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2)

四、陶土瓶和水晶瓶

日子一天天过去。

爱丝美拉达姑娘的心情又平静下来。极度痛苦和极度高兴,都同样是强烈的情绪,不能持久。人心不可能长期处於一种极端的情绪中。吉普赛姑娘这次飞来横祸,大难不死,末了只感到诧异了。

有了安全感,希望也随之复萌。她离开了社会,离开了生活,但是隐约感到,也许还有可能返回去。她恍若已亡人,手中还掌握自己坟墓的钥匙。

那些长时间困扰她的魔影,她感到逐渐远离而去。所有那些魑魅魍魉,诸如彼艾拉·托特律、雅克·夏莫吕,包括那个鬼教士,都从她头脑里敛影匿形了。

再说,浮比斯还活着,这一点确切无疑,她亲眼见到了。浮比斯的生命便是一切。身遭一连串的磨难和震撼,她心灵中的一切都倾毁了,但她发现有一样东西仍然屹立着,那便是一种感情,是她对那军官的爱。是的,爱情犹如树木,能够自生自长,深深紮根於我们的周身,在一颗心的废墟上还是枝繁叶茂。

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事情:这种爱越是盲目,就越是执着,到了自身毫无道理可言的时候,反而矢志不渝了。

自不待言,爱丝美拉达姑娘一想到那军官,就不免心酸;想想也实在可怕,连他也误解了,相信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竟然以为能为他万死不辞的女子会刺杀他。但是归根结底,不应当过分责怪他:她本人不是也供认了「她的罪过」吗?她一个弱女子,不是严刑逼迫而屈招了吗?这完全怪她自己。宁肯脚趾甲全给拔掉,她也不应当松那个口。不过,只要能再见到浮比斯一面,哪怕见一分钟,能讲上一句话,看上一眼,就可以释疑,让他回心转意。这一点她是毫不怀疑的。还有许多怪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就说临刑悔罪那天,那么巧浮比斯也在场,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又是谁。那自然是他妹妹了。这种解释不近情理,但合她心意,因为,她需要相信浮比斯始终爱她,只爱她一人。他不是对她发过誓吗?她又天真又轻信,还要别的什么保证呢?况且,从表面看来,这件事与其说怪他,不如说怪她自己吗?因此,她还有所期待,有所指望。

还应指出,圣母院,这座宏伟的大教堂,既救了她,又将她千包万裹,保护起来,它本身就是天大的抚慰。这座建筑物形态庄严,姑娘周围的物品无不具有宗教神采,这巨石每个毛孔似乎都逸出虔诚而静穆的思索,凡此种种,都在不知不觉中对她起了作用。同样,这座建筑的音响,极为祥和又极为庄严,也安抚着这颗罹病的灵魂。举行法事的修士们单调的唱诗声,善男信女的应和,时而细微难辨,时而响若滚雷,彩绘玻璃窗震颤和鸣,管风琴好似上百只小号齐奏,而三座钟楼犹如几大窝蜂群,这个大型乐队音域宽广,从合奏到一座钟楼独鸣,音乐起伏跌宕,平复着她的记忆、想像和痛苦。尤其钟声,对她安抚的效果更为明显。这些巨型乐器彷佛向她发射滚滚的巨大磁波。

因此,每天旭日东昇,她的心情都更为平静,呼吸更为舒缓,苍白的面颊也增添一点红润。内心的创伤逐渐癒合,她又容光焕发,娇艳如初了,只是较为深沉而平静一些。原先的性情也恢复了,如撇嘴的娇态、对小山羊的喜爱、唱歌的兴趣、少女的娇羞,甚至恢复几分快活的情绪。每天早晨穿衣裳,她都注意躲到小屋的角落里,怕让附近阁楼的人从她这窗洞瞧见。

埃及姑娘在思念浮比斯之余,有时也想到卡西莫多。现在,她同世人,同活人的惟一纽带、惟一关系、惟一交往,就是卡西莫多了。可怜的姑娘,她甚至比卡西莫多还要与世隔绝!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不期而遇的古怪朋友。她常常责备自己,感激之情还不能达到视而不见其丑的程度,可怜的敲钟人长得太丑了,她怎么也看不惯。

卡西莫多给她的哨子还丢在地上,尽管如此,头几天他还不唤自来,不时露露面。当他送饭食篮和水罐来的时候,姑娘竭力掩饰厌恶的情绪,不扭过头去,但是稍有流露,他总能觉察出来,随即伤心地走开了。

