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七
当夜,起更后,淮阳东城紫光寺的大雄宝殿上,宝烛高烧檀香缭绕,一名挂单憎人,正应该寺方丈之虔求,在为殿上数十僧众讲释金刚经法义……忽然间,院心月色一暗,突自前殿殿脊悄没声息地飞落三名深紫劲装的蒙面人。·听经僧众一个个心专神注,均未觉察到身后院中三名不速之客到来,惟有佛坛上高坐的那名挂单僧人立刻警觉;当下但见那名年仅四旬出头,戒疤雁列、面容严肃、双目奕奕有神的挂单僧人抬眼朝院中淡淡扫了一下,旋又将视线移向坛下众僧脸上沉声缓缓说道:“菩提无树,明镜无台,不沾不着,无我相即无色相!”众僧知异,愕然返顾之际,那名挂单僧人已然离座下殿,人於阶前站定,面向三名蒙面人合什微躬道:“三位檀越寅夜光临,不知有何见教?”领头那名蒙面人目光灼灼地反问道:“大和尚是否来自少林?”挂单僧人合什又是一躬道:“檀越好法眼!”蒙面人注目接着道:“法讳如何称呼?”挂单僧人平静地答道:“贫僧贱号百非,执役少林膳堂,不知檀越见询之意究竟何在?”蒙面人径直又问道:“大和尚何事下山?”这位在少林寺中,向以寡言冷漠见称的膳堂掌灶僧。闻言不禁脸色一寒,缓缓念了一声佛号道:“檀越名号应该见告了!”紫衣蒙面人嘿嘿一笑道:“大和尚,我代你回答了如何?贵寺膳堂,曾於两年前离去一名法号百尘的火工,当时贵寺上下对这事均未在意,原来不知怎的,忽然知悉那位厅尘原来不是佛门弟子,由於该百尘进入少林你是主要荐引入,如今,寺中虽无追回那位假和尚之意,而你,却有查明那位假和尚真正身份,以及混入少林目的何在的责任,我这样猜得对不对?”百非和尚脸色一变,注目道:“檀越何以这样清楚?”蒙面人仰天大笑,笑得很响,也笑得很怪,得意的成分远不及自嘲的成份来得浓厚,笑歇,侧目道:“本人对贵寺内部秘密知道得如此详细,令大和尚既感钦佩,又觉惊讶是不是?嘿嘱,其实——”蒙面人话说一半,突然住口,这位蒙面人正是数月前,在神威宫黄衣分宫中,那位黑衣正宫娘娘,“鬼女”阴美华所说“再看我们那位紫衣分宫的郑领队吧,叫他打听以前七星座下的白丁双将,打听个三年多,依然一点眉目没有”那番话中的“紫衣分宫”郑姓分宫主。此刻,这位郑分宫主原想要说:其实,你大和尚要是处在我郑某人的地位,在三年时间,给你不断的压力,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我郑某人今天能知道这些并算不得什么稀奇了。他大概警觉到这样说不免要将身份暴露,乃以一咳截断下文,百非和尚自然听得莫名其妙,当下不禁迫问道:“檀越之意‘其实’怎样?”“其实——”郑姓紫衣分宫主拖长尾音道:“我们今夜也不是为联络感情来的,多说废话,亦属无谓,是吗?”百非和尚沉脸微愠道:“夜已深,檀越似乎可以请便了!”紫衣分宫主干笑道:“当然,大和尚只要肯见告那位假和尚现下落脚何处,本人自会马上结束打扰。”百非和尚冷冷回答道:“抱歉!”紫衣分宫主睨之以目道:“是你大和尚自己也不清楚?还不愿见告?”百非和尚冷冷答道:“都一样!”紫衣分宫主跟角一溜,嘿嘿笑道:“大和尚身上既没有带方便铲,又未带有禅杖,这岂不叫人左右为难?”百非和尚脸色一沉道:“少林弟子使用兵刃的对象,像檀越这样的人,贫僧就带了方便铲或禅杖,多半也会弃而不用,檀越有心解脱,贫僧勉为其难就是了!”紫衣分宫主手一挥,身后两名蒙面人分向两侧退去,跟着斜视百非和尚嘿嘿说了声:“不意小小一名百字辈的弟子也敢这般卖狂!”不待语毕,猛然欺身上步,伸手便向百非和尚抓去。出手之快,以及手法之奇怪,诚属见所未见;贸然一看,颇似“鹤拳”与“猴拳”之揉合,细察之下,却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手臂伸出之刹那,恍若暴长尺许,而抓出之手掌,指影重重,竟似有十数只手掌同时抓出一般。百非和尚本待出手迎接,闪目之下,不期一声惊噫,卸肩疾退丈五有奇,愕然失声道:“七杀抓魂手?!阁下——?”
