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五、法王路易的祈祷室

读者或许没有忘记,卡西莫多站在钟楼顶上眺望巴黎,在发现丐帮夜行队伍之前,看到全城只有一处灯光。那是在圣安东莞门旁边,一座高大黝黑的建筑物最高层闪亮的一扇玻璃窗。那座建筑物,就是巴士底堡;那颗闪亮的星,就是路易十一的烛光。

的确,法王路易十一来到巴黎已有两天了,准备后天就离开,回到他那蒙蒂兹塔楼要塞。他难得驾幸心爱的巴黎城,而且每回逗留的时间都很短,总觉得到了这里,周围没有设置那么多机关、绞架和苏格兰卫队,待得不塌实。

这天,他来到巴士底堡下榻。他不大喜欢卢浮宫里的寝宫:那个方形房间太大,长宽都将近十米;壁炉也太大,上面雕刻着十二头巨兽和十三个大先知;床铺也太大,十一尺宽,十二尺长。周围物品都那么大,他反倒茫然失措,不如巴士底堡里的小房间和单人床,这位国王不改市民的习气。况且,巴士底堡要比卢浮宫坚固。

在这座着名的国家狱堡中,国王专用的这个小房间还是偏大,占据主楼里小塔楼的整个顶屋。房间呈圆形,四壁镶了发亮的麦秸席;天棚横梁上装饰了锡制描金百合花,中间的小梁全是彩绘的;护壁板很华美,有白锡玫瑰花图案,底色则是雄黄和上等靛青调成的悦目的鲜绿色。

全室只有一扇窗户,是尖拱长窗,装有黄铜丝网和铁栏杆,再加上绘有国王和王后纹章的华丽彩色玻璃(每一片价值22苏),光线就更暗了。

全室只有一个通道,是一扇现代式样的门,扁圆拱顶,里面挂着门帘,外面是爱尔兰式的木门廊:细木结构,做工十分精巧,一百五十年前在许多老式房舍还能看到。索瓦尔哀叹道:「这种结构既不美观,又妨碍走路,尽管如此,我们的先辈却不愿拆除,无论如何也要保留。」

房间里没有一般住宅的家俱陈设,没有板凳、搁凳、折叠凳,箱子形状的矮凳,也没有四苏一张的凳腿交叉的漂亮凳子,只有一张折叠扶手椅,漆成红底玫瑰花图案,朱红色羊皮垫面,铆了许多镀金的铆钉,镶缀着长长的丝绸流苏,显得十分华丽。这孤零零一张椅子表明,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有权坐下。椅子旁边靠窗口的地方,摆了一张铺着百鸟织锦台布的书案,上面放着一个有墨渍的墨水瓶、几卷羊皮纸、几支鹅毛管笔和一只镂花的高脚银盃。再过去一点有一个炭盆、一张由金头钉固定猩红丝绒垫的祈祷凳。最里端摆一张普通的床铺,挂着红黄两色的幔帐;幔帐胡乱坠下流苏,既没有绣花边,也没有金属饰片。正是这张床,因为路易十一在上面度过安眠和不眠之夜而着名,二百年前在一位枢密官的府上还能瞻仰到,年迈的皮卢夫人就曾见过:她在《居鲁士》(这出戏表现波斯帝国的奠基人、居鲁士大帝二世(西元前550-前530)。)中,是扮演「阿丽吉狄雅」那个「活道德」角色而出了名。

所谓法王路易的祈祷室,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带读者进来的时候,这间屋很暗。宵禁的钟声敲过一个小时,已是深夜了。桌上只点着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照见在房间分散几处的五个人。

烛光照见的头一个人,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下面紧身裤配银白条的猩红半短上衣,外罩黑花纹金黄呢短袖外套。这身华服最招惹光亮,每一条皱褶似乎都凝着火焰。此公胸前绣有色彩鲜艳的纹章:人字形条纹尖顶有一只奔鹿,盾牌右侧是橄榄枝,左侧是鹿角。他的腰带上佩一把华丽的短刀,镀金的刀柄镂刻成鸡冠状,柄头为伯爵冠冕图样。他一副恶人相,神态趾高气扬。观其面孔,头一眼看出盛气淩人,第二眼便看出阴险狡诈。

