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嘴唇抽动,彷佛泛起微笑。
「是啊,」她说道,「刽子手在嘲弄死囚。有好几个月了,他一直追逐我,威胁我,恐吓我,上帝呀,要是没有他,我该有多么幸福啊!是他把我抛进这个深渊!天哪!是他杀了……是他杀的!杀了我的浮比斯!」
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抬眼望着教士:「噢!坏蛋!你是谁?我怎么得罪你啦?你就这么恨我?唉!你恨我什么呢?」
「我爱你!」教士喊道。
姑娘戛然止泪,痴的目光注视着教士。教士则跪下来,熊熊烈焰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明白了吗?我爱你!」教士又喊道。
「这是什么爱呀!」不幸的姑娘说着就浑身颤抖。
教士介面说:「是一个下地狱的人的爱!」
二人都受激情的重压,沉默了好几分钟,他是丧失理智,而她则陷於呆痴。
「听我说,」教士又恢复异常的平静,终於开了口,「你这就了解全部情况。我要对你讲的事,就连在黑沉沉的夜晚,似乎上帝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悄悄地扪心自问,也还是不敢向自己承认的。听我说。姑娘,我遇到你之前,生活是幸福的……」
「我也是呀!」姑娘有气无力地叹道。
「不要打断我的话。是的,我的生活挺幸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纯洁无瑕,心灵清澈明净。谁也不能像我那样自豪,那样容光焕发,可以高高地扬起头。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操守的问题,博士们来向我请教经学。不错,那时对我来说,学问就是一切。学问如同姊妹,我有个姊妹就知足了。如果不是年龄增长,我也不会产生别的念头。不止一次,我看到女人经过,肉体就冲动起来。这种性欲的力量、男性热血的力量,我在狂热少年时期就以为终生被扼杀了,可是它还不时骚动抽搐,掀起把我这可怜的人锁在圣坛冰冷石头上的誓愿的铁链。然而,在修院的斋戒、祈祷、学习和苦修,重又使灵魂主宰了肉体。后来,我就躲避女人。况且,我一打开书卷,沐浴在科学的光辉中,头脑中的各种欲念也就烟消云散。阅读不大工夫,我就感到尘世的种种烦忧庶务都远远逃遁,我在永恒真理的静谧光辉照耀下,内心又恢复平静,安详和沉肃。魔鬼要袭击我,如果只派那些在教堂、街道、草地上纷纷掠过我眼前、却难入我梦境的女人朦胧的身影,那么我就能容易地战胜恶魔。唉!如果说我没有保住胜利,那么也全怪上帝,是上帝不给人以抗衡魔鬼的力量。听我说,后来有一天……」
教士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女囚听见他胸中发出几声叹息,犹如临终诀别的残喘。
他接着说道:「……后来有一天,我正靠在密室的窗台上,当时我看什么书来着?噢!整个过程在我的头脑里已经乱成一团。反正我在看书。窗户对着广场。我听见手鼓和音乐声,不免打扰我的沉思,心中恼怒,便朝广场望去。我所望到的情景,别人也看到了,然而那不是人间应有的。当时正当中午,阳光灿烂,就在那里,在广场中间,一个人在跳舞。那人美极了,上帝见了也会认为她赛过圣母,如果他降世的时候她已然在人间,那么他宁愿投胎到她身上,选择她做母亲(圣母玛利亚从圣灵怀孕,降世的上帝即为耶稣,而上帝又说耶稣是他的爱子。这便是三圣一体。)!她那双眼睛黑黑的晶莹闪亮;那黑色秀发有几束映着阳光,就像缕缕金丝。她的双足欢舞飞旋,如同疾速转动的轮辐,全然不辨踪影。脑袋四周乌黑的发辫,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额头好似戴着一顶星冠;她的蓝色衣裙也播撒了金箔银片,宛如仲夏的夜空星斗灿烂。那两条柔软的棕色胳臂,就像两条彩带,忽而缠住腰身,忽而松解展开。她那体态婀娜多姿,美艳惊人。啊!那光艳明媚的形象,即使在阳光照耀下,也如发光体一般光彩夺目!唉!姑娘啊,那人就是你!我又惊又喜,心醉神迷,忘情地注视你。我全神贯注地凝望,猛然惊恐得战栗起来:我感到命运抓住了我。」
