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第五章

一、圣玛律丹修道院院长(原文为拉丁文。)

堂·克洛德声名远扬,因而有人前来拜访,大约是在他不肯见德·博热夫人那个时期,此事他久久难忘。

那是一天晚上,他做完晚课,刚回到圣母院修院他那间禅房。房中有几个小玻璃瓶丢在角落里,装满了相当可疑的粉末,酷似炸药,除此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怪异神秘的地方。当然,墙壁上还有一些文字,但那纯粹是科学或宗教的警句,全部引自正经的作家。主教代理刚坐到堆满手稿的书案前,借着有三只嘴的铜烛台的灯光,手臂支着摊开的洪诺留·德·欧坦所着的《论宿命和自由决定》,这是他不久前拿进房中惟一对开的印刷品,一边翻阅,一边陷入沉思。恰好这时候,有人敲门。「谁呀?」这位学者高声问道,声调就像饿狗啃骨头时被打扰一样。来人在门外回答:「您的朋友,雅克·库瓦提埃。」

主教代理过去开门。

来客果然是御医,此人五旬左右,冷峭的面孔仅从狡狯的目光略得补益。还有一个人陪伴他前来。二人都穿着灰鼠皮里的青石色长袍,紮着腰带,各戴一顶同样质地和颜色的帽子,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手缩进袖子里,脚由袍子下摆盖住,眼睛则掩藏在帽子下面。

「上帝保佑,先生们!」主教代理说着,让进客人。「真没想到,这般时分,还会有大驾光临。」他说话很客气,但是不安而审视的目光,却看看御医,又看看他的同伴。

「拜访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这样的大学者,什么时候也不算太晚。」库瓦提埃博士答道,他那弗朗什孔泰地方口音,每句话都拖得很长,听来极为庄严,犹如贵妇拖曳的长裙。

就这样,御医和主教代理寒暄起来。这也是当年的习俗,学者相见交谈,彼此总要先恭维一番,以极大的热情表示学者相轻。而且,这种习俗延续至今:任何学者恭维另一位学者,嘴巴甜如蜂蜜,其实却赛过装满苦汁的罎子。

克洛德·弗罗洛向雅克·库瓦提埃道贺,主要说他医道高明,职位令人艳羡,每回为国王治病,都能得到许多实惠,这是更高超的炼金术,比寻找什么点金石更为可靠。

「确实如此!库瓦提埃博士先生,听说令侄当上了主教,我万分高兴,那位尊贵的彼尔·韦尔赛大人,不是荣任亚眠的主教吗?」

「是的,主教代理先生,这是大慈大悲的上帝的恩典。」

「要知道,耶诞节那天,您率领审计院全体官员,真是派头十足,对吧,院长先生?」

「嗳!是副院长,堂·克洛德。唉!仅仅是副的。」

「您建在拱门圣安德列街的那座豪华宅第,现在怎么样啦?那真赛似卢浮宫。我非常喜欢雕刻在大门上的那棵杏树,以及俏皮的双关语:『幸树菩提安(原文将杏树分读,冠以「A」,谐音有「库瓦提安居」之意。此处译者变通。)。』」

「唉!克洛德先生,造价太高啦。房子渐渐造起来,我也快要破产了。」

「哪里!您不是还拿典狱和司法宫典吏的俸禄吗?不是还有领地上那些房舍、货摊、客栈、店铺,每年都收租金吗?您的收益,就像挤一个涨满奶的乳头。」

「今年,我那普瓦西领地就没有什么进项。」

「可是,您在特里埃勒、圣雅各、拉伊河畔圣日尔曼各地征收的通行税,一向是很可观的。」

「不过一百二十利弗尔,还不是巴黎币。」

「您在御前任参事之职,领取固定的俸禄。」

「这倒是事实,克洛德教友,不过,波利尼那块该死的领地,传闻倒不少,其实不管丰年歉年,我也得不到六十金埃居。」

堂·克洛德对雅克·库瓦提埃讲这些奉承话,语气却隐含着奚落、尖刻和冷嘲热讽的意味,而面带的笑容既忧伤又残酷,表明这个出类拔萃而又不幸的人,一时寻寻开心,戏弄一下一个庸俗家伙的厚实家当。可是,对方却毫无觉察。

「凭我的灵魂起誓,」克洛德握着对方的手,终於说道,「看见您这么健朗,我由衷地高兴。」

「谢谢,克洛德先生。」

「顺便问一声,」堂·克洛德提高声音,「召您医病的国王怎么样?」

「他给御医的赏钱也不丰厚。」博士答道,同时朝旁边的同伴瞥了一眼。

「您这样认为吗,库瓦提埃伙计?」他的同伴说道。

陌生来客以惊讶和责备的口气讲这句话,便又把主教代理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老实说,自从此人跨进禅房的门槛,他一刻也没有完全移开注意力。显然他有种种理由,必须照顾路易十一这位炙手可热的御医的面子,才容忍雅克·库瓦提埃大夫带个生客来。因此,听到雅克·库瓦提埃介绍同伴,克洛德的脸上丝毫没有热情的表示。

