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山羊泄密的危险
转眼过去了几星期,到了三月上旬。
当时,迂回修辞法的祖师爷杜巴尔塔(杜巴尔塔:即纪尧姆·德·萨吕斯特(1544-1590),法国诗人,作品尤以宗教诗着称。)还没有称太阳为「万烛大公」,但是太阳还照样又欢畅又灿烂。春日融融,温馨而美丽,全巴黎人都来到广场和散步场所,就跟星期天和节日一样。在这种晴朗、温馨而宁静的日子里,总有某一时刻特别适於观赏圣母院的大拱门,那就是太阳偏西,几乎正面照射主教堂的时刻。阳光越来越呈水准状态,缓缓地从广场的地面撤离,沿着圣母院正面的陡壁攀缘,照得无数浮雕明暗清晰,对比突出,而照得正中央大圆窗红彤彤的,犹如雷神炉火映红的巨人的独眼。
现在正是这种时刻。
有一座哥德式的富家宅第,坐落在广场和前庭街的交道口,正对着落日染红的宏伟的主教堂。在门廊上方的石阳台上,几个美丽的姑娘正说说笑笑,表现出娇媚风骚的种种情态。只见长长的轻纱,从她们镶满珍珠的尖帽顶一直垂到脚踵;绣花衬衣做工十分精美,遮住双肩,却按照风流的时尚,半露出处女的美妙胸脯;小外套本来就非常讲究,令人赞叹,裙子则更为华丽珍贵;她们浑身上下尽是天鹅绒和绫罗绸缎,而那一双双手又白又嫩,表明她们一向游手好闲,凡此种种,不难看出她们是大家闺秀,是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她们正是百合花·德·功德月桂小姐及其女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姆洛特·德·蒙蜜雪儿、鸽子·德·加伊封丹和小姑娘德·香舍佛里埃,全是名门闺秀,此刻聚在孀居的德·功德月桂夫人府上,为的是四月份博热大人携夫人要来挑选女傧相,好派往皮卡第那里,从佛兰德人手中迎来菊花公主玛格丽特。方圆百余公里的贵绅之家,无不要为自己的女儿争取这份荣耀,不少人家亲自把女儿带来,或者派人送到巴黎。这几个女孩子,是她们父母托付给可敬而又可靠的阿洛伊丝·德·功德月桂夫人照看的。这位夫人是羽林军弓箭队一位将领的遗孀,带着独生女儿离开社交界,隐居在圣母院广场街上自家宅第里。
几位姑娘所在的阳台通一间客厅,客厅四面镶着浅褐色佛兰德皮革壁纸,上面印有金黄色的漩涡叶饰图案。屋顶平行的一道道横梁上,雕刻许多怪异的形象,彩绘加描金,望上去十分悦目。柜橱镂花刻纹,多处镶嵌的珐琅闪耀着光泽。华美的餐具柜上,摆着一个陶瓷的野猪头,柜中的两格表明女主人是方旗骑士(中世纪封建领主的一个等级,有权举方旗召集附庸参战。)的妻子或孀妇。客厅里端是一座高大的壁炉,从上到下饰有纹章。壁炉旁摆一把红色天鹅绒的华丽太师椅,上面坐着德·功德月桂夫人,从面容和衣着打扮上,都能看出她有五旬上下。一位青年侍立在她身边,神态颇为傲慢,那样子虽然有点轻狂,但仍不失一个英俊青年,能令所有女人一见倾心,而会相面的严肃男人见了就要耸肩摇头。他身穿羽林军骑卫队的军装,非常华丽,酷似我们在第一卷欣赏的朱庇特的戏装,因而可以让读者免受赘述之苦。
几位小姐,有的在屋里,坐在带金角的乌德勒支(乌德勒支:荷兰城市,以纺织业着称。)丝绒方垫上,有的在阳台,坐在有花卉人物雕刻的橡木凳子上。她们一同绣一大幅帷幔,各人拉一个角放在膝上,还有一大块拖曳在铺於地板的席子上。
她们喁喁交谈,不时窃笑:大凡姑娘圈子里有一个男青年,她们总是如此。一个青年在场,就足以激发所有女性的虚荣心;可是这个青年,虽然身在一群竞相吸引他注意的佳丽中间,却似乎驰心旁骛,在用他那麂皮手套揩拭皮带的环扣。
老夫人不时低声对他说两句话,他则尽量恭敬地回答,但是那种礼貌显得笨拙而勉强。阿洛伊丝夫人低声和队长讲话,同时笑容可掬,打着会意的小手势,朝女儿百合花瞥上两眼,从而不难看出,他们一定谈到已定的婚约,也就是这个青年和百合花即将成亲之事。然而,从这青年军官冷淡而尴尬的表情上,同样不难看出,至少他这方面已无爱情可言了。他的整个神态表明心里为难而厌倦,而我们今天卫戍部队的少尉们若有这种念头,准会大言不惭地骂出来:「真他妈的活受罪!」