“神威宫”计有“蓝黄紫黑”四座分宫,金姓黑衣分宫主,连毙丐帮十余名弟子,用的是“大阳神翁”的“太阳神针”;蔡姓黄衣分宫主,偷袭白衣七儒时,用的是“天池隐翁”的绝学“天罗印”;现在,这位郑姓紫衣分宫主,出手居然是“巫山七杀翁”令人亡魂丧胆的“七杀抓魂手”;虽然在黄衣分宫中,那位正宫娘娘,“鬼女”阴美华曾将这名紫衣分宫主说得一文不值,不意事实上这名紫衣分宫主一身武功竟然更在“黑”“黄”两位分宫主之上;看来他只不过是时运不济,正好给派上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而已。这时的百非和尚,因不明这名紫衣蒙面人真正的身份,加以一出手又是巫山七杀翁的独门绝学,自然要为之震骇失措了。紫衣分宫主一招呈威,大感得意,当下哈哈一笑,蹑踪再度攻上。百非和尚十分不解,此人何以会使七杀绝学的呢?他如是士杀门下,就不应该与少林门下为敌,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巫山七杀翁根本未收弟子。不过,百非和尚已无暇多想这些了。真气一提,双掌甫合乍分,出手便还以达摩三大绝招之一的我佛如来。巫山七杀翁,过去二十年来,曾不止一次被少林掌门方丈留寺中,为全寺百字辈以上的弟子讲解拳掌精义,所以,对巫山七杀翁的七杀抓魂手,少林弟子可说比武林中任何人都要认识得清楚。也就是基於这层关系,百非和尚虽然一上手便使出少林绝学中的绝学,仍然是不敢有丝毫大意,一招打出,随即引身侧退连这一招究竟发挥了多大威力都不敢去分神查看。可是,饶得如此,结果仍未能避去敌人缠身之危。七杀抓魂手之所以有抓魂之名,就是因为一经展开,即若影之附形,摆不掉,摔不脱,遇刚则柔,逢柔则刚;柔能扣穴锁脉,刚则折骨剩肤;百非和尚身形未定,但觉眼前一花,敌人五指已如钢钩迎面抓至。这一招,百非和尚眼看是无法躲避的了。恰於此际,前殿殿脊上突然疾如鹰隼般射下一条身形,身形尚在半空中,已然发出沉雷似的一声大喝:“姓郑的,照打!”紫衣分宫主不事变生仓促,卸肩缩颈,一个疾纵,窜出三寓开外。
来人身形飞落,正好落在紫衣分宫主原先站立的地方。月仔之下,但见来人也是一身紫色劲装,脸上照样也蒙着一幅紫纱罩,只是身长玉立,眼孔中眼神晶澈,仪态之间却似较那名郑姓紫衣分宫主更见英挺勃发。百非和尚看清来人这付装扮,不禁愕然一退,戒备着注目道:“这位檀越——”后来的这位紫衣蒙面人单膝着地,俯拜道:“晚辈参见百非师叔!”百非和尚意外得不知所措,忙不迭合十道:“檀越莫非认错人了吧?”,蒙面紫衣人低低说道:“所谓百尘,即七星座下白丁双将中之丁将是也,丁将为晚辈始业之师,今夜欣逢师叔於此,敢请师叔即以此情上禀贵寺方丈,对方三人系来自武林中新成之教派神威宫,晚辈之知甚稔,愿为师叔代劳!”单剑飞处此情形下,实在不必露出真正身份,是以话一说完,也不等百非和尚有所表示,立即长身而起,转身向那名紫衣分宫主大步走去。紫衣分宫主受愚之余,早已是一肚皮怒火,这时见单剑飞竟敢先向自己逼过来,不禁怒目切齿道:“你是不是就是栈中对房那小子?”单剑飞停下脚步,微微一笑道:“是的,我是先跟来这里,然后再回栈借换的这身衣服,以至时间上稍有耽搁,现在愿向分宫主请领适才情不得已的虚声恫吓之罪。”紫衣分宫主万没想到对方竟能一口道破自己身份,惊讶之下,不由得脱口道:“你怎会知道?”单剑飞淡淡一笑,迳自接下去道:“出家人向以慈悲为怀,适才,我百非师叔太过纵容了阁下,现在,我这个做师侄的,要以事实让阁下明白,我百非师叔适才设非限於寺内戒杀严律,现在早没有你阁下这号人物存在了!请。”请字出口,衣袖一抖,手中已经执着——根二尺不到的枯竹枝。紫衣分宫主眨动眼皮道:“这就是你的兵刃”单剑飞点点头道:“不错,等会儿我们还有把臂联欢的机会,现在不过是让阁下对我先有个认识罢了!”百非和尚眉峰皱了皱,欲言又止。紫衣分宫主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单剑飞容他笑完,淡淡说道:“阁下一定要客气,我可想先动手了;如果由我先动手,我可以在三招之内令阁下认败服输!紫衣分宫主为之前仰后合道:“绝,绝,当今武林中敢这样说话的,你小於大概是第一个,也恐怕是惟一的一个,过了今天,就要成绝响啦,哈哈……”笑着,连连招手道:“来,来,买一送二,你说三招,就算你九招好了。”
