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2 / 2)

「哎呀,陛下!」库瓦蒂埃伙计说道,「刚才太慌张忘了一件事:那伙人有两个掉队的,让巡逻队抓住了。陛下若想见一见,他们已经押来了。」

「问我想不想见他们!」国王嚷道,「怎么!天杀的!这种事你都忘啦!去,快点,奥利维!你去把他们带来!」

奥利维先生奉命出去,不大工夫,就带来由羽林军弓箭手押解的两名犯人。头一个有一张痴呆的大脸、一副醉醺醺而又惊愕的神态;他一身破衣烂衫,走路膝盖弯曲而又拖着脚步。后边一个脸色苍白,笑容可掬,是读者早就认识的。

国王端详二犯,半晌不讲话,然后突然问头一个人:「你叫什么名字?」

「吉夫罗瓦·潘司布林德。」

「职业?」

「乞丐。」

「你想干什么,参加那万恶的暴乱?」

那乞丐痴呆呆的注视国王,摇动着两只胳膊。他那颗头颅属於愚钝型的,智力就像烛罩压住的烛火,没有活动的余地。

「不知道,」他回答,「别人去,我也就去了。」

「你们不是要悍然袭击、抢掠你们的领主,司法院大法官吗?」

「我就知道大伙要到什么人家去拿点东西。就这么回事儿。」

一名士兵将一把镰刀呈给国王过目,说是从这乞丐手中缴获的。

「这件兵器你认得吗?」国王问道。

「认得,是我的镰刀,我是种植葡萄的。」

「你承认这个人是你的同伙吗?」路易十一指着另一名犯人又问道。

「不是,我根本不认得他。」

「好了,」国王说,他用手指了指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又一声不响,我们已经让读者注意的那个角色,又说道:「特里斯唐伙计,这个人交给你处理了。」

隐修士特里斯唐躬了躬身。接着,他又低声命令两名士兵将可怜的乞丐带走。

这工夫,国王走到汗流浃背的第二名犯人跟前,问道:「姓名?」

「陛下,我叫彼埃尔·格兰古瓦。」

「职业?」

「哲学家,陛下。」

「你这家伙真怪,竟敢去围攻我们的朋友大法官先生,这次暴乱,你有什么说的?」

「陛下,我没有参加。」

「哦,是嘛!下流东西,你不是跟那些坏蛋在一起,被巡逻队给抓住的吗?」

「不是,陛下,误会了。也是命该如此。我跟悲剧打交道。陛下,我恳求您听我说。我是个诗人。干我们这行的性情忧郁,喜欢夜里在街头溜达。今天晚上我经过那里。纯粹是偶然,把我错抓了来。我跟民众暴乱毫无关系。陛下明鉴,刚才那个乞丐就说不认识我。我恳请陛下……」