他光着脑袋,手拿一长卷文书,站在扶手椅的背后。椅子上却坐着一个衣冠不整的人,他的坐态也不雅观,佝偻着腰身,翘起二郎腿,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不妨想像一下,在这样华丽的皮椅子上,却垂着两个弯曲的膝盖、两条瘦腿,下身只穿一条寒酸的黑羊毛紧身裤,上身则裹着毛呢大衣,皮里子几乎成光板了;头上那顶油乎乎的旧帽子就更糟,是用最粗劣的黑呢做成的,周围缀了一圈小铅人,而肮脏的帽衬包得严严的,不让一根头发露出来。从坐着的这个人身上,只能看到这一些。他的头一直垂到胸口,脸庞遮在阴影里,看不清相貌,只见露在光亮中的鼻子尖,显然鼻子很大。看他那只满是皱纹的枯瘦的手,就能猜出是个老年人。他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隔一段距离,有两个汉子在低声交谈,都是一身佛兰德打扮。他们半截身子没有被阴影遮住,因此去看过格兰古瓦圣迹剧演出的人,就会认出这是佛兰德使团的两名主要成员:根特城养老金领取者,精明的纪尧姆·里默,以及受大众喜爱的袜商雅克·科坡诺勒。我们还记得,这两个人参与了路易十一的政治密谋。

最后还有一个人,离得最远,靠门口站在黑暗中,像石雕那样一动不动。那人四肢短粗,是个壮汉,身穿军服,外面罩一件绣有纹章的外套。他长得四方大脸,嘴大得出奇,额头扁平,两只眼鼓出来,贴着头皮的头发从两侧垂下去,像帽耳一样遮住了耳朵,那模样既像恶犬,又像猛虎。

除了国王,其他人都脱掉帽子。

站在国王身后的那位贵族,正在念流水帐,国王似乎听得很仔细。那两个佛兰德人则在窃窃私议。

「上帝的十字架!」科坡诺勒咕哝道,「我都站累了,这里就没有椅子吗?」

里默摇摇头,同时不安地笑了笑。

「上帝的十字架!」科坡诺勒又说道,他这样被迫压低嗓门实在难受,「我恨不能盘起腿来席地而坐,就像我在店里卖袜子那样。」

「这可不妥,雅克先生!」

「哎呀呀!纪尧姆先生!难道在这里只能两腿站着吗?」

「两腿跪着也行。」里默说道。

这时,国王提高了嗓门。他们俩随即住口。

「仆役的号服要用50苏,王室的教士做道袍要用12利弗尔!要这么多!这是把金子成吨往外倒呀!你疯了吗,奥利维?」

老人说着,抬起头来,只见他戴的圣蜜雪儿山一串金贝壳项链闪闪发亮。烛光迎面照着他那瘦削而阴沉的脸庞。他一把夺过帐本。

「你想要我们破产啊!」他那无神的眼睛扫了一下帐本,嚷道,「这都是什么呀?两名忏悔师,每人每月10利弗尔,还有一名小教堂执事,要100苏!一名跟班,一年90利弗尔!四名大厨师,每人每年120利弗尔!还有烧烤师一名,汤羹师一名,腊肠师一名,烹调师一名,餐具师一名,助手两名,每人每月6利弗尔!两名助厨,要8利弗尔!一名马夫和两名助手,每月24利弗尔!还有搬运夫一名,糕点师一名,面包师一名,车夫两名,每人每年60利弗尔!还有马蹄铁匠一名,120利弗尔!总帐房司库1200利弗尔,审计500利弗尔!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简直是挥霍!这样开销的烈火,能把卢浮宫的所有金条都熔化了!长此下去,我们的餐具也要卖掉!到了明年,如果上帝和圣母还让我们活在世上的话(第二年,即1483年,路易十一便死了。)(说到这里他举了举帽子),我们就得用锡杯子喝药茶啦!」