有一次他来了,正巧看见埃及姑娘在爱抚小山羊,他面对小山羊和姑娘这可爱的一对,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最后摇了摇他那笨重的畸形脑袋,说道:「我的不幸,在於还是太像人了。我真希望完全成为一头牲畜,就像这只小山羊。」

姑娘抬起头,惊奇地看他一眼。

他针对这种目光答道:「唔!我非常清楚是什么原因。」说罢他就走开了。

另一次,他来到小屋的门口(他从不进去)。爱丝美拉达正在唱一支西班牙的古老歌谣,词句她不懂,但是从小就听吉普赛女人唱这支歌哄她睡觉,因此记得很熟。姑娘唱到半截,看见那张丑脸突然出现,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歌声也随即停止了。可怜的敲钟人跪倒在门口,那双畸形大手合十,痛苦地哀求道:「噢!求求您,唱下去吧,不要赶我走。」姑娘不忍伤他的心,便浑身颤抖着继续唱歌。恐惧的情绪逐渐消除,她整个身心都沉醉在这支歌忧伤而悠长的曲调中。卡西莫多始终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彷佛在祈祷,全神贯注,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睛盯着吉普赛姑娘明亮的眸子,就好像听她眼睛唱歌。

还有一次,卡西莫多来到她面前,神态又尴尬又胆怯,吃力地说道:「请听我说,我有话要对您讲。」姑娘示意她听着呢。然而,他却叹了口气,微微张开嘴唇,眼看要讲了,可是又看了看埃及姑娘,摇了摇头,用手捂住脑门,慢腾腾地走开了,弄得姑娘莫名其妙。

墙上有不少古怪狰狞的雕像,有一个他特别喜爱,似乎经常与之交换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他对那雕像说:「噢!我怎么不跟你一样,也是石雕的呢!」

有一天早晨,爱丝美拉达终於走得远点,到了教堂屋顶的边缘,目光越过圣约翰圆教堂的尖顶俯视广场。卡西莫多就在她后面,他选中这个地方待着,就是要尽量避开姑娘的视线,免得惹人讨厌。吉普赛姑娘浑身猛然一抖,眼里既漾出一滴泪水,又闪现一道欣喜的光芒。她跪在屋顶边缘,焦虑不安地朝广场伸出双臂,喊道:「浮比斯!来呀!来呀!看在老天的分上,听我说句话,只说一句话!浮比斯!浮比斯!」她的声音、她的神情、她的姿势,她的整个人,都表露了撕肝裂胆的痛苦,如同沉船落难的人,望见天边阳光里驶过一条轻快的船而发出的呼救。

卡西莫多探身俯视广场,发现她这样多情而惨切哀求的目标,是个青年男子,是一名骑卫队长,是一名英俊的骑手,只见他全身披挂,佩剑盔甲闪闪发光,骑马到广场那一边兜头急转,举起羽冠,向阳台上一位笑吟吟的小姐致敬。不过,那军官没有听到不幸姑娘的呼叫。他离得太远了。

然而,可怜的聋子却听见了,他从胸中发出一声长叹,转过身去,心中胀满他吞下的泪水,两只紧握的拳头猛捶自己脑袋,手抽回来一看,每只都揪下一绺棕发。

埃及姑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咕哝道:「该死!人就应当长成这样子!只要外表漂亮就行啦!」

这工夫,姑娘仍然跪在那里,万分激动地招手呼唤:「嘿!他下马啦!他要走进那座楼房!浮比斯!他听不见!浮比斯!那女人真坏,偏要和我同时跟他讲话!浮比斯!浮比斯!」

聋子注视着她。他听不见声音,但是明白那比比画画的手势。可怜的敲钟人泪水盈眶,但绝不让流下来。忽然,他轻轻地拉拉姑娘的衣袖。姑娘转过身。这时,卡西莫多情绪已经平静了,对她说道:「您想要我去把他叫来吗?」

姑娘高兴得叫了一声:「啊!好啊!去吧!跑去!快点儿!叫那个队长!就是那个队长!把他给我叫来!我会喜欢你的!」

说着,她搂住卡西莫多的双膝。卡西莫多沉痛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地说道:「我去把他给您叫来。」他扭头便走,大步下楼去,而啜泣哽窒在喉。