「住口!」国王喝了一口药茶,说道,「你把我们的脑袋都吵炸啦。」

隐修士特里斯唐走上前,指着格兰古瓦:「陛下,这一个也吊死吗?」

这是他讲的头一句话。

「唔!」国王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看没有什么不妥。」

「我看大大不妥!」格兰古瓦说道。

此刻,我们这位哲学家的脸色比橄榄还绿。他见国王那副冷冰冰的漠然神态,便知道已无指望,只能动之以情,讲些极为感人的话,於是扑在路易十一的脚下,捶胸顿首,绝望地号叫:「陛下!请听我陈述下情!我不过是一根草芥,不值得您大发雷霆!上帝的霹雳,绝不会击打一棵莴苣。陛下,您是万民敬畏的强大君王,请怜悯一个可怜的老实人吧,我这样一个人去煽动暴乱,真比要冰块迸出火星还难。无限仁慈的陛下。宽厚乃是狮子和君王的美德。唉!严酷只能令人生畏,凛冽的北风不能促使行人脱掉大衣;而阳光逐渐温人身心,行人才会只穿衬衫。陛下啊,您就是太阳。我的君主、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不是丐帮分子,不是盗贼和歹徒。叛乱分子和强盗不是阿波罗的随行。那些乌合之众,爆破而成为叛乱的喧嚣,我绝不会投入进去。我是陛下的忠臣顺民。丈夫惟恐妻子失节所产生的担心,儿子惟恐失去父爱所感到的忧烦,一名好的臣属为维护君王的光荣都应当具备。他必须竭尽热忱维护王室,为大业竭尽犬马之劳。支配他的任何别种热情,那纯粹是疯狂。陛下,这些就是我立身的座右铭。因此,不要看我衣服肘磨破了,就断定我是乱党和强盗。如蒙宽恕,我就日夜为陛下祈祷上帝,磨破双膝也在所不惜。唉!我的确不是非常富有,甚至可以说颇为清贫,但是并未因此而成恶人。贫穷不是我的过错。众所周知,万贯家财不是从学问中产生的,学富五车的人,不见得冬天都能烧得起一炉旺火。狡诈诡计独吞了所有收获的谷物,只给其他科学行业留下麦秆。可以举出四十多句精彩的谚语,说明哲学家穿的是破洞百出的大衣。噢!陛下,宽宏大量是照亮伟大心灵的惟一光芒。宽宏大量高举火炬,走在所有美德的前头。没有它,其他美德就会盲目摸索着寻找上帝。慈悲和宽宏是一码事;君王慈悲,能赢得万民爱戴,从而也获取最强大的护卫队。万民瞻仰陛下而目眩,在大地上多留一个可怜的人,对陛下又有什么妨碍呢?一个老实而可怜的哲学家,空皮包拍打着空肚皮,只能在灾难的黑暗中匍匐,留在大地上又有何妨呢?再说,陛下,我是一个文人,而伟大的君王把保护文学当作王冠上的一颗明珠。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并不鄙视驭者的头衔(指阿波罗曾给缪斯当驭者。)。马提亚斯·科温(马提亚斯一世(1440-1490):匈牙利国王,1458-1490年在位。)就厚待数学明珠约翰·德·蒙鲁瓦雅尔。因此,提倡文学又绞死文人,这是极坏的做法。亚历山大若是绞死亚里斯多德,那该是多大的污点啊!那种举动,不会给他荣名的脸上贴金,反而是毁损他形象的一个毒瘤。陛下,我创作一部非常应时的婚礼赞歌,献给佛兰德公主和极其尊贵的太子殿下。这怎么能是叛乱的导火线呢?陛下明鉴,我不是个拙劣的作家,学习时期就成绩优异,天生就能言善辩。陛下,赦免我吧,您高抬贵手,就是为圣母结下一个善缘。我向您发誓,想到要被吊死,我吓得魂飞魄散!」

悲痛欲绝的格兰古瓦一边说着,一边吻国王的拖鞋。纪尧姆·里默悄声对科坡诺勒说:「他真能随机应变,匍匐在地上!国王都像克里特岛上的朱庇特,耳朵长在脚上。」

袜商并不理睬克里特岛上的朱庇特,粗鲁地笑了笑,眼睛盯着格兰古瓦,说道:「唔!的确如此!我好像听见首相於果奈在向我求饶。」

格兰古瓦说得气喘吁吁,终於住口了,他战战兢兢,抬头仰望国王。此刻,国王正用指甲刮着裤子膝盖上的一个脏点,接着又呷了一口银盃中的药茶,但始终一言不发,以沉默折磨着格兰古瓦。终於,国王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小子可真能叫喊!」随即又转身对隐修士特里斯唐说,「算啦!放了他吧。」

格兰古瓦又惊又喜,一屁股坐到地上。

「放了他!」特里斯唐咕哝道,「陛下要不要把他塞进笼子里关一关?」

「伙计,」路易十一答道,「花367利弗尔8苏3德尼埃造笼子,你以为是要关这种鸟人的吗?立刻放掉这个淫棍(这个词同『天杀的』一样,是路易十一的口头禅,同为他欢悦的底蕴),给我用拳头把他打出去!」