说罢,他朝桌子上闪闪发光的银盃瞥了一眼,咳嗽一声,又继续说道:「奥利维先生,统治大片国土的君主,如国王和皇帝,绝不能让家室滋长淫佚奢华之风;因为上行下效,这种火势必然要从宫廷向各地蔓延。因此,奥利维先生,要牢记这一点。我们的开销逐年增加,这种状况令人讨厌!天杀的,怎么弄成这样子,直到1479年,还不超过36000利弗尔;80年达到43619利弗尔,数字都在我脑子里;81年竟高达66680利弗尔;今年呢,我敢打赌,准能突破八万利弗尔!四年工夫翻了一番!真是骇人听闻!」

他呼呼喘息,又气愤地说道:「我看周围的都吃肥了,只瘦我一个人!你们从每个毛孔吮吸我的银元!」

众人敛声屏息。这种怒气发泄出来就完了。国王继续说道:「法兰西全体贵族用拉丁文写的那份奏折就提出,我们必须审查所谓的朝廷的巨大负担!确为负担!国家承受不了的负担!哼!先生们,你们说既没有司肉官,也没有司酒官,那我们还算什么国王!天杀的!我们就要让你们瞧一瞧,我们究竟算不算国王!」

他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威势君权,不禁微微一笑,脸上的愠色也就和缓一些,他转身对佛兰德人说道:「您瞧见了吧,纪尧姆先生?面包司官、司酒官、司寝官、大总管,都抵不上一个最下等的仆役。科坡诺勒先生,请记住这一点,他们毫无用处。他们在国王身边纯粹是摆设,我看就像王宫大钟盘周围的四福音圣徒。不久前,那四位由菲利浦·勃里耶修饰一新,镀上了一层金,然而并不指示时间,时针根本用不着他们。」

国王沉吟了一下,摇了摇苍老的脑袋,又补充说道:「哦!哦!以圣母的名义发誓,我可不是菲利浦·勃里耶,绝不给那些大管家重新镀金,倒是赞同英王爱德华的看法:拯救百姓,杀掉贵族!念下去吧,奥利维。」

他指名道姓的人又捧起帐本,继续高声念道:「……支付印章费12利弗尔巴黎币,经手人巴黎府尹衙门掌印官亚当·特农,因原印章日久破损,不复能用,故需翻铸为新。

「支付给纪尧姆·弗赖尔4利弗尔4苏巴黎币,是为他今年1月、2月、3月喂养小塔行宫两鸽笼中的鸽子的酬金和奖赏,以及购买7塞斯提(塞斯提:谷物计量单位,约合60公斤。)的大麦的费用。

「为一罪犯忏悔事由,支付某方济各会派修士4苏巴黎币。

国王默默地听着,不时咳嗽两声,於是端过银盃呷一口,脸上随即做一个怪相。

「今年在巴黎各大街路口,吹喇叭晓谕法令共五十六次,费用尚待结算。

「为在巴黎及外地挖掘寻找所传埋藏的财宝,但一无所获,花费45利弗尔巴黎币。」

「为了挖出一文小钱,要埋进去一枚金币!」国王说道。

「……为小塔宫中铁笼子安装六块白玻璃,13苏。奉圣旨,为迎接鬼怪节,制作镶饰玫瑰花边的四块盾形王徽,6利弗尔。为陛下的旧上衣换两只新袖子,20苏。为陛下购置皮鞋油一盒,15德尼埃。为王家饲养的黑猪新建猪栏一座,30利弗尔巴黎币。为豢养狮子,在圣彼得教堂附近建造隔间,安装地板和盖板,22利弗尔。」

「这些动物可真费钱啊。」路易十一说道,「没关系!这是国王的排场嘛。有一头棕色大狮子,温文尔雅,深得我的喜爱。您去看过吗,纪尧姆先生?帝王就应当豢养这种珍奇动物。我们身为国王,就应当以雄狮为家犬,以猛虎为家猫。雄大宜乎王尊。在供奉朱庇特的异教时代(指基督教创建之前的古罗马时代。),百姓向教堂祭献一百头牛、一百头羊,皇帝则赏赐一百头狮子、一百只鹰。这未免张狂,但是很有气魄。法兰西历代君王宝座的周围,都有猛兽的吼叫。不过,后人会给我公正的评价,说我在这方面不如他们糜费,没有养那么多狮、熊、象和豹子。好啦,念下去吧,奥利维!这些话,只是想说给我们的佛兰德朋友听的。」