可怜母亲心,这位老夫人执意夸自己的宝贝女儿,却看不出青年军官缺乏热情,一再低声让他注意,百合花穿针引线的指法无与伦比,多么精熟灵巧。
「瞧呀,小侄儿,」她拉拉青年的衣袖,附着他的耳朵说,「瞧她那样子!现在她又低下头了。」
「哦,不错。」年轻人答道,随即又沉默了,态度冷淡而又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青年军官又不得不俯下身,阿洛伊丝则对他说:「瞧你这未婚妻,模样儿多喜人,多可爱,到哪儿找去?还有比她更白净的皮肤,更美的金发吗?瞧她那双手,不是十全十美吗?还有她那脖颈,不是同天鹅一样优美,仪态万方吗?有时候,我还真有点嫉妒你!你这个小滑头,生为男子汉,真是天大的福气!我的百合花是个绝色美人,使你迷恋上了,对不对呀?」
「当然了。」青年军官嘴上答应,心中却想别的事。
「你倒是跟她说说话呀,」阿洛伊丝夫人忽然说道,并推推他的肩膀,「去跟她说点什么。现在你变得这么腼腆了。」
我们可以向读者保证,腼腆既不是这位队长的优点,也不是他的缺点。不过,他还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做。
「可爱的表妹,」他走到百合花面前,说道,「您在这帷幔上,绣的是什么图案啊?」
「可爱的表哥,」百合花以怨愤的口气回答,「我都对您说过三遍啦,这是海王洞府。」
百合花显然比她母亲看得清楚,队长态度冷淡而又心不在焉。队长无可奈何,只得没话找话,又问道:「这海王洞府图,是给谁绣的呀?」
「是给田园圣安东莞修道院绣的。」百合花又答道,眼皮也没抬一抬。
队长拉起帷幔的一角。
「表妹,这个吹喇叭的胖宪兵、腮帮子都鼓起来,他是谁呀?」
「他是海王子特里同。」姑娘回答。
百合花说话干干巴巴,显然还有点赌气。年轻人当即明白,他必须凑到她耳边,对她说点悄悄话,说点无聊的恭维话。於是,他俯下身去,可是,他发挥了全部想像力,所想出的温柔体己话,也无非是这样:「您母亲为什么总穿这种绣纹章的衣裙,就像查理七世时代我们的祖奶奶呢?亲爱的表妹,请您告诉她,现在已经不时兴了;还有,衣裙绣着功德和月桂枝的纹章(纹章往往像图谜,不知来源者十分费解。这里所说的纹章上的功德和月桂合为姓氏,前半是GONDE的音译,后半是LAURIER的意译。GOND一词为姓名,要追溯到六世纪,BURGONDES(勃艮第人一支)入侵之时。),她穿着就像会移动的壁炉架子。真的,现在谁也不把自己衣裙的后摆坐在屁股下面了,我向您发誓!」
百合花抬起美丽的眼睛,充满责备地望着他,低声说道:「您向我发誓,只是为这个吗?」
这工夫,阿洛伊丝老夫人看见他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中乐不可支,她一边摆弄祈祷书的搭勾,一边说道:「这爱情图景多动人啊!」
年轻军官越来越尴尬,又回到帷幔这个话题,高声赞道:「这真是好手工啊!」
另一位身穿开领很低的蓝衣裙、皮肤白皙的金发美人,鸽子·德·加伊封丹,这时接过话茬儿,怯生生地对百合花说了一句话,心中却盼望英俊的队长来回答:「亲爱的功德月桂,您见过罗什——居戎府上的帷幔吗?」
「是不是卢浮宫洗衣妇花园里的那个宅子?」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笑着问道,她的牙齿很美,因此笑口常开。
「那里有巴黎古城墙那座粗粗的古箭楼。」阿姆洛特·德·蒙蜜雪儿也叹道;狄安娜爱笑,而这位满头褐发鬈、肌肤鲜艳的美人好叹气,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亲爱的鸽子,」阿洛伊丝介面道,「您是不是指当年查理六世朝,德·巴克维尔先生的那座府邸吧?那里的竖纹帷幔,确实非常精美。」