「唔!」格兰古瓦叫起来,「真是伟大的国王!」

他惟恐国王收回成命,急忙冲向门口。特里斯唐真不想给他开门。几名大兵也一道出来,挥拳驱赶他。格兰古瓦不愧是个名副其实的斯多葛派哲学家,这一切都隐忍承受了。

国王听说发生了反对大法官的暴动,从各方面都流露出来好情绪。异乎寻常的宽大,绝非一个无足挂齿的迹象。而隐修士特里斯唐站在那角落里,铁板着脸,如同看见一根骨头而没有捞到的一条大狗。

这时,国王手指敲着椅子扶手,弹出《奥德迈桥进行曲》的节拍。他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君王,然而掩饰痛苦的本领远远胜过掩饰喜悦;只要听到好消息就喜形於色,有时甚至得意忘形。例如,得知莽汉查理的死讯,他就向图尔的圣马丁教堂捐了银制栏杆;他登基的时候,竟然忘记传旨为父王举行葬礼。

「唉,陛下!」雅克·库瓦蒂埃突然高声说道,「王上召我来,不知病体如何?」

「噢!」国王答道,「伙计呀,我实在疼痛难忍:耳中鸣响,胸膛里像有烧红的铁耙刮来刮去。」

库瓦蒂艾拉起国王一只手,摆出行家的派头给他号脉。

「瞧啊,科坡诺勒,」里默低声说道,「库瓦蒂埃和特里斯唐在他一左一右,这就是他的整个朝廷班子。为他自己预备一名医生,给别人准备一名刽子手。」

库瓦蒂埃号着脉,神色越来越惶遽。路易十一颇为不安地看着他。库瓦蒂埃的脸色眼见着阴沉下来。除了国王的病体,这个可怜的人没有别的进钱路了,因此他总是猛宰。

「唉!唉!」他终於说道,「情况确实严重。」

「是吗?」国王不安地问道。

「脉息急促,虚浮,喧响,而又有间歇跳。」

「天杀的!」

「不出三天,就有性命之忧。」

「圣母啊!」国王惊道,「有什么妙方,伙计?」

「我正在考虑,陛下。」

他请路易十一伸出舌头,边看边摇头,还做了个鬼脸,在装神弄鬼的中间忽然说道:「对了,陛下,我必须禀告一件事:有个空缺的主教收益权,而我有个侄儿……」

「把我的收益权赐给你侄儿了,雅克伙计,」国王回答,「可是,你快点给我去掉胸中的火吧。」

「陛下既然如此慷慨,」御医又说,「想必还会资助一点,帮我建成在拱廊圣安德列街的那个宅子。」

「哼!」国王未置可否。

「我的财力窘迫,」御医接着说道,「那宅子若是上不了房顶,那就太遗憾了。房子倒不足惜,原本很朴实,完全是平民式的;可惜的是约翰·傅博的那些画:那是美化护墙板的,画面上有个在空中飞翔的狄安娜,极为出色,又温柔,又秀雅,那姿态有一种天然的风韵,那发髻梳成新月型,十分曼妙,而那肌肤雪白莹净,谁多看一眼都要心荡神迷。还有刻瑞斯(刻瑞斯: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也是个绝色的女神。她坐在几捆麦子上,头上戴的麦穗花环,还编进了婆罗门参和别的鲜花。她那明眸无比多情,那双腿无比丰满,那神态无比高贵,那衣裙无比飘逸。那是画笔所绘出的佳妙无双的美人。」

「刽子手!」路易十一咕哝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要建个屋顶,陛下,遮盖那些画,虽说区区小事,然而我没钱了。」

