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克洛班不动声色地继续说,「过些时候再吊死你,要守法的巴黎城出钱,搞得隆重些,使用有气派的石柱绞刑架,由那些良民执刑。这样死了也是一种安慰。」
「您说得对。」格兰古瓦答道。
「还有别的好处呢。当了刁民,不用交泥路捐、穷苦捐,也不用交灯火捐,这些钱,巴黎良民可都得拿。」
「那好吧,我同意,」诗人说道。「我就是流浪汉、黑帮分子、刁民、火剑帮客,要我当什么都成。其实这些,我早就是了,金钱大王陛下,因为我是哲学家嘛:哲学包罗万象,哲学家兼为万众(原文为拉丁文。),这您是知道的。」
金钱国大王皱起眉头,说道:「你当人不识数啊,朋友?你跟我胡诌什么,不就是匈牙利犹太黑话吗?我可不懂希伯来语。做强盗,不见得非是犹太人不可。现在,我甚至都不动手盗窃了,我超出了这种行当,要动手就是杀人。割喉咙,干;割钱袋,不干!」
他这一生气,讲话越来越断断续续,格兰古瓦很想插进这句抱歉的话:「请原谅,陛下,我说的不是希伯来语,而是拉丁文。」
「告诉你,」克洛班怒冲冲地接着说,「我不是犹太人,我要叫人吊死你,犹太教的肚皮!连同你身边卖假货的小犹太,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看见他钉死在柜台上,就跟一枚假钱币那样!」
他边说边指着那个满脸胡子的小个儿匈牙利犹太人,正是先前对格兰古瓦说「行行好吧」,讲匈牙利话的那个家伙;而他又听不懂别的语言,看着金钱国大王冲他发火,真是惊诧不已。
克洛班大人终於平静下来,又问诗人:「小子!你愿意当流浪汉?」
「毫无疑问。」诗人答道。
「光愿意还不够,」暴性子的克洛班说道,「好愿望,并不能给菜汤里增添一个葱头,只能帮助上天堂;然而,天堂和黑帮是两码事。要想加入黑帮,你得证明自己还有点用处,瞧瞧你摸假人的钱包怎么样。」
「您要我摸什么都成啊!」格兰古瓦答道。
克洛班挥了挥手。几个黑帮分子离开圈子、工夫不大搬回来两根立柱。立柱下端有平木和支架,放在地上好稳当些,上端架一根横梁;一个很像样的便於移动的绞刑架,眨眼工夫就在格兰古瓦面前竖起来,不由得他不满意。什么也不缺,连绞索都有,吊在横梁下悠然地摆来摆去。
「他们要搞什么名堂?」格兰古瓦纳闷,心里不安起来。恰好这时,一阵铃响打消了他的忧虑:丐帮的人又搬来一个假人,用绳索套住脖子将它吊起来。只见它穿着红衣裳,颇像吓唬鸟雀的草人,浑身挂满了大小铃铛,足够三十匹卡斯蒂利亚骡子披挂的了。这么多铃铛随着吊绳的摇曳响了一阵,声音渐渐止息。同时,那假人也静止不动了,完全顺应代替滴漏计和沙时计的钟摆的规律。
克洛班指了指假人下面的一个摇摇晃晃的破旧矮凳,对格兰古瓦说:「站上去!」
「要死啦!」格兰古瓦提出异议,「我会折断脖子的。您这凳子瘸腿,就跟马提雅尔(马提雅尔(约38/43-约104):罗马着名铭辞作家。所作两行警句诗为六、五音步,故称「跛韵」。)的警句诗一样:一个腿六音步,一个腿五音步。」
「上去!」克洛班又说道。
格兰古瓦登上去,脑袋和手臂摇晃半晌,总算找到了重心。
「现在,」金钱国大王接着说,「你把右脚盘到左腿上,踮起左脚尖。」
「陛下,」格兰古瓦说道,「您是非要我摔断胳膊腿不可啦?」
克洛班摇了摇头,说道:「听着,朋友,你的废话太多。两句话就能给你讲清楚:你这样踮起脚,就能摸得着假人的衣兜,兜里有个钱包,你能掏出来,又不碰响铃铛,就算合格了,可以当丐帮的人,只需挨鞭子抽一周就行了。」
「噢,上帝的肚子!挨鞭子可不干,」格兰古瓦说道。「万一我把铃铛碰响了呢?」
「那就吊死你。明白吗?」
「一点也不明白。」格兰古瓦答道。
「再告诉你一遍:你要摸假人的衣兜,把钱包掏出来,哪怕碰响了一个铃铛,也得吊死。这回明白了吧?」
「好吧,」格兰古瓦说,「我明白了。还怎么样呢?」
「你要是掏出钱包,又没有碰响铃铛,那你就成了丐帮的人,然后连续鞭打你一星期。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嗳,陛下,我又糊涂了。我怎么才能便宜点呢?一种情况是吊死,另一种情况是挨打……」