「查理六世!国王查理六世!」年轻军官捻捻胡子,咕哝道。「上帝啊!这样的老古董,老夫人都还记得!」
德·功德月桂夫人继续说道:「那帷幔,的确非常漂亮。那做工极受赞赏,都认为非常独特!」
这工夫,七岁的小姑娘贝朗热珥·德·香舍佛里埃,从阳台的梅花格栏杆朝广场张望,忽然叫起来:「哈!瞧呀,百合花教母,那个美丽的姑娘敲着手鼓在跳舞,围了一大圈老百姓!」
果真,巴斯克手鼓响亮的声音传过来。
「是个波希米亚的吉普赛姑娘吧。」百合花懒懒地扭头望望广场,说道。
「瞧一瞧!瞧一瞧!」几位活泼的女伴嚷道,纷纷跑到阳台边上;百合花也跟了过去,但是脚步缓慢,心里还在琢磨未婚夫为何如此冷淡。这个未婚夫倒是松了一口气,庆幸出点热闹,打断了一场尴尬的谈话,他又回到客厅的另一端,像下了岗的士兵那样喜形於色。按说,陪伴美丽的百合花这样的岗位,本应是一件美差,从前他也是这样认为;然而,年轻军官渐渐心生厌腻,想想婚期迫近,他的态度也就日趋冷淡了。况且,他这个人没有长性;还有一点要挑开明说吗?他的趣味相当低下。他出身的门第虽然十分高贵,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染上了兵痞的恶习。他最爱出入小酒馆,其后果不言自明。只有讲讲粗话,以军人的方式吊吊膀子,寻花问柳,情场得意,只有干这类不费劲的事情,他才如鱼得水。诚然,他也受过家庭教育,学到一点举止礼仪,可是,他年纪轻轻就过上军旅生活,年纪轻轻就跑遍全国各地,他身上一层贵绅的光泽,被骑卫的军装磨损,日渐消褪了。尽管他身上还多少剩点人情世故,隔三差五还来看看百合花,可是他每次来访,都感到双重的难堪:一则,他到处拈花惹草,浪掷了情爱,留给未婚妻的感情就所剩无几了;二则,他那张嘴讲惯了脏话,一来到这群庄重、规范而又文雅的美貌女子中间,他就提心吊胆,给自己的口套上嚼子,生怕冒出脏话来。想一想,万一说走了嘴,那场面该有多精彩!
不仅如此,在衣着、容貌和仪表方面,他还自视甚高。这类事情,谁愿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在此仅仅叙述故事。
且说他倚着壁炉的雕刻框架,默默地伫立半晌,不知心中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这时,百合花却突然回头问他话。归根结底,可怜的姑娘跟他赌气,毕竟情非所愿。
「表哥,您不是对我们说过,两个月前您巡夜,从十来个强盗手中救出一个吉普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吧,表妹。」军官答道。
「那么,」百合花又说,「也许就是在广场上跳舞的那个吉普赛姑娘。您过来看看,是不是还认得,浮比斯表哥。」
青年军官看出,姑娘特意呼他的名字,邀请他过来,这种雅意中隐含着言归於好的愿望。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从这一章开始读者所见的正是他),这才缓步走到阳台。
「喏,」百合花说着,温存地将手搭在他的胳臂上,「您瞧瞧,那群人圈子里跳舞的那个小家伙,是不是那个吉普赛姑娘?」
浮比斯望了望,答道:「是她,看那只山羊,我就知道是她。」
「嘿!那只小山羊真好看!」阿姆洛特合掌称赞。
「它的角是真金的吗?」贝朗热珥问道。
阿洛伊丝夫人没有离座,也插言道:「那个姑娘,是不是去年从吉巴尔门进城的吉普赛那一伙的?」
「母亲大人,」百合花柔声说道,「那座城门,如今改称地狱门了。」
德·功德月桂小姐知道母亲这种老说法,青年军官会觉得刺耳。果然,他开始讪笑,口中念道:「吉巴尔门!吉巴尔门!那是给国王查理六世通行的!」
「教母,」贝朗热珥高声说,她总是东张西望,又突然抬头朝圣母院钟楼顶望去,「那顶上有个穿黑衣裳的人,他是谁呀?」