「你那屋顶要多少钱?」

「哦……屋顶有镀金的铜像装饰,不超过两千利弗尔。」

「啊!凶手!」国王嚷起来,「他给我拔一颗牙,就得是钻石的。」

「我能盖上房顶吗?」库瓦蒂埃问道。

「能啊!见鬼去吧,快点儿给我治好病。」

雅克·库瓦蒂埃深鞠一躬,说道:「陛下,一剂发散药,就能保您无事。要给您的腰部敷上由蜡膏、红玄武士、蛋清、植物油和醋调成的大福膏。药茶陛下还要继续喝,保您药到病除。」

一根燃烧的蜡烛只引来一只飞蛾。奥利维先生看到国王如此慷慨,认为是个好时机,就赶紧凑上前来,说道:「陛下……」

「又有什么事?」路易十一问道。

「陛下,想必您知道西蒙·拉丹去世了吧?」

「那又怎么样?」

「他原是御前谘议官,掌管财政司法。」

「那又怎么样呢?」

「陛下,这个职务空缺了。」

奥利维先生说着,那张妄自尊大的面孔换了表情,从盛气淩人转为低首下心了。朝臣的嘴脸,只有这一种变换方式。国王逼视他,冷淡地说道:「明白了。」

接着,他又说道:「奥利维先生,布西科统领说过:赏赐皆来自国王,打渔只能到大海。看来你是同意布西科先生的见解了。现在你听仔细。我们的记性很好。1468年,我们让你当上内侍;69年,派你去掌管圣克卢桥头堡,俸禄为一百图尔利弗尔(你想要巴黎币);73年11月,我们在热尔日颁诏,封你为万森树林总管,取代候补骑士吉贝尔·阿克勒;75年,让你掌管圣克卢鲁弗雷森林,取代雅克·勒梅尔;78年,我们又以绿色火漆双封的凭券,特许你们夫妇二人享受10利弗尔巴黎币的年利,在圣日尔曼学校附近的市场收取;79年,任命你为色纳尔森林总管,接替可怜的约翰·戴兹,尔后又任命你为洛什城堡队长,尔后又为圣冈坦长官,尔后又为墨朗桥队长,从那时起你就称起了伯爵。凡是节日,理发匠给人刮脸就罚款5苏,你留下3苏,剩下的才给我们。你本来复姓『恶魔』,我们很想给你改一改;其实,尊姓和尊容太相配了。74年,我们力排贵族众议,准许你采用五颜六色的纹章,看你趾高气扬的样子,就跟孔雀一样。天杀的!还没有把你给填饱吗?捕的鱼不是又多又大吗?再多捞一条鲑鱼,难道你就不怕翻船吗?倨傲托大要毁了你的,伙计。托大托起来的总是败落和羞辱。你还是免开尊口,好好想一想吧。」

这番话声色俱厉,奥利维先生听了十分气恼,脸上又恢复放肆的表情,近乎高声咕哝道:「好吧,显然今天国王是有病了,什么都答应了医生。」

听了这样放肆无礼的话,路易十一非但不恼,反而和颜悦色地说道:「哦,还忘了一件事,我派你出使根特,常驻玛丽皇后(即勃艮第的玛丽(1457-1482),莽夫查理的独生女,1477年嫁给奥地利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朝廷。不错,」国王转身,又对两位佛兰德客人说,「这位还当过大使呢。」随即又对奥利维说,「嗳!老伙计,咱们不要闹翻嘛,都是老朋友了。晚间太晚了。我们公事已然办完,给我刮刮脸吧。」

自不待言,读者无需等到现在就能认出,这个「奥利维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可怕的费加罗(法国剧作家博马舍《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主角。),由导演人间正剧的天命极为巧妙地安排到路易十一的漫长而血腥的喜剧中。我们无意在此详述这个古怪的角色。御前理发师有三种称呼。在朝廷,人们彬彬有礼地叫他奥利维公鹿;老百姓叫他奥利维魔鬼。他真正的姓名叫奥利维恶魔。

奥利维恶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跟国王赌气,睥睨着库瓦蒂埃,从牙缝里咕哝道:「是啊,是啊!医生!」