「对了,堂·克洛德,我给您带来一位教友,他仰慕大名,定要前来拜访。」

「先生也是学术界人士吗?」主教代理问道,他那锐利的目光凝视库瓦提埃的同伴,看到陌生人双眉下的目光也同样逼人,同样多疑。

只能凭借微弱的灯光判断这个人,只见他是个老头,六旬上下,中等身材,体格相当衰弱,一副病态,相貌虽然颇有市民的特点,但是仪态中却显露出几分威严气势,他的眉眶很高,深邃的目光炯炯有神,犹如从兽穴里射出的光芒,尽管拉低的帽沿一直遮住鼻子,但仍能感觉出他那天赋聪颖的宽阔额头在转动。

他自己来回答主教代理的问话。

「尊敬的大师,」他声调庄重地说,「敝人得闻大名,特意前来请教。我不过是外地的一个乡绅,总要先脱掉鞋子,才敢踏进学者的门槛。我应该报上姓名。我叫屠狼肉伙计(路易十一爱称近侍为「伙计」,也自称「伙计」。)。」

「一位绅士取这种名字,实在奇特!」主教代理心中暗道。然而,他感到对方的威严,大有来头。他凭着高度的智慧,本能地猜出,屠狼肉伙计的皮帽下面,有一颗智慧不在他之下的脑袋。他端详着这张严肃的面孔,而自己阴沉的脸上,由於雅克·库瓦提埃来访而焕发的嘲讽的笑容,也就渐渐消失,就像天边的暮色隐入夜空。他恢复忧郁的神色,默默地重新坐到大型扶手椅上,臂肘支在书案的老地方,手托住额头,沉吟片刻,这才示意客人请坐,对屠狼肉伙计说:「先生不耻下问,但不知关於哪种学科?」

「长老,」屠狼肉伙计答道,「我患了病,病势很重。听说您是埃斯柯拉庇俄斯(罗马神话传说中的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再世,因此特来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

「医学!」主教代理摇头答道,然后若有所思,停了一下才又说道,「屠狼肉伙计,既然您这样称呼,请您掉过头去,您会看见我的答案就写在墙上。」

屠狼肉伙计遵命转身,果然看见脑袋上方的墙壁刻着这样一句话:医学乃梦幻之女——扬布利科斯(扬布利科斯(约250-约330):希腊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学派的重要代表,他用巫术和魔法来取代纯精神和灵智的神秘主义。)

雅克·库瓦提埃听到同伴提的问题,本来就有气,这时听见克洛德的回答,就更恼火了。他欠身对着屠狼肉伙计的耳朵,以不让主教代理听见的低声说道:「我有言在先,他是个疯子。可是您执意要来看他。」

「难说,雅克大夫,很可能这个疯子有道理。」伙计同样低声答道,同时苦笑了一下。

「悉听尊便!」库瓦提埃冷淡地说,随即扭头,对主教代理说道:「您学问高深,不大把希波克拉特(希波克拉特(前460-前377):古希腊大医学家。)放在眼里,就跟猴子不把榛子放在眼里一样。医学,只是一场梦幻!这么说,您否认春药对血液的作用,膏药对皮肉的作用喽!您否认经营花草和矿物,商号为世界的这个永恒的药铺,是特意为名字叫人的这个永恒患者开设的啦!」

「我既不否认药铺,也不否认患者,」堂·克洛德冷冷地回答,「我否定的是医生。」

「这么说,」库瓦提埃口气激烈起来,「痛风是体内的一种疱疹,敷上一只烤老鼠能治枪伤,适量输些年轻血液能给老迈血管注入青春,这些都不是真的啦!二加二等於四,角弓反张之后则前弓反张(常见於脑膜炎、破伤风等症状:头颈僵硬后仰,胸部前挺,下肢弯曲。),这些都不是真的啦!」

主教代理仍不动声色,回答说:「有些事情,我自有看法。」

库瓦提埃气得满脸涨红。

「好啦,好啦,库瓦提埃老兄,」屠狼肉伙计说道,「咱们别发火嘛。主教代理是咱们的朋友呀。」

库瓦提埃这才息怒,嘴里咕哝道:「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疯子!」

「上帝戏人(路易十一的口头禅。),」屠狼肉伙计沉吟片刻,又说道,「克洛德先生,您真让我为难。本来,我有两件事要向您讨教:一是关於我的健康,二是关於我的本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