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2)

二、老鼠洞

请读者允许我们回到河滩广场,昨天为了随格兰古瓦跟踪爱丝美拉达,我们离开了那里。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一片节日后的景象。铺石马路上尽是垃圾,有缎带彩条、破布片、折断的羽饰、灯火的蜡烛油、公共食摊的残渣。许多市民在街上信步,按今天的说法「闹逛」,用脚翻翻烟花的余烬,在大柱厅前愣一会儿神,回想昨天漂亮的帷幔,而今天虽然只看到挂帷幔的钉子,也算品品未尽的余兴了。苹果酒和麦酒贩子滚着酒桶,从一群群人中间穿过去。一些忙碌的人则匆匆过往。开铺子的站在店门口聊天,跟人打招呼。人人都在谈论昨天的节日,谈论外国使团、科坡诺勒、丑大王。大家争先恐后,看谁说得最逗人,笑得最开心。这工夫,来了四名骑警,分立在耻辱柱的四边,吸引广场上很大一部分闲人围观:那些人待在那里无事可干,正闷得发慌,巴不得惩罚什么人添点热闹。

广场各个角落演出的这出喧闹的活剧,读者观赏之后,如果掉转目光,看看堤岸西侧那座半哥德式、半罗曼式的古老楼房罗朗塔,就会发现楼房正面一角有一大部精装本祈祷书,放在遮雨的披檐下,隔着一道栅栏,只能伸进手去翻阅,但是偷不走。祈祷书旁边有一扇狭小的尖拱窗户,正对着广场,窗洞安了两道交叉的铁杠,里边是一间斗室。斗室无门,窗洞是惟一通口,可以透进一点空气和阳光,这是在古老楼房底层的厚厚墙壁上开凿出来的。因为邻近巴黎最拥挤、最喧闹的广场,周围人来人往,沸反盈天,这间斗室就尤其显得幽深冷寂。

这间斗室,大约三百年前在巴黎就出名了。当年,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远征中阵亡的父亲,在自家古老的罗朗塔楼厚壁中开出一室,她关在里面,决心幽居一辈子,门也给砌死了,无论寒冬盛夏,窗洞始终敞着。整个府邸送给了穷人和上帝,她只留下这么一间陋室。这位悲痛的大家闺秀,当真关在提前造的坟墓里,一直等了二十年才死去,她日夜为父亲的亡灵祈祷,就睡在炭堆上,连一块可作枕头的石头都没有,身穿黑色麻布口袋,仅靠过路人怜悯放在窗台上的面包和水赖以为生。就这样,她施舍了家产之后,又接受别人的施舍了。临终时,即将移入另一座坟墓之际,她就把这座坟墓永远留给痛苦的妇女:母亲、寡妇或孤女,她们也要活活埋葬在巨大的痛苦中,或者严苛的苦修里,也有许多苦楚要为别人或自己祈祷。当时的穷苦人用眼泪和祝福,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是他们非常遗憾,这样一位虔诚的女人,只因没有后台而未能列为圣徒。他们当中有些人颇为蔑视教会,曾经期望这事到天堂去办比到罗马更容易,就干脆为亡灵向上帝祈祷,不再理睬教皇了。大多数人也只好把罗朗德死后的名声奉为神圣,把她遗留下来的破衣烂衫当作圣物。巴黎城为了悼念她,特意设了这部公用祈祷书,固定放在小屋的窗洞旁边,让行人随时停下脚步,哪怕只是祈祷一下,如果在祈祷中想起施舍则更好,继承罗朗德的洞穴隐修的那些可怜女人,就不致於完全被人遗忘而饿死了。

这类墓穴,在中世纪的城市中并不少见。在最繁华的街道,最拥挤最热闹的市场,就在马路正中,在马蹄之下,也可以说在车轮之下,时常能看到这样一个地洞、一口井、一间安了铁窗并砌死了门的斗室,里边有个人日夜祈祷,甘愿终生哀泣,诚心悔罪。然而,这种奇异的景象、这种介乎房舍与坟墓、城镇与墓园之间的可怕幽室,这个斩断尘缘、已经列入死者圈子的活人,这盏在黑暗中即将耗干的油灯,这个在地穴里摇曳残喘的生命,这种气息、这种声音,这种在石头匣中终生的祈祷,这张永远转向另一个世界的面孔,这双已经映现另一颗太阳的眼睛,这颗囚禁在这肉体中的灵魂,这个囚禁在这地牢中的肉体,而在这肉体和岩石的双重外壳里受折磨的灵魂的絮语,这一切,今天我们都会深长思之,而当时根本不为世人所理解。那个时代的人,虔诚有余而理性不足,也缺乏细腻的情感,遇到一种宗教行为,就看不出那么多方方面面,看待事物总是笼而统之,推崇并敬佩,必要时也神化牺牲精神,但是并不剖析其中的痛苦,仅仅泛泛地可怜同情,不时给惨苦的忏悔者送点食物,朝洞里望望人是否还活着,却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也不大清楚那人奄奄一息的状态持续了几年。如果陌生人问起正在地穴里腐烂的那具活骷髅是谁,住在附近的人也回答得很干脆,是男的,就说:「那是隐修士」;是女的,就说:「那是隐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