「嗯!是啊,医生,」路易十一情绪好得出奇,接过话头说,「医生还是比你厉害。这道理很简单。他掌握我们的全身,而你只抓住我们下巴。好啦,可怜的理发师,机会还会有的。如果我也像希尔佩里克王(希尔佩里克(539-584):墨洛温王朝的国王。)那样,养成用手捋胡子的习惯,那么你又怎么说呢,还能有你这职位吗?好了,老伙计,干你的差使吧,给我刮刮胡子。去拿你要用的工具吧。」

奥利维见国王执意要打哈哈,简直无法将他惹火,只好咕哝着奉命出去了。

国王站起身,走到视窗,异常兴奋地推开窗户,拍手叫道:「吓!真的呀!老城上空一片红光。是大法官的府邸在燃烧,只能是这种情况。我的好百姓啊!你们终於这么干了,帮我铲除领主割据!」

接着,他转向佛兰德客人,又说道:「先生们,过来看看。那不是熊熊大火吗?」

两位根特人凑上前来。

「是一片大火。」纪尧姆·里默说道。

「呵!」科坡诺勒也说道,他的双眼突然闪亮,「看这大火,我就想起焚烧领主汉贝库尔府的情景。那边一定发生了大规模暴乱。」

「您这样认为吗,科坡诺勒先生?」路易十一的眼神几乎同袜商一样兴奋,「恐怕是势不可挡吧,不对吗?」

「上帝的十字架!陛下!羽林军若是撞上,也要丢盔卸甲!」

「哼!我嘛!那可不一样,」国王又说,「我若是愿意!」

袜商大胆地回答:「如果这场暴动像我推测的那样,陛下呀,您的意愿也无济於事!」

「伙计,」路易十一说道,「只要派两队羽林军,放一阵蛇形炮,就能把那帮贱民乌合之众赶跑了。」

袜商不顾纪尧姆·里默频频示意,似乎决意要同国王争辩到底:「陛下,瑞士雇佣兵也都是贱民。勃艮第公爵是一位大贵族,根本不把那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在格朗松战役中,陛下,公爵高呼:炮手们!向那些贱民开炮!他还以圣乔治的名义发誓。然而,大法官夏纳什塔尔高举大棒,率领老百姓冲向公爵;明盔亮甲的勃艮第军队,一碰上皮肤跟水牛一样厚的农民,就像玻璃投上一个石子那样碰得粉碎。多少骑士死在那群小百姓的手下。勃艮第的最大领主吉戎堡先生,同他那匹大灰马并排倒在沼泽中的一小片草地上。」

「朋友,」国王却说,「您讲的是战役,而这里是暴乱。什么时候我想皱皱眉头,就能一举将他们打垮。」

对方却不以为然,反驳道:「这有可能,陛下。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就表明民众的时机还没到来。」

纪尧姆·里默不能不插言了:「科坡诺勒先生,您是在同一位强大的君王谈话。」

「这我知道。」袜商严肃地回答。

「让他讲吧,我的朋友里默先生,」国王说道,「我喜欢这样开诚布公。先父路易七世常说,真话生病了;我倒认为真话死绝了,死的时候连个忏悔师都没有找到。现在,科坡诺勒先生打消了我这种看法。」

说着,他亲热地把手搭在科坡诺勒的肩上:「雅克先生,刚才您说?」

「陛下,我说也许您想的不错,在贵国,民众的时机还没到来。」

路易十一敏锐的目光注视他,问道:「时机什么时候到来呢,先生?」

「您会听到那个时辰的钟声。」

「请问是哪一座钟?」

科坡诺勒始终保持镇静而粗豪的态度,将国王拉到窗口,说道:「听我说,陛下!这里有座主塔、一座钟楼,有许多大炮,还有市民和军卒。等到警钟敲响,炮声轰鸣,主塔訇然颓倾,市民和军卒大声吼叫,相互厮杀,那个时辰的钟声就敲响了。」