教士过分激动,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诉说:「眼看要神魂颠倒,我就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以免再往下坠落。我想起撒旦给我设过各种圈套。眼前这个女子美貌绝世超人,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绝非用一点泥土做成的、体内仅有一颗妇人灵魂的摇曳微光照耀的普通姑娘,而是一个天使!然而是黑暗天使、火焰天使,而不是光明天使。我正想到这一点,忽然看见你身旁的山羊,那群魔会上的畜生,正冲着我发笑。在中午的阳光下,它的角像两束火焰。於是我看出这是魔鬼的陷阱,也不再怀疑你来自地狱,是要毁掉我。我相信了这种判断。」
教士讲到这里,直视女囚,冷冷地补充道:「现在我还相信这一点。然而,魔法渐渐发挥作用,你的舞姿在我的头脑里回旋,我感到神秘的蛊术控制了我,灵魂中本应觉醒的成分,全都沉睡了,如同躺在雪地上要死去的人,乐得让这种瞌睡袭来。突然,你又唱起歌。我已束手无策,又能怎么办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蹈还要迷人。我想逃避,却又不可能,双脚就像生了根,死死定在原地,就觉得石板地升起来,一直埋到我的膝盖。必须奉陪到底。我的腿脚结了冰,脑袋里沸腾嗡鸣。也许你终於可怜我,停止唱歌,人也消失了。渐渐地,那令人目眩的幻视的映象,在我眼前消隐,那令人心醉的音乐的回响,也在我耳畔止息。於是,我瘫倒在窗脚下,比推倒的雕像还要僵硬,还要虚弱。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我站起来逃走,然而,唉!我心中倒下什么东西再也立不起来,出现什么东西再也逃避不开。」
他又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不错,从那一天起,我就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打算用一切方法治疗:修院、圣坛、工作、读书。纯粹痴心妄想!噢!一个人用充满情欲的头狠命撞去时,科学所发出的声音是多么空洞啊!从那以后,我在我和书籍之间总看到什么,姑娘,你知道吗?总看到你,你的影子,那天在我眼前显现的光辉灿烂的形象。不过,这个形象变换了颜色,显得晦暗、惨澹而黝黑,犹如冒失鬼注视太阳之后久久留在视觉上的黑斑。
「再也摆脱不掉,总是听见你的歌声在我头脑里回荡,总是看见你的双脚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总是在夜间梦里,感到你的身形在我的肉体上滑来滑去,因此,我渴望再次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是谁,看一看我再见到你时,是不是符合你给我留下的理想形象,也许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总之,这种印象变得我难以忍受,我希望以新的印象抹掉原来的印象。我到处寻找,终於又见到你。不幸啊!我见到你两次,就想千次万次看见你,时时刻刻看见你。从这地狱的斜坡上滑下去,又怎么能刹住车呢?可见,我已经不能自主了。魔鬼用线一头拴住我的翅膀,另一头系在你的脚上。我变得像你一样到处游荡。我在人家大门口守候你,在街角探察你,在我的钟楼上窥视你。每天晚上,我反躬自省,发现自己越发迷恋,越发沮丧,越发中魔,越发堕落啦!
「我知道了你是什么人,你是埃及姑娘,吉普赛姑娘、茨冈姑娘、流浪姑娘,怎能怀疑你不会巫术呢?听我说。我希望通过一场审讯能摆脱魔法。阿斯蒂的布鲁诺(即义大利的圣布鲁诺(1035-1101)。这里是他的一个传说。)烧死迷惑他的女巫,自己也就痊癒了。这种疗法我知道,也想试一试。首先,我设法禁止你踏进圣母院广场,以为你不再来我就会忘记你。然而你却不理睬,又来了。接着,我又打算把你劫走。一天夜晚我动手了。我们有两个人,已经抓住你了,不料那个混帐军官突然闯来,把你救了。从此开始了你的不幸,还有我的和他的不幸。总之,我束手无策,也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只好向宗教法庭告发你,以为我也能像阿斯蒂的布鲁诺那样治癒,并且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场官司就能把你交到我手中,一入大牢我就能抓住你,得到你,一到狱中你就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你控制我的时间够久的了,也该轮到我占有你了。人一旦作恶,就必须干到底,只有疯子才会中途罢手!罪恶的极端就是狂喜。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在地牢的草堆上,就可以结合起来,一起销魂!