纪尧姆·里默深鞠一躬,而科坡诺勒则板着面孔,那样子就像国王所说的一只熊。国王倒没有留意,他的嘴唇又接触银盃,呷了一口药茶,随即又吐出来,说道:「噗!这药茶真难喝!」

奥利维先生继续念流水帐:「一名拦路抢劫犯在屠宰房监狱已关押6个月,听候发落,伙食费6利弗尔4苏。」

「怎么回事?」国王打断他的话,「还养一个应当绞死的人!天杀的!这种伙食费,我一文钱也不给。奥利维,这件事你同戴图维尔先生安排一下,今天晚上就筹办好,让那家伙跟绞刑架结婚,去做风流鬼吧。往下念。」

奥利维用大拇指画掉「拦路抢劫犯」一项,跳了过去。

「奉巴黎府尹大人之命,并由他亲自审定,支付给巴黎法院刽子手大头目亨利埃·库赞60苏巴黎币,为购置一把大砍刀,供处决因犯罪而由法庭判处死刑者之用,大砍刀备有刀鞘及其他附属物件;亦为修复处决路易·德·卢森堡时破损的旧砍刀的费用,以备今后再用……」

国王打断他的话:「可以了,我乐意支付这笔费用。这类开销,我看都不要看,拿出钱去从来不后悔!念下去。」

「为新制造一个大囚笼……」

「嘿!」国王两手抓住椅子扶手,说道,「我就知道这趟巴士底堡不会白来。等一等,奥利维先生。我要亲眼看看囚笼。我一边看,你就一边向我报帐吧。佛兰德先生们,去看看吧。很有意思。」

说着,国王站起身,扶着报帐人的手臂,示意站在门口的那个哑巴似的人在前边带路,又示意两名佛兰德客人在后面跟随,然后就走出房间。

王驾到了门外,又增添了执械并身披重甲的侍卫,以及举着火炬的瘦溜的少年侍从。他们在主塔里走了一阵,通过一直嵌入厚厚的墙壁中的楼梯和过道。巴士底堡卫队长在前头开路,打开一道道小门;年迈多病的国王佝偻着身子,边走边咳嗽。

每过一道小门,除了岁月压弯了腰的老人之外,其他人都不得不低头通过。

「哼!」老人牙掉光了,说话从牙龈透风,「我们都快要进入墓门了。过矮门,不得不低头。」

最后一道门锁上加锁,十分复杂,花了一刻钟才打开。他们走进去,只见这间大厅尖拱顶,宽敞高大,正中有一个立方体的庞然大物,借着火炬亮光可以看出是砖泥铁木结构,外实中空。这就是有名的囚笼,人称「国王的小酒瓶」,专用来监禁国家要犯。囚笼侧壁开了两三扇小窗,但是密密地安装了粗铁条,连玻璃都给遮住了。门扇是一大块石板,好似墓门一般。这种门从来都让人有进无出,只是在那里面的并非死者,而是个活人。

国王围着这座小型建筑,缓步走着,仔细察看;奥利维则跟在后边,朗声念流水帐:「为新造一个巨大的木笼,长9尺,宽8尺,上下板间距7尺,用粗梁木、框架和承梁,并以肋条加固,以粗铁条螺钉铆合。这个笼子置放在圣安东莞门巴士底堡的塔楼一间大厅里,奉国王陛下旨意,将原关在破旧笼内的一名囚犯迁移进去。新造囚笼用料96根横梁和52根立梁,以及10根各长6尺的桁木;19名木工在巴士底庭院内砍削、修整并安装上述木料,共计干了20天……」

「相当出色的橡树心木。」国王说着,用拳头敲敲木架结构。

「……这个囚笼还用了220根八、九尺长的铁条,其余的为中等长度,有圆形铁箍片、带孔铁板和垫板,铁料共重3735斤,此外还有用於固定囚笼的8根粗铁钩,以及扣钉和铆钉,共重218斤,而置放囚笼的房间门窗上安装的铁栅和其他铁件,尚未计算在内……」

