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新婚之夜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诗人就置身於一个小房间,坐在桌前了。这间屋尖拱棚顶,严实而又暖和;这张桌子的旁边有个食品吊橱,拿点东西很方便;可以想见还有一张舒舒服服的床,以及相与厮守的一位美丽姑娘。这场奇遇简直神了。他当真开始认为自己是童话中的人物了,还不时左顾右盼,看看由两只生翅膀的神兽驾驶的火焰车是否还在,因为只有这种火焰车,才能如此飞速地把他从塔耳塔洛斯狱(塔耳塔洛斯:在希腊神话中,是囚禁冒犯宙斯的神仙和英雄人物的地方,在罗马神话中就成为地狱。)送上天堂。有时,他死盯住自己上衣的破洞,好紧紧抓住现实,免得完全失去依托:他的理智在想像的空间飘荡,也只靠这一根细线维系了。
年轻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理睬他,只是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碰到一张小凳子,时而同小山羊说两句话,时而又撇撇嘴。终於,她走过来,挨着桌子坐下。格兰古瓦可以从容地端详她了。
读者啊,你有过童年,或者很幸运还处於童年时期,你大概不止一次,(至少我本人,童年有多少天那样度过,那是我一生利用最充分的日子。)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沿着小河边,从一个灌木丛跑到另一个灌木丛,追逐美丽的蓝蜻蜓或绿蜻蜓,看着蜻蜓飞旋,急速转弯,轻吻每一枝树梢。你还记得,当时抱着多么迷恋的好奇心,一个心思注视那沙沙嗡嗡飞旋的小东西,捕捉那紫红和蓝色翅膀疾飞中飘忽不定的形体。是啊,在翅膀的振颤中,那空灵的形体难以捕捉,显得那么虚幻,那么缥缈,既无法触摸,又无法察看。不过,蜻蜓一旦栖息在芦苇梢上,就可以观察了;你敛声屏息,细看那薄纱似的长翼、那身珐琅般的长袍、那对水晶一样的眼珠,心中怎不暗暗称奇,怎不怕那形骸重新化作幻影,那实体重又遁入虚无!回想一下那种种印象,你就不难洞悉,这个爱丝美拉达,在歌舞喧嚣的漩涡中一直扑朔迷离,而此刻格兰古瓦可见可触她的形体,心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
格兰古瓦越来越沉溺於梦想,失神的目光还跟随她的一举一动,暗自思忖:「『爱丝美拉达』,难道就是她吗?一位天仙!街头跳舞的一个姑娘!既是神品,又如此低贱!白天,正是她最终断送了我的圣迹剧;晚上,又是她搭救了我的性命。她是我的丧门星,又是我的好天使!老实说,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她肯定爱我爱得发狂,才会这样把我要下来。真的,」他猛然起身,带着构成他性格和哲学基础的现实感,自言自语,「我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她的老公!」
这个意念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他雄赳赳地,但又殷勤地凑过去,吓得姑娘连连后退,问道:「您要干什么?」
「这还用得着问吗,可爱的爱丝美拉达?」格兰古瓦回答的声调亲热极了,连他自己听了都大为惊奇。
埃及女郎睁大了眼睛:「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怎么!」格兰古瓦又说,他的头脑越来越发热,心想自己要对付的,无非是奇蹟宫廷的一种贞操,「多情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人吗?你不是我的人吗?」
说着,他老实不客气地去搂姑娘的腰。
吉普赛女郎的衣衫跟鳗鱼皮似的,从他手中滑走了。她一个箭步,从屋的一端蹿到另一端,略一弯腰又挺起来,未待格兰古瓦看清楚,手中不知从哪儿操出一把匕首。她又气恼又高傲,嘴唇鼓起来,鼻孔张大,两颊涨得赛似红苹果,眼珠子放射光芒。与此同时,白色小山羊也护在她面前,抵着两只涂成金色的美丽尖角,向格兰古瓦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这一切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蜻蜓忽然化为黄蜂,只想蜇人。
我们的哲学家愣住了,困惑的目光一会看看山羊,一会又看看姑娘。
「圣母啊!」格兰古瓦惊魂稍定,便说道,「这不是两个泼妇吗?」
与此同时,吉普赛姑娘也打破缄默:「你这家伙,胆子也够大的!」
「对不起,小姐,」格兰古瓦笑呵呵地说道,「不过,为什么您又要我做您老公呢?」
「难道眼看着你被吊死吗?」
「这样看来,」诗人自作多情的美愿落空了,颇为失望,又说道,「您嫁给我,只想救我一命,没有别的意思啦?」
「你还要我有什么别的意思呀?」
格兰古瓦咬咬嘴唇,说道:「算啦,我以丘比特自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大获全胜。我倒要问,何必又要摔破那可怜的瓦罐呢?」
这工夫,爱丝美拉达的匕首和小山羊的尖角,始终处於戒备状态。
