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位小姐则交头接耳。
阿洛伊丝夫人出於护女之心,嫉妒的情绪也不亚於其他人。她终於开口,对跳舞的姑娘说:「过来,小姑娘。」
「过来,小姑娘。」夫人身后的贝朗热珥用轻视的口气重复道;她刚有人家腰那么高,却学大人的话,拿腔拿调,样子很滑稽。
吉普赛姑娘朝贵妇人走去。
「漂亮的小丫头,」浮比斯也走上前几步,夸张地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份无尚的荣幸,能被您认出来……」
姑娘抬头冲他粲然一笑,眼神里含着无限柔情,打断他的话:「哦,对!」
「她的记性真好。」百合花评论一句。
「唔,提起这事儿,」浮比斯又说,「那天晚上,您逃得真快呀。怎么,我让您害怕吗?」
「哦,不!」吉普赛女郎答道。
先是一声「哦,对」,又是一声「哦,不」,语气意味深长,不免挫伤了百合花。
「我的美人儿,」这位队长一跟街头姑娘说话,舌头就特别灵便,他继续说道,「您逃跑不要紧,却给我留下一个讨厌的怪物,又是驼背,又是独眼,我想是主教的敲钟人。据说,他是主教代理的私生子,而且生下来就是个魔鬼。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叫什么『四季大斋日』(四季大斋日:天主教会规定的每季度的三天斋日。)、『圣枝主日』(圣枝主日:是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天。)、『封斋前的礼拜二』,不知道还有什么!反正是要敲钟的一个节日名称!他居然劫持您,就好像您天生是给教堂那些执事预备的!这简直太离谱了。那只猫头鹰,要抢您干什么呢?唉,您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姑娘回答。
「竟敢如此放肆!一个敲钟的家伙抢一位姑娘,要学子爵的行为!一个下贱人,竟然偷猎贵族的禁脔!这真是件稀罕事。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付出很大代价。彼艾拉·托特律先生心狠手辣,非常厉害,从来不轻饶一个无赖;您若是喜欢听,我可以告诉您,那个敲钟人的狗皮,不被他几下子就剥下来才怪。」
「可怜的人!」吉普赛女郎叹道,她听了这番话,又想起了耻辱柱受刑的场面。
年轻军官哈哈大笑:「牛的犄角!这种怜悯心,给的真是地方,就像一根羽毛插在猪屁股上!我倒愿意像教皇那样大腹便便,只要……」
他猛然住口:「对不起,女士们!恐怕我要顺口说出什么蠢话了。」
「呸,先生。」加伊封丹小姐来了一句。
「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他讲的是这个贱丫头的语言!」百合花低声说道,心中越来越气恼。这位队长欣赏吉普赛姑娘,尤其还孤芳自赏,以大兵那种粗野天真的方式,围着人家转,大献殷勤,反覆说道:「凭我的灵魂起誓,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百合花见他这副样子,怨恨的情绪有增无减。
「穿戴可相当粗俗。」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笑着说,露出美丽的牙齿。
这一看法好似一道光线,启迪了其他几位,使她们看到吉普赛女郎的弱点。既然攻不动她的美貌,那就扑向她的服饰。
「这话真不错,小姑娘,」蒙蜜雪儿小姐说道,「你怎么养成这种习惯,不戴披巾,也不穿胸衣,就满街乱跑呢?」
「这裙子也短得没法儿瞧。」加伊封丹小姐也补充说。
「亲爱的,」百合花语气尖刻,接茬儿说道,「您紮着镀金的腰带,若是让警官撞见,非被抓去不可。」
「小姑娘,小姑娘,」克里斯特伊残忍地冷笑道,「你若是体面点儿,穿上带袖子的衣裳,胳臂就不会晒成这样了。」
这个场面,真该给比浮比斯聪明的人瞧瞧:这几位美丽的姑娘恼羞成怒,摇其毒舌,像蛇似的围着这个街头舞女,盘曲游动,纠缠不休。她们既残忍无情,又温文尔雅,施展吹毛求疵的本领,从她这身缀满金属饰片的、寒伧而又轻佻的服装上找话茬儿,狡黠地大做文章,又是嘲笑,又是讥讽,没完没了地羞辱人。冷嘲热讽的话语、居高临下的慈悲、恶毒凶狠的目光,一齐朝吉普赛姑娘袭来。这个场面,真像古罗马的贵族小姐少妇拿美丽的女奴取乐,用金针深深刺进那女奴的胸脯;又好似一群鼻孔张开、眼睛冒火的雄健的猎犬,围着主人用目光禁止它们撕咬吃掉的一只牝鹿。
在这些大家闺秀的眼中,一个街头的穷舞女又算得什么呢?她们似乎根本不考虑有她在场,当着她的面就对她评头品足,高声讲给她本人听,就好像谈论什么相当龌龊、相当下流而又相当漂亮的东西。
对於这些讥刺,吉普赛姑娘并非满不在乎,她不时因受辱而羞红,眼睛里或面颊燃起怒火,嘴唇翕动,彷佛要讲出一句轻慢的话,或者撇撇小嘴,作出读者熟悉的藐视的样子。不过,她始终伫立不动,一声不吭,注视着浮比斯,眼含着隐忍、忧伤而温柔的神色,同时也饱含着幸福和深情,就好像她怕被赶走,只好竭力克制自己。
浮比斯倒是笑嘻嘻的,站到吉普赛姑娘一边,态度又怜悯又放肆,将金马刺碰得直响,反覆说道:「让她们说去吧,小姑娘。您的穿戴有点奇特,有点粗放,可是,对您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又能有什么妨害呢?」
