事就这样完了?”
顾望道:“完了。”
海拉娜问道:“可我还是不知道,那头牛到底是谁杀的。”
顾望道:“我也不知道。”
海拉娜道:“你也不知道?”
顾望道:“没错,我也不知道。”
海拉娜道:“连你这个讲故事的人都不知道,那还有谁会知道?”
顾望道:“这个故事并不是我讲的,我只是一个偷故事的人而已。”
海拉娜道:“偷故事的人?”
顾望道:“没错,我是个偷故事的人。”
海拉娜道:“我不懂,什么叫做偷故事的人?”
顾望道:“你知道小偷么?”
海拉娜道:“知道,在你们人类里,小偷就是偷别的人类的东西的人类。”
顾望笑道:“你这话有些绕口,不过我也和小偷差不多,因为小偷偷的是别人的东西,而我偷的是别人的故事,我偷窃的方式是,将别人的故事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故事。”
海拉娜道:“将别人的故事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故事,这样就算是偷故事的人么?”
顾望道:“是的。”
海拉娜道:“那么你偷的是谁的故事?”
顾望道:“是一个你不知道的人类,他叫做芥川龙之介,我偷的是他所写的一篇叫做竹林中的故事。”
海拉娜道:“竹林中的故事?你讲的故事叫做牛亡於林中,他的故事里也有一头牛死掉了么?”
顾望道:“没有,他的故事里死掉的人。”
海拉娜道:“人?”
顾望道:“没错,死於他杀的人。”
海拉娜道:“我明白了,在他的故事里,故事也是由一些人的供词和独白构成的。”
顾望道:“差不多。”
海拉娜道:“你记得他写的那个故事么?”
顾望道:“大部分还记得。”
海拉娜道:“能不能讲一遍给我听?”
顾望道:“不能。”
海拉娜道:“为什么?”
顾望道:“因为我偷了他的故事,模仿他的故事,而且模仿之后的结果非常拙劣,与他的故事差了远远不止十万八千里。”
海拉娜道:“你夸张了,虽然我没有听过他的故事,但是我觉得你的故事不会与他有这么远的差距。”
顾望道:“我没有夸张,故事之间的差距本来就是无限大的,比你与一个初级神魔仆从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海拉娜道:“我们是不会和你们人类一样将我们自己划分为三六九等的,不过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总之,他的那个被你所偷的故事,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故事,不然你也不会偷了。”
顾望道:“没错,那个故事的确很好。”
海拉娜道:“我很想听一段他的那个故事,你能不能讲给我听?”
顾望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不能了。”
海拉娜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了。”
顾望道:“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想听,那我就讲一段。”
“那个穿着蓝黑色绸衫的男人强奸我之后,竟然还回头去嘲笑绑在树上的男人,那是我的丈夫啊!很显然,我的丈夫感到非常难堪,他不断扭动身子,但是身上的绳子却越勒越紧。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就在我快要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提起脚把我踹到一边。我抬起头看向他,正好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现在想起那种眼光,我还惊恐不已。虽然我的丈夫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从他的眼光中,我能够知道他想要说的话。那种眼光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而是赤裸裸的对我的轻蔑。那眼光真是太残忍了,它对我造成的伤害比踢我一脚还严重,我忍不住想要大声叫喊,就在那时,我晕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穿蓝黑色绸衫的男子已经逃跑了,我的丈夫仍然被绑在杉树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从满是竹叶的地方站起来,看着我丈夫的脸。他眼里的光和我晕倒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冷酷而轻蔑。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当时的心情,羞耻,悲哀,还是愤怒?我踉踉跄跄地又一次走到他的身边。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便再也不能跟你共同生活了。我决定一死了之,不过……你也要死!你亲眼看见了我所遭受的耻辱,那我便不能让你独自活着。”
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可是我的丈夫还是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我控制住了心底的激动,去丈夫腰间拿他的刀,可是他的刀被那个强盗拿走了,弓箭也找不到了。幸好我的那把小刀还在地上,我把它捡起来拿在手上,对丈夫说:
“我先把你杀死,然后我就自杀,我们两个一起死!”
听到我说话,我丈夫的嘴唇动了动,虽然他的嘴巴因为塞满竹叶发不出声音,但是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依然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杀吧!”
像做梦一样,我一刀捅进了他穿着蓝黑绸衫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