「要遏制轻举妄动的念头,需用这么多铁啊!」国王叹道。

「……花费合计317利弗尔5苏7德尼埃。」

「天杀的!」国王叫起来。

这句詈语是路易十一的口头禅,刚一出口,笼子里就好像有人醒来了。只听铁链磨着底板发出声响,似乎从坟墓里传出微弱的人声:「陛下!陛下!开恩啊!」但是只闻声音不见人。

「317利弗尔5苏7德尼埃!」路易十一重复道。

笼子里传出的哀鸣,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心惊胆寒,连奥利维先生也不例外。惟独国王不为动容,似乎没有听见。奥利维先生遵命继续报帐,而国王则继续冷静地察看囚笼。

「……此外,为给窗户打洞安装铁栅,为置放囚笼的房间铺设地板,因原地板难以承受囚笼的重量,支付一名泥瓦匠工钱27利弗尔14苏巴黎币……」

笼子里的人又呻吟起来:「开恩啊!陛下!我向您发誓,背叛您的不是我,而是昂热城的红衣主教先生。」

「那个泥瓦匠真贪心!」国王说道,「继续念,奥利维。」

奥利维遵命继续念道:「……为安装窗户、床铺、马桶及其他设备,支付给一名木工22利弗尔2苏巴黎币……」

笼子里的声音继续哀告:「唉!陛下,您怎么不听我说呢?我向您保证,给德·圭耶讷大人写密函的不是我,而是拉巴吕红衣主教(约翰·德·拉巴吕(1421-1491):昂热的红衣主教,因与勃艮第公爵莽夫查理串通反对路易十一而被囚禁11年(1469-1480),但并未关在笼中。)先生!」

「木匠要价太高,」国王指出,「就这些了?」

「不,陛下。『为安装上述房间的玻璃,支付给一名玻璃工48苏8德尼埃巴黎币』。」

「开开恩吧,陛下!我的财产全部给了审判我的法官们,难道还不够吗?餐具给了托尔西先生,藏书给了道里奥勒先生,壁毯给了鲁西永地区长官,难道这还不够吗?我没有罪呀!我在笼子里关了14年,求生不得,欲死不能!饶命吧,陛下!您到天堂会有好报的。」

「奥利维先生,」国王问道,「总共多少?」

「367利弗尔8苏3德尼埃巴黎币。」

「圣母啊!」国王嚷道,「这笼子也太奢华啦!」

他一把夺过奥利维手中的帐本,开始扳着指头自己计算,看看帐本,又瞧瞧笼子。这工夫,可以听见囚徒悲咽之声。在幽暗中,这种啜泣格外凄惨,大家面面相觑,脸色都白了。

「14年啦,陛下!已经14年啦!从1469年4月至今。看在上帝的圣洁母亲分上,陛下,请听我说!您一直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而我,身心交瘁,难道再也见不到天日了吗?开开恩吧,陛下!发发慈悲吧。宽仁是君王的美德:只要宽仁,就能怒消气顺。难道陛下认为,为人君者对冒犯天颜的人都严惩不贷,到临终时就能完全心安理得吗?何况,陛下,我绝没有背叛您,那是昂热的红衣主教所为。我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链,铁链头上还拴个大铁球,重得违背常理!唉!陛下!可怜可怜我吧!」

「奥利维,」国王摇摇头,说道,「灰泥一米伊(米伊:法国古代容量单位,因地方、时期和货物品种而不同。)只值12苏,我发现算我20苏。这笔账你再重算算。」

他转身背对囚笼,准备走出大厅。火光和人声渐渐离去,可怜的囚徒明白国王走了,他还绝望地呼号:「陛下!陛下!」

门重又关闭。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到什么了,惟有狱卒嘶哑的歌声传到他耳畔:

约翰呀巴吕,

再也望不到

他的主教区;

凡尔登主教,

大势也已去;

呜呼全报销。

国王默然无声,上楼返回祈祷室。扈从人员紧随其后,他们听到囚犯最后几声哀号,还一直心惊肉跳。突然,国王转过身,问巴士底典狱长:「哦,对了,刚才那笼子里是不是有个人啊?」