他赶到广场,已不见队长的人影,只有那匹骏马拴在功德月桂府门前。队长进屋去了。

他举目朝教堂屋顶望去。爱丝美拉达仍在原地,仍是原来的姿势。他伤心地朝姑娘摇摇头,然后靠到功德月桂府门前一块角石上,决意等候队长出来。

这天是个喜庆日子,功德月桂府举行婚礼前宴会,招待宾客。卡西莫多看见许多人进去,却不见一个人出来。他不时望望圣母院房顶。埃及姑娘同他一样静待不动。一名马夫出来,解下缰绳,将马牵到府内的马厩里。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卡西莫多倚着角石,爱丝美拉达姑娘跪在房顶,而浮比斯当然跪在百合花的脚下。

夜幕终於降临。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漆黑的夜晚。卡西莫多极目凝望也是枉然,在暮色中,不久爱丝美拉达就只剩下一个白点,继而一无所见。全部消失,一片漆黑了。

卡西莫多看见功德月桂府里上了灯,楼房正面上下视窗全亮了,还看见广场周围其他人家的窗户也陆续点燃灯火,后来又陆续熄灭,因为他在那里守了一整夜。军官还没有出来。最后的行人也已回家,其他人家都熄灯之后,卡西莫多仍然独自守候,待在黑暗中。当年,圣母院前庭广场还未安路灯。

甚至过了午夜,功德月桂府中仍然灯火通明。卡西莫多守在原地不动,注意观察,看见五彩缤纷的窗户上映出舞姿婆娑的人影。他若是没有失聪,随着巴黎沉睡而喧声止息,就能渐渐清晰地听见功德月桂府中欢声笑语、音乐喜庆的喧声。

将近淩晨一点钟,宾客们开始散去。卡西莫多裹着夜色的黑衣,注视他们一个个从火炬照耀的门道里出来。哪个也不是队长。

卡西莫多忧心忡忡,不时望望天空,就像心烦意乱的人那样。大块大块乌云垂悬,残破龟裂而又滞重,彷佛星空天幕下垂挂的一张张罗纱吊床,又如苍穹上编织下来的一面面蜘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瞧见阳台的落地窗神秘地打开,而阳台就在他头顶,那石雕栏杆衬着星空,轮廓十分清晰。狭长的玻璃门一开,走出一男一女,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卡西莫多好不容易才辨认出,那男的就是英俊的队长,女的就是上午在这阳台上迎候军官的那位小姐。广场上一片漆黑,而玻璃门关上之后,里面深红色双幅窗帘重又落下,灯光几乎照不到阳台上。

聋子听不见他们的半句谈话,但能看出他们沉醉在情意缠绵的幽会中。姑娘似乎容忍军官搂着她的腰,但是婉拒了他的吻。

这一场戏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因此格外美妙动人。卡西莫多从下面窥视,他观赏这种幸福、这种美貌,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在这可怜家伙的身上,天性归根结底并不喑哑,他的脊梁骨尽管七扭八歪,但同别人一样会激动战栗。他想到上天对他太薄,让他终生看着女人、爱情、淫乐从他眼前溜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美满幸福。不过,眼前这一景象最令他痛心,最令他憎恶和愤慨的,还是想到埃及姑娘若是看见该会多么伤心。固然,黑夜沉沉,爱丝美拉达即使原地不动(这是他深信不疑的),也毕竟相距太远,就连他本人也才勉强分辨阳台上这对情侣。他这样一想,心情也就宽解一点了。

这工夫,一对情侣越谈越动情。小姐彷佛在恳求军官不要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不过,这整个场景,卡西莫多也只能看清姑娘合起美丽的窍手,举目望着星空,眼含泪光和笑意,而队长火辣辣的眼睛则俯视着姑娘。

就在姑娘半推半就的时候,幸而阳台的门忽然又打开了,出来一位老妇人,弄得美丽的姑娘十分羞愧,而军官则颇为气恼。於是,三人回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廊下传出马蹄声,那名披挂华丽的军官披着夜行斗篷,从卡西莫多面前飞驰而过。

等他到街口拐了弯,敲钟人便追上去,那动作跟猴子一样敏捷,边追边喊:「喂!队长!」

队长勒马停住。

「你这恶棍,要干什么?」他喝道,同时审视从黑暗中一瘸一拐跑来一个丑八怪。

卡西莫多跑到跟前,大胆地抓住马缰绳,说道:「请跟我走,队长,有个人要同您谈谈。」

「见鬼的角!」浮比斯咕哝道,「来了个挓挲毛的恶鸟,好像在哪儿见过。喂!伙计,你放开我这马缰绳好吗?」

「队长,」聋子回答,「您不问问我是谁吗?」

「我叫你放开我的马,」浮比斯不耐烦了,又喝道,「这个怪家伙,吊在我的战马上干什么?你要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