「加入丐帮呢?」克洛班又说,「加入丐帮呢?难道这不算什么吗?打你也是为你好,让你的皮肉经得起打。」
「太谢谢啦。」诗人答道。
「好啦,动作快点儿!」大王说着,用脚磕酒桶,就像敲大鼓一般发出咚咚的声响。「快点掏假人的兜儿,把这事儿了啦!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只要听见一声铃响,我就让你代替这个假人。」
黑帮分子听了克洛班的话,都鼓掌喝彩,纷纷围上来,在绞刑架四周站了一圈,残忍地哈哈大笑,格兰古瓦一看便明白,他们实在太开心了,什么都干得出来。因此,他不再抱任何希望,只存一点侥幸心理,能顺利完成强加给他的这一可怕的操作。他决意冒险一试,不过动手之前,他还是虔诚地祈祷一番,求他要掏包的假人高抬贵手,也许这假人比丐帮的人更容易动恻隐之心。这么多铃铛,一个个都像眼镜蛇,张开大口,吐着毒芯,看样子随时要咬他,要发出噝噝的声音。
「噢!」他喃喃说道,「怎么可能,我的小命就系於这里一个小铃的轻微摇晃吗?噢!」他双手合十,又默祷:「响铃啊,劳驾别响!摇铃啊,劳驾别摇!晃铃啊,劳驾别晃!」
他还想碰碰运气,问特鲁伊傅:「万一刮来一阵风呢?」
「照样吊死你。」对方毫不犹豫地答道。
看来毫无回旋、缓解的余地,也没有任何借口解脱。於是他横下一条心,右脚盘到左腿上,踮起左脚,伸出手臂,可是刚摸到假人,由一只脚支撑的身子,就在只有三条腿的凳子上摇晃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扶假人,立刻失掉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而那假人被他手掌一推,转了个身,顺势移动,在两根柱子之间大摇大摆起来,身上无数铃铛催命一般响成一片,震得格兰古瓦两耳发聋。
「该死!」他摔下时叫了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就像死了似的。
这当儿,他听见头上可怕的铃声震天响,丐帮的人怪声狂笑,还听见特鲁伊傅说道:「把这家伙给我拉起来,吊上去,绝不轻饶!」
格兰古瓦爬起来。这时,假人已经解下来,给他让位了。
黑帮分子把他揪到凳子上。克洛班走过来,用绳索套住他的脖子,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永别了,朋友!哪怕有教皇那样一副弯弯肠子,这回你也逃不掉了。」
格兰古瓦想说「饶命」,但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他游目四望,一点希望也不见:他们都在哈哈大笑。
「星星美葡萄,」金钱国大王叫道,只见一个大块头的乞丐应声出列,「爬到横梁上去。」
星星美葡萄敏捷地爬上横梁;过了一会儿格兰古瓦抬起头,看见他蹲在上面的横梁上,不禁心惊胆战。
「现在,」特鲁伊傅又说,「我一拍手,红脸安德里,你就用膝盖把凳子拱倒;法兰索瓦唱李子,你就抱住这小子的腿往下拉;你呢,美葡萄,你就一下子跳到他肩上。你们三个要同时行动,听清楚了吗?」
格兰古瓦不寒而栗。
「准备好了吗?」克洛班·特鲁伊傅对他们三个说。这三个黑帮分子准备扑到格兰古瓦身上,像三个蜘蛛要扑向一只苍蝇。可怜的家伙,受刑前的等待真可怕;这工夫,克洛班还不慌不忙,将几根没有烧着的树枝踢进火堆里。「准备好了吗?」他又重复问道,双手张开准备击掌。再过一秒钟,就玩儿完了。
然而他却停住了,好像突然有了个什么念头。
「等一等,」他说道,「我倒忘啦!咱们还有个规矩:要吊死一个男的,总是先问问有哪个女的要他。伙计,你只有这最后一点活路。要么跟一个女花子结婚,要么跟绳子结合。」
吉卜赛人的这条法律,不管读者觉得多么怪异,可是直到如今,还在英国宗教古法典中有详细记载。请参阅《伯灵顿法规评述》。
