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主教代理又说道,「您若是抱着这个念头,那就大可不必辛苦一趟,气喘吁吁地登上我这楼梯。我不信医学。我也不信星相学。」
「当真!」老伙计吃惊地说。
库瓦提埃嘿嘿挤出几声笑,压低嗓门儿对屠狼肉伙计说:「您瞧了吧,他是个疯子。他居然不信星相学!」
「怎么能够想像,」堂·克洛德接着说道,「每道星光都是一根线,连在一个人的头上呢!」
「您到底相信什么?」屠狼肉伙计高声问道。
主教代理冲疑片刻,继而阴沉的脸上微微一笑,似乎又否定自己的回答:「我信上帝(原文为拉丁文。)。」
「信我们的主。」屠狼肉伙计画个十字,补充说道。
「阿门。」库瓦提埃也念了一声。
「尊敬的大师,」屠狼肉伙计接着说道,「您如此笃诚地信教,我感到由衷地高兴。不过,您学问如此渊博,竟然达到不再相信科学的程度吗?」
「不是,」主教代理说着,抓住屠狼肉伙计的胳臂,暗淡的眸子里重又燃起热情的光芒,「不是,我并不否认科学。我匍匐在地上,指甲抠进土里,穿越地穴的无数道岔,爬行不算太久就看见,远远的在我前方,在昏黑长廊的尽头,有一点光亮,有一点火光,总之有一点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那是眩目的中心实验场的反光,即是有毅力的人和智者撞见上帝的场所。」
「痛快说吧,」屠狼肉打断他的话,「您到底认为什么是真实而可靠的?」
「炼金术。」
库瓦提埃叫了起来:「天哪,堂·克洛德,炼金术固然有其道理,但是您又何必诅咒医学和星相学呢?」
「你们的人文学,虚无!你们的天文学,虚无!」主教代理夸张地说道。
「好大口气,埃皮紮夫罗斯(埃皮紮夫罗斯:古希腊城市名,曾有过灿烂的文化,有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西元前6世纪开始,各国患者就来朝香。)、迦勒底(迦勒底:历史名称,位於西亚,今伊拉克南部,曾是文明古国,出现不少天文学家。),您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大夫冷笑着反驳道。
「请听我说,雅克阁下。这是我的由衷之言。我不是御医,陛下也没有赏赐给我代达罗斯建造的花园,让我在里面观测星座。您不要恼火,请听我说。您得出什么真理?我指的不是医学,而是星相学,医学太荒唐了。请您向我列举,如果竖写,耕牛式书写法(古代东方和希腊文的书写方法,一行从左向右,下一行从右向左。两种数字书写法不得其详。)有什么长处,兹鲁夫数字和泽菲罗德数字,又算什么新创造呢?」
「锁骨有感应力,能通鬼神,这您要否认吗?」库瓦提埃又说道。
「谬误,雅克阁下!您开的处方,没有一样产生实际的功效。反之,炼金术却有其发现。像这类成果,您还有异议吗?地下的冰埋藏上千年,就变成了水晶。铅是所有金属的始祖。(因为黄金是光,不是金属。)只要经历四个时期,每一时期二百年,铅就依次由铅态化为雄黄态,由雄黄态化为锡态,再由锡化为白银,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然而,相信什么锁骨,相信什么命星和宿命线,其可笑的程度,不亚於大可汗的臣民相信黄莺能变成鼹鼠,麦粒能变成鲤鱼!」
「我研究过炼金术,」库瓦提埃提高嗓门,「可是我认为……」
主教代理却更加激烈,不容他说下去:「而我,也研究过医学、星相和炼金术。只有这里才有真理,」说着,他从桌案上拿起前面说过的装满粉末的小瓶子,「这里才有光明!希波克拉特,是梦幻;乌拉尼亚(乌拉尼亚:缪斯之一,主管天文。),是梦幻;赫耳墨斯(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神的使者,掌管商业、交通、畜牧、竞技、辩术,他多才多艺,首创字母、数位、天文学,被称为巫术、炼金术之祖。),是一种思想。黄金,就是太阳;造出黄金,就是上帝。这才是惟一的科学。我也潜心研究过医学和星象学,告诉您吧,那是虚无、虚无!人体,一片黑暗;星宿,一片黑暗!」
说罢,他又倒身坐到椅子上,神态凛然,就像通了神灵一样。屠狼肉伙计一言不发,始终观察他。库瓦提埃则微微耸肩,挤出两声冷笑,反覆咕哝着:「疯子!」
「请问,」屠狼肉猛然问道,「那美妙的目标,您达到了吗?您造出金子了吗?」
「我若是造出来,」主教代理彷佛边说边思考,一板一眼地答道,「那么,法兰西国王就不叫路易,而叫克洛德了。」
屠狼肉伙计皱起眉头。
「我这是说什么呀?」堂·克洛德轻蔑地微微一笑,又说道,「如果我能重建东罗马帝国,那么法兰西王位,对我又算什么呢?」
「就算这样吧!」屠狼肉伙计说道。
「噢!可怜的疯子!」库瓦提埃则咕哝道。
主教代理接着说下去,现在似乎只顺着自己的思路:「没办法,我还在爬行,在地道的石子上磨破了脸和双膝。我只是隐约望见,并未尽情观赏!我一字一字辨识,还不能流畅地阅读!」
「一旦您能阅读了,」屠狼肉伙计说道,「就会造出金子来吗?」
「谁还能怀疑呢?」主教代理说了一句。
「果能如此,圣母知道我太缺钱了,也真想看看您的书。请问,尊敬的大师,您这种科学,该不会敌视或者讨厌圣母吧?」