几位姑娘都举目望去。在北钟楼顶,的确有一个人倚着栏杆,面对着河滩广场。那是一名教士。他的服装,以及双手托住的脸,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里纹丝不动,好似一尊雕像,眼睛俯视,死死盯住广场。
那一动不动的姿态,就像一只鹞鹰盯着刚发现的一窝麻雀。
「那是若萨的主教代理先生。」百合花说道。
「您眼睛真尖,这么远都能认出来!」加伊封丹小姐说道。
「瞧他那样子,死盯着跳舞的姑娘!」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也说道。
「那埃及姑娘可得当心呀!」百合花说,「他不喜欢埃及。」
「他那样望着小姑娘,真不像话,」阿姆洛特·德·蒙蜜雪儿补充说,「人家的舞跳得多好啊!」
「浮比斯表哥,」百合花忽然说道,「您既然认识那个吉普赛小姑娘,那就叫她上来吧,好让我们开开心。」
「好啊,好啊!」几位姑娘都拍手嚷道。
「真有点胡闹,」浮比斯说,「恐怕她早把我忘记了,而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几位小姐既然有这种愿望,那就让我试试吧。」他说着,从阳台栏杆探身叫道:「小姑娘!」
跳舞的姑娘这时恰巧没有敲手鼓,她转身朝发出叫声的地方望去,发现浮比斯,明亮的眼睛立刻看直了,舞蹈也戛然停止。
「小姑娘!」队长又喊了一声,同时摆动一根手指叫她过来。
那姑娘又望望他,脸刷地红了,面颊好像燃起一团火,她把手鼓往腋下一夹,穿过惊愕的观众,走向浮比斯叫她的那幢楼房的正门,只见她眼神恍惚,脚步缓慢而又踉踉跄跄,活像被一条蛇迷住的一只小鸟。
不大工夫,客厅的门帘掀起来,吉普赛女郎出现在门口。她气喘吁吁,满脸羞红,愣在那里,不敢再迈进一步。
贝朗热珥拍起小手。可是,跳舞的姑娘停在门口,还是一动不动。这几位姑娘一看见她,心里都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本来,她们都不约而同,隐隐约约地渴望取悦於这位英俊的军官,他那光彩夺目的军装成为她们卖弄风情的焦点,自从他到场,她们之间就暗暗展开一场竞争,这在她们内心都不肯承认,但在她们的言谈举止中,还是无时无刻不爆发出来。不过,她们几个姿色大致相当,以相等的武器进行搏斗,因而每个人都有获胜的希望。不料,吉普赛姑娘一来,却突然打破这种均势。她的确美得出奇,人世罕见,在客厅门口刚一出现,就满室生辉。在这间壅塞的客厅里,在这由帷幔和细木镶壁的幽暗场所,她显得更加美丽,更加光彩照人,远非她在广场上所能比拟。这就好比一支火炬,从阳光下猛然移到黑暗之处。几位贵族小姐都情不自禁地目眩神摇,每人都感到自己的美貌多少相形见绌。因此,恕我冒昧,她们的战线立时改变了,而且无需交换一句话,都能心领神会。女人凭直觉,比男人凭智慧能更快地互相理解,互相呼应。她们都感到来了一个敌手,因而联合起来,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能染红一杯水;若让一群美貌女子染上不快的情绪,只需闯来一个更美的女子,尤其只有一位男士在场的时候。
因此,吉普赛女郎受到极大的冷遇。她们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然后相互看了一眼,这就心照不宣,大局已定了。这工夫,吉普赛姑娘还等着别人向她有所表示,她心情十分激动,眼皮也不敢抬一抬。
青年军官首先打破沉默,以他那肆无忌惮又自命不凡的口气说道:「老实说,这真是一个妙人儿!您觉得怎么样,亲爱的表妹?」
换一个细心人要这样赞扬,至少会压低声音;显然,这样一句品评的话,不宜於消除几位警觉观察吉普赛姑娘的女性的嫉妒。
百合花以轻蔑的口气,矫揉造作地回答:「还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