「上帝啊!」金发的加伊封丹小姐挺起天鹅般的脖颈,带着酸溜溜的微笑高声说道,「看来,羽林军弓箭手先生们,碰到埃及姑娘的美丽眼睛,很容易激动啊!」
「有何不可呢?」浮比斯回敬道。
队长顺口回答的话,就像随意抛去的石子,没人注意落到哪里。鸽子格格笑起来,於是,狄安娜、阿姆洛特、百合花,也都跟着大笑,百合花还笑出了眼泪。
吉普赛姑娘本来目光低垂,看着地面,她听到鸽子·德·加伊封丹的话,就抬起头来,重又凝视浮比斯,眼睛闪耀欣喜和自豪的神采。此时此刻,她的确光艳照人。
老夫人目睹这种场面,觉得受了伤害,又不明白怎么回事。
「圣母啊!」她突然叫起来,「是什么东西在我的腿中间乱动?哎呀!讨厌的畜生!」
原来是小山羊来找主人,冲了过来,犄角一下子挂着老夫人坐下时堆在地上的裙摆。
这是个插曲。吉普赛姑娘仍然不说话,把小山羊解救出来。
「嘿!这只小山羊,脚也是金子的!」贝朗热珥嚷着,高兴得跳起来。
吉普赛姑娘半跪下来,用脸蛋儿亲着小山羊的头,就好像请她原谅刚才丢下它。
这时,狄安娜凑到鸽子的耳畔。
「天啊!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她就是带山羊的那个吉普赛姑娘啊!听说她是女巫,她这山羊能搞许多神奇的把戏。」
「那好啊,」鸽子说道,「那就让山羊显显神通,再给咱们开开心。」
狄安娜和鸽子都催促吉普赛姑娘:「小姑娘,快点让你的山羊显显神通!」
「我不懂你们要说什么。」舞女答道。
「神通,就是魔法,说穿了,就是巫术啊。」
「不明白。」吉普赛姑娘开始抚摩小山羊,重复叫道,「佳利!佳利!」
这时,百合花发现山羊脖子上挂着一个绣花皮荷包,便问吉普赛姑娘:「这是什么?」
吉普赛姑娘抬起大眼睛,庄重地回答:「这是我的秘密。」
「我倒要了解你这是什么秘密。」百合花心中暗想。
这工夫,老夫人面带愠色,站立起来,说道:「哼!吉普赛小姑娘,既然你,还有你的山羊,都不能给我跳个舞,那么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
吉普赛姑娘没有应声,缓步朝门口走去;但是离门口越近,她的脚步越慢,彷佛被不可抗拒的磁石吸引住。她猛然回头,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浮比斯,停下了脚步。
「真正的上帝啊!」队长高声说道,「不能说走就走啊!回来吧,给我们跳个舞。顺便问一下,我的小美人儿,您叫什么名字?」
「爱丝美拉达。」姑娘答道,眼睛还一直盯着他。
听到这么古怪的名字,几位小姐又是一阵狂笑。
「哎呀!」狄安娜说,「一位小姐,起这样可怕的名字!」
「这回你们该明白了吧,」阿姆洛特也说道,「她就是女巫。」
「亲爱的,」阿洛伊丝夫人提高嗓门,庄严地说道,「您父母给您起的这个名字,总归不是从洗礼圣水盘里钓上来的吧。」
这工夫,小贝朗热珥趁大家不注意,用一块小杏仁饼,把山羊引到客厅的角落去,两个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小姑娘好奇,把山羊脖子上挂的荷包解下来,再打开,将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分别刻在黄杨木的一个个小木块上。木块刚刚抖落出来,小姑娘就惊奇地看见山羊用金脚扒拉出几个,轻轻推着排列起来,也许这就是它的一种神通。不大工夫,几个字母就构成一个词,而山羊毫不犹豫,就好像它会写字似的;贝朗热珥佩服极了,合起小手,突然嚷道:「百合花教母,快来看呀,山羊多有能耐!」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浑身不寒而栗。字母在地板排列成这样一个词:浮比斯「这是山羊写的吗?」百合花问道,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是呀,教母。」贝朗热珥回答。
不容怀疑,小姑娘根本不会写字。
「这就是她的秘密!」百合花心想。
听到孩子的喊声,母亲、几位小姐、吉普赛姑娘、军官,所有人都跑了过去。
吉普赛姑娘看见小山羊干了蠢事,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像犯了罪一样,在军官面前发抖;而军官又得意又惊奇,笑呵呵地看着她。
「浮比斯!」几位小姐十分惊讶,小声议论,「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您的记忆力实在惊人!」百合花对吓呆了的吉普赛姑娘说。接着,她放声大哭,两只美丽的手捂住脸,痛苦地抽泣着说:「噢!她是个女巫!」然而,内心深处有个更凄楚声音对她说:「她是情敌!」
百合花当场晕倒在地。
「孩子呀!孩子呀!」母亲惊慌失措,拼命呼唤,「滚蛋,你这地狱冒出来的吉普赛女人!」
眨眼工夫,爱丝美拉达拾起闯了祸的字母,招呼佳利,从一扇门出去;与此同时,百合花则被人从另一扇门抬走。
浮比斯队长独自一人,在两扇门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去追吉普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