「确实有人,陛下!」典狱长回答,他听这一问不禁十分诧异。

「是什么人?」

「是凡尔登的主教。」

其实,国王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有这种癖好。

「哦!」他装出一无所知、初次想到的样子,「红衣主教拉巴吕先生的朋友,纪尧姆·德·阿朗吉尔。一个多出色的主教啊!」

过了一会儿,那小屋的门又打开了,读者在开头见到的那五个人走进去,门随即又关上了。他们各就各位,恢复原来的姿态,继续低声交谈。

在国王出去这工夫,他的桌上送来一些紧急公文。他一件一件亲自拆封,立刻过目,示意奥利维先生拿起鹅毛管笔,也不讲来函的内容,就开始低声口授覆信。看来奥利维是御前文牍大臣,他跪在桌前笔录,姿势相当不舒服。

纪尧姆·里默在一旁观察。

国王声音很低,两个佛兰德客人根本听不清他口授的内容,只能听到片言只语,且又不易理解,例如:「……富饶地区的支柱是商业,而贫瘠地区的支柱是手工制造业……让那些英国老爷们瞧瞧我们的四尊大炮:伦敦号、布拉班特号、布雷斯地区布尔格号、圣奥迈尔号。有了大炮,现在战争才趋向合理。致我们的朋友勃雷絮尔先生……军队没有贡赋无法维持……」等等,等等。

有一回他提高了嗓门:「天杀的!西西里国王竟然效仿法国国王,用黄色火漆封信!就连我的表兄弟勃艮第公爵,当年都不用直纹红色底面的纹章。特权不容丝毫侵犯,世家王室才能确保威严。把这一点记下来,奥利维伙计。」

还有一回,他也提高了嗓门:「吓!吓!重大消息!我们这位皇帝老兄(指马克西米连一世(1459-1519),奥地利大公(1486),德意志皇帝(1493)。他本欲把女儿佛兰德的玛格丽特嫁给路易十一的儿子查理。但是,查理却娶了布列塔尼的安娜。)向我们要求什么呀?」他一边流览,一边发出感叹。「当然喽!德意志十分强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我们不会忘记这句古老的谚语:最美的伯爵领地是佛兰德,最美的公国是米兰,最美的王国是法兰西。对不对呀,佛兰德先生们?」

这回,科坡诺勒也跟纪尧姆·里默一起躬了躬身:这位袜商的爱国心受到了逢迎。

路易十一拿起最后一封信,不禁皱起眉头,嚷道:「怎么回事?请愿,控告我们在皮卡第的驻军!奥利维,火速给鲁奥统领去信。就说军纪松弛了。羽林军、被放逐的贵族、自由弓箭手、瑞士雇佣兵,都为所欲为,残害百姓。军卒到庄户人家抢掠还嫌不足,竟然还用棍棒鞭子驱赶,逼他们进城买美酒鱼肉和其他美食品。现在,国王了解到这种情况。我们决定保护百姓不受骚扰和抢掠。凭圣母的名义,这就是我们的意愿!此外,我们也不能容忍乐师、理发师、军人仆役效仿王侯,穿什么天鹅绒和绸缎衣裳,戴什么金戒指。这种浮华虚荣受到上帝的憎恶。就是我们这些贵绅,也只穿每巴黎码(法国古尺,先合1.18米,后来为1.20米。)16苏呢料的衣服。让那些随军仆役先生们降降格,也按这种标准吧。就这样传旨诏示,给我们的朋友德·鲁奥先生。好啦。」

他高声口授这封信,说说停停,但是口气坚决。信刚口授完,忽见房门打开,慌慌张张走进来一个人,进来就喊道:「陛下!陛下!巴黎民众发生暴乱!」

路易十一严肃的面孔抽动一下,然而,明显的动容一闪而逝,他立刻恢复常态,口气严厉而又镇定地说:「雅克伙计,就这么闯进来,你也太鲁莽啦!」

「陛下!陛下!造反啦!」雅克伙计气喘吁吁地又说道。

这时国王已经站起身,他狠狠地抓住雅克伙计的手臂,忍住怒火,瞥了佛兰德人一眼,对着他的耳朵私语道:「住口,要说也得小点儿声!」

来人这才明白过来,於是他压低声音,丧魂落魄地讲述一遍,国王则镇定自若地听着。纪尧姆·里默那边叫科坡诺勒注意来人的相貌和服饰,看他那毛皮风帽、短斗篷,以及黑色天鹅绒袍子,颇像审计院院长。