「因此,我告发了你。正是在那段时间,每次相遇我都令你惊慌不安。我策划对付你的阴谋,在你头顶呼唤来的乌云风暴,已经从我这里频频发出威胁和闪电。不过我还犹豫不决。我的计画有可怕的成分,令我畏葸不前。
「也许我可以放弃这种图谋,也许我的恶念本可以在头脑中枯死而结不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还是中断这个案子,始终取决於我。然而,任何邪念都是执拗顽固的,非要变成事实不可。正是在我自认为无比强大的领域,命运却比我更强大。唉!唉!是命运抓住了你,把你推进我暗自建造的机器的可怕齿轮中!听我说,已经接近尾声了。
「有一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看见面前走过一个人,他念叨你的名字,边说边哈哈大笑,眼睛色迷迷的。该死的家伙!我就跟随他。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
他住了口。姑娘只讲得出一句话:「我的浮比斯啊!」
「别讲这个名字!」教士狠狠抓住她的胳臂,说道,「不要讲这个名字!噢!我们多不幸,正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说得更准确些,是无法解释的命数毁了我们所有人!你在受折磨,对不对?你冷,眼前一片黑夜,身子被牢房重重包围,不过,你心中也许还有一线光明,哪怕是你对那个玩弄你感情的空虚男人所产生的幼稚爱情!然而我,地牢却在我心中,我心中只有寒冬、冰雪、绝望。我的灵魂里是一片黑夜。我忍受多大痛苦你知道吗?审讯你的时候我在场,就坐在教会法官的席位上。不错,那些教士风帽中,有一顶遮住了一个罪人的痛苦痉挛。把你带上法庭时,我就在那里;审问你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那是狼窝呀!是我犯下的罪过,我看见在你额头缓缓树起来的是我的绞刑架。每次作证,提出每一个证据,每次辩护,我全在场,可以计数你在痛苦路上的每一步;我同样在场,看见那个凶恶的野兽……——噢!我没有预料到会动刑!听我说,我跟随你进了刑讯室,看见行刑吏那无耻的手扒下你的衣服,触摸你半裸的身体。我看见你的脚,这双脚我愿用一个帝国换取一吻,然后死而无憾,我愿撞碎头颅,死在这脚下而感到无限欢欣,然而我却看见上了刑枷,上了能把人的肢体变成一团血肉的刑枷。噢!可怜的人啊!我目睹这种场面时,修士袍里藏着一把匕首,用来一下下割我的胸膛。我听见你那声惨叫;就用匕首刺进我的肉;听见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就刺进我的心!瞧瞧吧,我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解开修士袍。果然,他的胸膛像被虎爪抓破一样,肋上有一道相当大的伤口,尚未完全癒合。
女囚恐惧得往后退。
「噢!」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不幸,唉!唉!你却不知道什么是不幸。噢!爱一位女子!又身为教士!被她憎恨!以心灵的全部狂热去爱她,深感为换取她一丝微笑,情愿献出鲜血和生命,情愿牺牲名誉和灵魂,情愿舍弃今生和来世,舍弃永世和永生!只恨自己不是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高贵的奴隶投在她脚下。在睡梦中,在思念里,日日夜夜搂抱着她;看见她爱上一身军装!而自己能奉献给她的,却是她所畏惧厌恶的一件肮脏的教士袍!心怀嫉妒和恼怒,眼睁睁看着她将爱情和美貌的珍宝,虚掷给一个自吹自擂的蠢货!看着这光艳灼人的腰身、这秀色可餐的胸脯,看着这肉体在另一个人的吻下悸动而羞红!天啊!爱她的双脚、她的手臂、她的肩膀,想她那蓝色脉络、棕色肌肤,乃至通宵不眠,在斗室的地上打滚呻吟;看到朝思暮想的所有抚爱温存,却导致她遭受酷刑!只达到让她睡上皮革刑床的目的!噢!那真是地狱之火烧红的烙铁啊!噢!比较起来,在夹板中被锯断身体的人,被四马分屍的人,该有多幸运啊!