「爱丝美拉达小姐,」诗人说道,「咱们和解吧。我又不是大堡的文书录事,要成心找您的碴儿;可您无视府尹大人的告示和禁令,私带匕首在巴黎城里闲逛:您不会不知道,就在一周前,诺埃尔·勒克里文只为携带短剑,被判十个苏的罚款。当然,这与我毫不相干,还是谈正经事吧。我以我进天堂的福分向您发誓,没有您的准许,我绝不靠近您。可是,您给我一顿晚饭吃吧。」
其实,格兰古瓦也跟德普雷奥(德普雷奥,即布瓦洛(1636-1711):法国古典派诗人、文艺理论家。雨果大概认为他的一篇杂文《对女性的非难》有失偏颇,故讽刺「不贪女色」。)先生一样,「不贪女色」,他绝非是向少女进袭的骑士和军官之流。在爱情上也像其他方面一样,他情愿等待时机,釆取折中平易的态度。何况,他现在饥肠辘辘,有可爱的人儿作伴,能饱餐一顿,这在一场艳遇的序幕和终场之间,倒是一个绝妙的过场。
埃及女郎不再答腔,只是鄙夷地撇了撇嘴,又像鸟儿似的把头一扬,接着格格笑起来。她那把玲珑的匕首,也像突现时那样不翼而飞;不待格兰古瓦看清,黄蜂就把刺收藏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了一块黑面包、一片肥肉、几个皱巴苹果、一罐麦花酒。格兰古瓦开始大吃大嚼,叉子和陶瓷盘子碰得丁当作响:看那样子,他的情欲整个儿化为食欲了。
姑娘坐在他对面,默默注视他吃饭,显然她另有所思,脸上不时泛起微笑,温馨的小手抚摩着轻轻抵在她膝上的聪明小山羊的头。
一根黄蜡烛照亮这个场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沉思默想。
这工夫,饥肠的鸣叫稍稍缓解了,格兰古瓦一看,只剩下一个苹果了,真有点不好意思。他假惺惺地问道:「您怎么不吃,爱丝美拉达小姐?」
她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目光凝望着斗室的拱顶。
「她在想什么鬼呀?」格兰古瓦心中暗道,他朝她望的方向看去,「她这么全神贯注,总不会欣赏拱顶那个石雕侏儒的鬼脸吧?活见鬼!同那家伙,我倒敢比个高下。」
他叫了一声:「小姐!」
姑娘彷佛没有听见。
他又提高声音叫道:「爱丝美拉达小姐!」
还是没有反应。年轻姑娘的心思飞走了,格兰古瓦的声音无力把它呼唤回来,幸而小山羊干预了,它轻轻地拉了拉女主人的袖子;埃及女郎彷佛惊醒了,急忙问道:「佳利,你怎么啦?」
「它饿了。」格兰古瓦说,他很高兴开了话头。
爱丝美拉达拿了面包掰碎,放在手心里,佳利欢欢喜喜地吃起来。
现在,格兰古瓦却不容她重新陷入沉思,试着提一个难解的问题:「看来,您不要我做老公喽?」
年轻姑娘定睛看他,答道:「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兰古瓦又问道。
姑娘撇了撇嘴,又回答:「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
姑娘又凝视他,想了想,答道:「也许吧。」
哲学家特别珍视「也许」这个词,格兰古瓦一听,胆子大起来,又问道:「您知道什么是友谊吗?」
「知道,」埃及女郎回答,「友谊就像兄妹俩,就像两颗灵魂,相互接触,却不合在一起,又像手上的两根指头。」
「那么,爱情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
「哦!爱情么!」她说,声音有些颤抖,眼神也明亮了。「那既是两个,又完全是一个。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成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
这位街头跳舞卖艺的姑娘讲这话时,更显得秀色可餐,格兰古瓦格外动情,觉得她如花的容貌,同她近乎东方式夸张的语言相得益彰。她那纯洁的红唇半含着微笑;她那明朗宁静的额头,有时蒙上思虑的阴影,如同镜子呵上水汽;她那低垂的长长的黑睫毛,不时透出难以描绘的光芒,给她的形貌平添了温馨甜美的色彩,这正是后来拉斐尔(拉斐尔(1483-1520):义大利着名画家。)再现的理想形象,把纯贞、母爱和神性神秘地融为一体。
格兰古瓦不甘心,继续追问:「究竟怎么样才能讨您欢心呢?」
「应当是个男子汉。」
「那么我呢,」他问道,「我怎么样呢?」
「一个男子汉,要戴着头盔,手执利剑,马靴跟上安有金晃晃的马刺。」
「好么」,格兰古瓦说,「没有马骑,就算不上男子汉了。您爱上什么人了吗?」
「是指爱情?」
「是指爱情。」
她沉吟片刻,然后表情奇特,说道:「很快我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就不能在今天晚上呢?」诗人又柔声问道,「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姑娘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保护我的男人。」
格兰古瓦脸红了,认为这是指他而言。显然,姑娘有意影射两个钟头前她遇到危难时,他没有给予多大救助。这件事被当晚其他险遇所掩蔽,现在回想起来了,他拍拍额头,又说道:「对了,小姐,我本该从这件事情谈起。请原谅,我净胡说八道了。您是怎么逃脱卡西莫多的魔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