路易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无言,陷入沉思。继而,他像抚摩骏马一般,拍拍主塔厚厚的墙壁,说道:「嗳!不会的!我的出色的巴士底堡,你不会这么容易就倒塌吧?」

他又猛一转身,对那个大胆的佛兰德人说:「您见过叛乱吗,雅克先生?」

「我制造过叛乱。」袜商答道。

「您是怎么制造叛乱的呢?」国王又问道。

「哦!倒也不太难,」科坡诺勒回答,「办法也多得很。首先,城里人必须有不满情绪。这情况并不少见。再就要看那里居民的性情。根特的居民就好造反。他们向来不喜欢君王,只喜欢王子。喏!设想一下,有天早晨,店铺里来人,对我说:科坡诺勒老伯,有这样一件事,还有那样一件事……比方说,佛兰德公主要保自己的宠臣,大法官决定鲨鱼皮革税要加一倍,诸如此类的事情,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於是,我撂下买卖,走出店铺,到大街振臂高呼:『塞进口袋里!』街上总有破酒桶,我登上去,将嘴边的话,压在心头的话高声讲出来。只要是民众的一份子,心头总压着什么要讲的话,陛下。这样,人就越聚越多,大家喧嚷呼噪,再敲响警钟,解除兵卒的武装,用以装备老百姓,市场上的商贩也纷纷加入,於是浩浩荡荡,冲啊!只要领地上还有领主,市镇上还有市民,农村里还有农夫,这种情况就不会改变。」

「你们那是造谁的反呢?」国王问道,「造大法官的反,还是造领主的反呢?」

「有时就是这样。要看情况。有时也造大公的反。」

路易十一回到座位上去,含笑说道:「唔!这里嘛,他们只不过造造大法官的反!」

这时,奥利维公鹿回来了,身后跟来两名端着国王洗漱用品的青年侍从。不过,令路易十一惊讶的,后面还跟来神色惶遽的巴黎府尹和巡防骑士。满腹怨气的理发师也显得张惶失措,只是内心里还有点幸灾乐祸。他首先开口禀报:「陛下,请恕我带来凶信。」

国王急忙转身,带动坐椅,致使椅子腿划破了地上的席子:「什么凶信?」

「陛下,」奥利维公鹿一脸凶相,无疑是暗中庆幸要给人以沉重打击,他又说道,「民众暴乱,不是冲着大法官。」

「那是冲谁来的?」

「冲您来的,陛下。」

老国王一跃而起,身子挺直,就跟年轻人似的:「你说清楚,奥利维!你说清楚!老伙计,小心你的脑袋,我凭圣洛的十字架(圣洛是法国海峡省首府,有着名的圣洛圣母大教堂,建於15世纪或16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毁於炮火。)发誓,这种时刻你若是谎报军情,砍断卢森堡先生脖子的那把剑,就算有点缺口,也能把你的脑袋给锯下来!」

这个誓言骇人听闻,路易十一整个一生,也只有两回凭圣洛的十字架发誓。

奥利维刚开口回答:「陛下……」

「跪下!」国王就厉声打断他,喝道,「特里斯唐,给我看住这家伙!」

奥利维双膝跪下,冷静地说道:「陛下,有个女巫被陛下的司法院判处死刑。她逃进圣母院。老百姓动武要把她抢走。府尹大人和巡城骑士先生从暴乱现场来,如果我的话不属实,他们可以当场揭穿。民众围攻的是圣母院!」

国王气得脸色刷白,浑身抖动,他低声说道:「好嘛!圣母院!他们居然到大教堂去围攻圣母,我的慈善主神!起来,奥利维。你说得对,我将西蒙·拉丹的职位赏赐给你。你说对了。他们是向我进攻。女巫受到主教堂的保护,而主教堂受到我的保护。哼!我还以为是造大法官的反!竟敢反对我!」