格兰古瓦长吁了一口气。半小时以来,这是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因此,他不敢过分相信。
克洛班重又爬上大酒桶,嚷道:「喂!喂!女的,娘儿们,你们当中,从女巫到女巫的雌猫,凡是母的,有哪个骚货想要这个浪子?喂,科莱特·拉夏龙!伊丽莎白·特鲁凡!西蒙娜·若杜因!玛丽·皮埃德布!托娜·拉龙格!贝拉德·法努埃尔!蜜歇儿·日纳伊!咬耳朵克洛德!玛图琳·吉罗鲁!喂!伊莎博·拉提埃里!你们都过来呀,都瞧一瞧啊!白捡一个男人!谁要啊?」
格兰古瓦这副惨相,当然吊不起人家的胃口。女花子看到处理的这种货色,似乎都没有什么兴趣。倒楣的家伙听见她们回答:「不要!不要!吊死他吧,还可以让大家开开心!」
不过,还是有三人出列,走过来嗅嗅他。头一个是四方脸的胖姑娘,她仔细察看哲学家这件寒酸的上衣,只见大窟窿小眼,比炒栗子的破锅还破。胖妞儿做了个鄙夷的鬼脸,咕哝一声:「破铺衬!」又问格兰古瓦:「瞧瞧你的斗篷吧?」
「斗篷丢了。」格兰古瓦答道。
「你的帽子呢?」
「给人抢去了。」
「鞋怎么样?」
「鞋底磨穿了。」
「你的钱包呢?」
「唉!」格兰古瓦结结巴巴地答道,「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那就让人吊死吧,还得说声谢谢!」女花子啐道,扭头走了。
第二个是老太婆,一张黑脸满是皱纹,奇丑无比,就是在奇蹟宫廷也有碍观瞻。她围着格兰古瓦转了一圈,吓得他直发抖,还真怕被她要了去。不料,她也嘟囔一句:「他太瘦了。」於是走开了。
第三个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不太难看,还算有两分姿色。
「救救我吧!」可怜的家伙低声向她哀告。
姑娘倒是有怜悯他的意思,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目光,摆弄衣裙,一时拿不定主意。格兰古瓦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不行,」姑娘终於说道,「不行!纪尧姆·龙格儒会揍我的。」她也回到人群里了。
「伙计,活该你倒楣!」克洛班说道。
说罢,他从大酒桶上站起来,嚷道:「没人要吗?」他模仿拍卖场估价员的声调,逗得全场哈哈大笑,「没人要吗?一——二——三——!」他转向绞刑架,点头示意,说了一声:「拍板!」
星星美葡萄、红脸安德里和法兰索瓦唱李子闻声一齐朝格兰古瓦靠过去。
恰好这时,黑帮堆里有人喊了一声:「爱丝美拉达!爱丝美拉达!」
格兰古瓦浑身一抖,扭头朝叫嚷声那边望去,只见人群闪开一条路,走来一个光艳照人的清秀女子。
正是那个吉普赛女郎。
「爱丝美拉达!」格兰古瓦在惊愕中不禁说道。他听到这个具有魔力的词,突然想起这一天种种遭遇,怎能不激动万分。
这个天生尤物世间罕见,她那魅力和美貌,似乎在奇蹟宫廷也有极大威力。黑帮男女都悄悄为她让路,他们看见她,粗野的面孔都笑逐颜开。
美丽的山羊佳利跟在后面。她脚步轻快,走到受刑的人跟前,默默地端详了片刻,只见格兰古瓦此时已经半死不活了。
「您要吊死这个人吗?」姑娘向克洛班郑重问道。
「是啊,妹子,」金钱国大王答道,「除非你要他做老公。」
姑娘撇了撇下嘴唇,做出她常有的娇态。
「我要他了。」她答道。
到了这一步,格兰古瓦确信从早上起,他无非在做梦,而这是接续的梦景。
尽管逢凶化吉,变化也的确来得太突然了。
有人将绳套活结解开,把诗人从凳子上扶下来。由於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强烈,他不得不坐下。
埃及大公一言不发,拿来一个瓦罐。吉普赛姑娘把它递给格兰古瓦,说道:「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摔成了四瓣。
「兄弟,」埃及大公说着,双手按住他俩的额头,「她是你老婆;妹子,他是你老公。婚期四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