你可知道漫漫长夜受折磨的滋味:血脉奔腾,心肠破碎,脑袋炸开,用牙齿咬双手,就像穷凶极恶的打手不停地上刑,在烧红的烤架上,在情思、嫉妒和绝望的念头上备受煎熬!姑娘,开恩吧!让人喘息片刻!给这炭火盖上点灰!我恳求你,给我抆一抆从额头流下的大滴汗珠吧!孩子!你就一只手折磨我,一只手抚慰我吧!可怜可怜我吧,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教士滚到石板地的水洼中,脑袋往石头台阶上撞得咚咚响。姑娘听他讲,眼睛注视他。等到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住了口,她仍然低声重复:「噢!我的浮比斯!」
教士膝行爬到她跟前,高声说道:「我哀求你了,你还有心肝的话,就不要拒绝我!噢!我爱你!我是个可怜的人!你提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幸的姑娘,就彷佛用牙齿咬我每一根心弦!开恩吧!如果你来自地狱,那我就随你去。为此我什么都干了。你要去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更迷人!喂,说呀!你就不想要我吗?一个女人会拒绝这样的爱,那我真以为高山也会摇晃。啊!你若是愿意的话!嘿!我们会多么幸福啊!我们一起逃走,我设法帮你逃出去,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找一个阳光最灿烂、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们将彼此相爱,灵魂彼此倾注,将永无休止地渴求我们自身,一起不断地痛饮这杯永不枯竭的爱情甘露!」
姑娘哈哈狂笑,声音非常响亮,打断了他的话:「您看哪,神父!您的指甲都沾血啦!」
教士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看着手,过了半晌才又说道,但口气异常温和:「哦,是啊,你就侮辱我吧,嘲笑我吧,叫我无地自容吧!可是走吧,走吧。我们要赶快。我得告诉你,日子定在明天。河滩广场的绞刑架,知道吧?一直竖在那里。可怕极啦!看着你坐车押赴刑场!噢!发发慈悲吧!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多么爱你。喂!随我走吧。等我帮你逃离之后,你会慢慢爱上我的。你要恨我多久都可以。可是走吧。明天!就是明天!上绞刑架!你要受刑!噢!逃走吧!不要折磨我啦!」
他神态失常,抓住姑娘的胳臂,要拖她走。
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我的浮比斯怎么样啦?」
「哼!」教士放开她的手臂,说道,「您真是无情无义!」
「浮比斯怎么样啦?」她还是冷冷地重复问道。
「他死啦!」教士喊道。
「死啦!」她始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又说道,「那您劝我活下去干什么?」
教士并没有听她讲,彷佛在自言自语:「唔!是的,他肯定是死掉了。匕首刺进去很深,我想是伤了心脏。哼!整个匕首我全刺进去啦!」
姑娘像一只发狂的猛虎,扑上去,以超自然的力量,一下将他推倒在石阶上,喊道:「滚开,魔鬼!滚开,杀人凶手!让我去死!让他和我的血,永远染在你的额头上!做你的人,教士!休想!休想!什么也不能把我们拉到一起,就是地狱也不行!滚,该死的东西!休想!」
教士绊在石阶上,他默默地从袍襟的缠裹中拔出双脚,提起灯笼,开始缓慢地登梯级,到了通口打开盖板,随即出去了。
忽然,姑娘又看见他探进头来,脸上一副狰狞的样子,声音嘶哑,气急败坏地喊道:「告诉你,你死啦!」
姑娘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黑暗中惟有使水洼悸动的滴水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