单剑飞成算在胸,他见一切进展均如事先所预料,信心更增。当下轻喝一声:“有僭了!”身形跃起;在紫衣分宫主身前跃落,手中竹枝不成章法地随意一划,口中却甚为认真的喊出:“第一招!”紫衣分宫主双臂垂放,仅仅偏了偏身躯,笑道:“是的,第一招!”单剑飞将竹枝反向又是随意一划,喊道:“第二招!”紫衣分宫主身躯挪回原处,直如捉迷藏似的笑应道:“不错,第二招!”单剑飞真气一提,五指暗紧,淡淡说道:“现在第三招来了!”紫衣分宫主目光眨动,含笑点头道:“很好,第三招……”单剑飞暴喝一声:“左右将台!”手腕一抖,招演星斗满天。七朵竹花,似闪电一般分取敌方腰身以上的气门、玄机、左右将台、左右期门,以及正中七坎穴单剑飞施用这一招是有深意的,因为,以前在光化地方,这一招曾使那名黑衣分宫主惊慌失措,无以为应,他想,这名紫衣分宫主纵然较那名黑衣分宫主高明,其间相差,也必有限,他自获得七星剑,对七星七式信心陡增,一招出手,威力也远非使用桑木棍时所能比拟,所以,他算定,只要先设法造成对方警觉松弛,那么,他将没有不得手的理由。这一式,七朵剑花虽然是同时奔取七大要穴,但是因为已於事先喝明要取之穴道部位,故於气门、玄机、七坎以及左右期门等五处仅属浮掠,竹枝一摇,疾逾电光石火,果然是分别点去对方左右将台。紫衣分宫主“第三招”的“招”字甫行出口,立感情形不妙,正待出招相抗,左右乳部已是微微一麻。单剑飞一击得手,立即纵身后退,右手一挥,那根竹枝“沙”的一声,没人身后殿柱之内五寸,接着抬头一笑道:“假如在下用上此刻这等劲力,阁下以为会有什么事发生?”紫衣分宫主显已老萤成怒,双目凶光闪闪,大有跃攫之势,单剑飞举手一摇,笑着道:“稍安毋躁,有阁下的喜讯在后头!”紫衣分宫主牙齿挫得格格作响,似在竭力忍耐着等他将话说完。单剑飞笑意一敛,沉声道:“贵宫拘禁无才夫人义女楚卿卿姑娘,并提出释放条件一事,郑分宫主清楚不清楚?”紫衣分宫主点点头,没有开口,双目中却充满了讶异之色,似说:你小子知道的可真不少?单剑飞缓缓接下去道:“贵宫正宫娘娘,曾力赞黄、黑两位分宫主精明干练,独对您郑分宫主之三年无成,颇有微词,现在,假使郑分宫主能做到:敬人者,人恒敬之,区区在下,倒颇有意成全贵分宫主大功一件。”紫衣分宫主眼光一眨,突然指手失声道:“难道,你就是——?”单剑飞很快的接住道:“是的,郑分宫主是聪明人!”紫衣分宫主果然是个聪明人,眼光闪了闪,立即顿口没再说什么;单剑飞转身向百非和尚拜别道:“请百非师叔就此回驾,不久的将来,百尘或许会亲上嵩山谢罪也不一定。”
由维阳关向豫南桐柏山方面的一条客船上,两名紫衣人依舷?谈笑,状至投契,二人之中,一个是三旬上下,五官端正的青年,文士,一个则是年约十八九的英俊少年。这两人,正是自投魔穴的单剑飞,以及那位神威宫紫衣分官主郑一平。经过四五天相处,单剑飞发觉,这位年轻的魔宫分宫主,如非步入歧途,实属武林中不可多得之人才。此人之武功,他亲眼见过,而此人文才,竟更在武功之上博学多知,谈吐风雅,不但毫无其余几名分宫主狂暴残忍之恶劣习性,如属初次见面,根本就无法看出其为武林中人。不过,此人显为那位什么神威宫主一手带大的,世故很深,警戒心更是远过常人,他深知单剑飞这次投向神威宫系出於自动自发,加上单剑飞一身武功也不在他之下,这种,形之下,他惟一要做的,便是如何设法取得单剑飞的欢心。而单剑飞却另有他一套想法。简单地说一句:他想度化这位郑姓分宫主。於是,他毫不掩瞒地,将他所见到,或听到,有关神威宫下人物之恶行劣迹,一一述说出来。可是,令人失望得很,那位紫衣分宫主郑一平,於聆听时声不响,听完后也仅淡淡地耸肩答了句:“这样的吗?这个我倒不清楚!”单剑飞不肯放他过去,追问道:“郑兄认为他们这样做对不对?”对方的回答,依然是句太极拳式的交际词句,他笑着反问道:“老弟以为我应如何置评呢?”於是——单剑飞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