一怒之下,他焕发青春,开始大步踱来踱去。现在他不笑了,而是凶相毕露,走来走去的样子,活像狐狸变成了豺狼。他似乎窒息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嘴唇翕动,皮包骨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他猛然抬起头,深陷的眼睛彷佛冒火,说话就跟喇叭一样洪亮:「下手吧,特里斯唐!干掉那帮浑蛋!去吧,特里斯唐,我的朋友!杀吧!杀吧!」

他发泄一通之后,又回到座位上去,抑制住怒火,冷静地说:「这里,特里斯唐!在这巴士底堡,就在我们身边,有吉夫子爵的五十名枪骑兵,共有三百匹马,你全带去。还有夏多佩先生的羽林军弓箭队,你也带去。你是都统,带上手下的人马。在圣波尔宫,太子新卫队有四十名弓箭手,你也带走。带上这些人马,火速前往圣母院。哼!巴黎平民百姓先生们,你们竟敢践踏法兰西王冠,践踏圣母院的圣地,践踏这个国家的安定!斩尽杀绝,特里斯唐!要斩尽杀绝!一个不留,逃到哪里,也逃不脱鹰山绞架。」

特里斯唐躬身答道:「遵命,陛下!」

他停了一下,又问道:「那个女巫如何处置呢?」

对这个问题,国王想了想,说道:「唔!女巫啊!戴屠维尔先生,老百姓要抢她干什么?」

「陛下,」巴黎府尹答道,「既然老百姓要把她从圣母院避难所里抓出来,我想他们看到她逍遥法外当然不满,是要绞死她。」

国王好像凝神沉思,继而对隐修士特里斯唐说:「好吧!伙计,杀光老百姓,绞死女巫。」

「正是这样,」里默悄声对科坡诺勒说,「惩罚表示意愿的老百姓,而又实现老百姓的愿望。」

「这就行了,陛下,」特里斯唐答道,「如果女巫还在圣母院里,也要把她抓出来,不管避难权吗?」

「天杀的,避难权!」国王搔着耳朵说,「反正要把那个女人绞死。」

说到这里,他似乎灵机一动,急忙跪在坐椅前边,摘下帽子并放到椅子上,虔敬地注视帽子上缀的一个铜制护身符,同时合拢手掌祈祷:「噢!巴黎的圣母啊,我仁慈的神主,宽恕我吧。我只干这一回。必须惩罚那个罪恶的女人。圣母啊,我仁慈的神主,我向您担保,那个女巫不配受到您热情的保护。圣母,您也知道,许多十分虔诚的君王,为了上帝的荣光和国家的利益,都曾侵犯过教堂的特权。英国主教圣於格,就曾允许国王爱德华进入教堂抓出一个魔法师。先师圣路易(圣路易:即路易九世。)为了同样的目的,也曾进犯过圣保罗教堂。耶路撒冷的王子阿尔封斯先生,还曾侵犯过圣墓教堂。因此,请宽恕我这一回吧,巴黎的圣母。下不为例,为此我要给您塑一尊金身,就像去年我捐给艾库伊圣母院的那尊美丽的银像。就这样说定了。」

他画了个十字,站起身来,又戴上帽子,对特里斯唐说道:「火速前往,老伙计。将夏多佩先生带去。你去敲响警钟。你去镇压民众。你去绞死女巫。照此办理。我要你亲自去办,回来向我禀报。过来吧,奥利维,今夜我不睡了,给我刮胡子吧。」

隐修士特里斯唐躬了躬身,退出去了。国王又挥了挥手,让里默和科坡诺勒退下,他说道:「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好朋友,两位佛兰德先生。去歇息一会儿吧。夜深了,恐怕不久就要天亮了。」

二人告退,由巴士底队长带领回卧室。科坡诺勒对纪尧姆·里默说:「哼!我厌腻了这个总咳嗽的国王!我见过喝得醉醺醺的查理·德·勃艮第,他喝醉了也没有生病的路易十一这样凶狠。」

「雅克先生,」里默答道,「因为国王们喝的酒,不如药茶的劲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