针对这个问题,堂·克洛德只是平静而傲慢地答了一句:「我究竟是谁的代理呢?」
「这话不错,大师。好吧!那肯教我吗?让我随您一字一字辨识吧。」
克洛德摆出一副庄严而圣洁的神态,俨若一位撒母耳(撒母耳(约西元前11世纪):古代以色列的士师、先知和军事领袖,又是能见异象的神人,事蹟见《旧约·撒母耳记》。),说道:「老人家,要做这样的旅行,历阅种种神秘的事情,所需的岁月,会远远超过您的有生之年。现在,您的头发已经花白啦!从洞穴出来,必定白发苍苍,可是进去的时候,必须满头青丝。单单这门科学,就足以使我们的脸庞凹陷,憔悴,形容枯槁;科学不需要老年人奉上的满布皱纹的面孔。不过,您的欲望如果真的无法遏制,到了这种年纪还非要学习,破译先哲可畏的文字不可,那么就找我来吧,我会竭尽绵薄之力。当然,您是位可怜的老人,我不会让您去探访先贤希罗多德斯(希罗多德斯(约西元前484-约前430/前420):希腊历史学家。)说的金字塔墓室,或者登上巴比伦的砖塔,更不会让您去印度,参观埃格灵吉白色大理石圣殿。我同您一样,既没有见到迦勒底人仿照希克拉神圣式样的建筑、已经拆毁的所罗门庙宇,也没有见到以色列王陵破碎了的石门。我们只限於看看手头上的赫耳墨斯着述的残篇。我来向您解释圣克里斯托夫雕像、播种者的象征,以及圣小教堂门上那两个天使的寓意:其中一个天使把手伸进水罐里,另一个把手举到云端……」
刚才,雅克·库瓦提埃被克洛德的激烈反驳弄得哑口无言,他听到这里,又抖起精神,打断主教代理的话,那得意的口气,就像一个学者纠正另一个学者:「差矣,吾友克洛德(原文为拉丁文。)!象征不是数目。您把俄耳甫斯(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人物,他的琴声可使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主要见《金羊毛的故事》)。这里实指希腊一种秘传宗教,为俄耳甫斯教,强调因果报应和灵魂转世。)错当了赫耳墨斯。」
「是您错了,」主教代理郑重反驳,「代达罗斯是地基,俄耳甫斯是墙壁,而赫耳墨斯则是建筑,是整体。」他又转身对屠狼肉说:「随时恭候您的光临,我要给您看居古拉·弗拉麦勒坩埚底残留的金屑,并拿纪尧姆·德·巴黎的黄金给您比比看。我会告诉您『庇里斯特拉』(原文为希腊文,意为「鸽子」,圣灵之象。)这个希腊词的神秘涵义。不过首先,我要逐个教您认读大理石的全部字母,阅读花岗岩的全部书页。我们要从纪尧姆主教增设的大门廊、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大门,走到圣小教堂,再走到马里沃街,去尼古拉·弗拉麦勒的住宅,到无辜婴儿公墓里去认他的坟墓,到蒙莫朗西去看他的两所济贫院。我还要带您去铁匠街圣热维医院,教您认读那大门廊四个大铁架上铸满的象形文字。我们还要一起研读圣科姆、阿尔当的圣日内维埃芙、圣玛律丹、屠宰场圣雅各等等教堂的正面建筑……」
不管屠狼肉伙计的眼神多么聪颖,他早就听不懂堂·克洛德讲些什么了,於是打断对方的话:「上帝戏人!您讲的是些什么书啊?」
「这里就有一部。」主教代理说道。
他推开密室的窗户,用手一指宏伟的圣母院教堂,只见两座钟楼、石头外墙和庞大后殿的黑色侧影,映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中,犹如双首斯芬克斯巨怪蹲在城市中心。
主教代理沉默无语,凝望高大的建造物,过了片刻,他叹息一声,右手指着桌案上摊开的那部书,左手指着圣母院,忧郁的目光从书本移向教堂,说道:「不幸啊!这个要扼杀那个。」
库瓦提埃急忙走到那本书跟前,不禁高声说道:「嗳!这上面有什么,就那么可怕?这不就是《圣保罗书信集注》(原文为拉丁文。)嘛,是安东尼·科桓格1474年在纽伦堡印行的,不算新书,只是格言大师彼埃尔·隆巴尔的旧作。就因为这是印刷品吗?」
「您说对了,」克洛德答道,他似乎陷入沉思,伫立在原地,屈起的食指顶在纽伦堡着名印刷机印出的对开本上。继而,他补充说了这句神秘莫解的话:「不幸啊!小东西往往能战胜庞然大物,一颗牙齿能啃掉大个头儿。尼罗河中的小老鼠能咬死鳄鱼,剑鱼能戳死鲸鱼,书能扼杀建筑物。」
雅克大夫低声向同伴重复他那不变的老话:「他是个疯子。」这回,他的同伴则答道:「我想是这样。」
恰巧这时,修院熄灯钟敲响了。到了这一时辰,任何外人不得在修院逗留。两位客人就此告辞。屠狼肉伙计道别时,对主教代理说道:「大师,我喜爱学者和俊才高人,我尤其敬重阁下。明天请到小塔宫来,您问图尔圣玛律丹修道院院长就行了。」
主教代理回到房中,不胜惊愕,他忆起图尔的圣玛律丹修道院文件汇编中的一段话,终於明白屠狼肉伙计是什么人了:「圣玛律丹修道院院长,即法兰西国王,按照教会通例,为议事司铎,享有与圣维南提乌斯同等小俸禄,并掌管教堂金库(原文为拉丁文。)。」
据说,从这个时期开始,路易十一每次回到巴黎,经常召见主教代理谈话,从而,堂·克洛德所受的恩宠超过了奥利维公鹿和雅克·库瓦提埃,但是御医也自有对付国王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