来人刚讲了几句,路易十一就哈哈大笑,高声说道:「真的吗!说话大点声,库瓦蒂埃伙计!干嘛这么低声说话呢?圣母在上,我们没有什么要瞒着佛兰德好朋友的。」

「可是,陛下……」

「大声讲啊!」

库瓦蒂埃伙计一时瞠目结舌。

「看来,」国王又说道,「你倒是讲啊,先生,看来,我们的巴黎城里,老百姓闹事啦?」

「是的,陛下。」

「你是说,他们反对司法宫的大法官?」

「看样子是的。」雅克伙计结结巴巴地回答,他还转不过弯来,弄不清国王头脑里想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突然改变了口气。

路易十一又问道:「巡逻队是在什么地方同暴民遭遇的?」

「从丐帮老营出发到货币兑换所桥的途中。我奉旨前来,正巧遇见他,听到他们有人高呼:打倒大法官!」

「他们对大法官有何不满?」

「哦!因为他是他们的领主。」雅克伙计答道。

「真的吗?」

「是的,陛下。那些人都是奇蹟宫的乞丐。他们都是大法官的子民,对领主早就不满,不承认他有权审判,有权管理道路。」

「是嘛!」国王又说了一句,他掩饰不住,脸上泛起满意的微笑。

「他们向司法院呈送的每份请愿书,」雅克伙计又说道,「都声称他们只有两个主人:一个是陛下,一个是上帝,我想他们的上帝就是魔鬼。」

「嘿!嘿!」国王说道。

他连连搓手,暗自窃笑,脸上喜气洋洋,尽管他不时收敛笑容,装模作样,但还是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大家都茫然不解,连奥利维先生也莫名其妙。国王沉吟片刻,显然非常满意。

「他们人多势众吗?」他突然问道。

「当然了,陛下。」雅克伙计回答。

「有多少人?」

「少说有六千人。」

国王不禁说了声「好!」随即又问道,「他们带武器了吗?」

「拿着长镰、矛戈、火铳、铁镐。还拿着各种各样的凶器。」

国王听他这样列举,似乎毫无不安的表示。雅克伙计认为有必要补充说:「如果陛下不火速派人援救,大法官就性命难保。」

「要派人的,」国王佯装一本正经地说,「可以。我们一定要派人。大法官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六千人!全是亡命徒。真是胆大包天,实在可恼可恨。然而,今天夜晚我们人手不多。明天上午也还来得及。」

雅克伙计叫起来:「马上派人吧,陛下!到了明天上午,大法官不知会给人抢掠多少回,领地遭到蹂躏,大法官也早给吊死了。看在上帝分上,陛下!马上救援,不要等到明天上午了。」

国王逼视他,说道:「我对你说了,明天上午。」

他那目光是不容分辩的。

路易十一沉吟了一下,又提高嗓门:「我说雅克伙计,情况你大概知道吧?当初……」他改口说,「现在,大法官封建裁判管辖区有多大?」

「陛下,大法官的管辖区,从轧光厂街一直到草市街,其间包括圣蜜雪儿广场,以及田园圣母院(听到这里,路易十一掀了掀帽檐儿)附近俗称隔墙的地方,那里有十三座府邸,还有奇蹟宫、称作城郊的麻风病院,还有从麻风病院到圣雅各门的道路。在这些地方,他既是路政官,又是高级、中级和初级裁判官,总之是全权领主。」

「好家伙!」国王用右手搔着左耳,说道,「把我的城市占去好大一片呀!唔!原来,大法官先生在这一大片领地上称王啊!」

国王说,「原来」,这一回却不改口了。他若有所思,接着说下去,彷佛在自言自语:「好极了,大法官先生!原来,你牙齿咬着我们巴黎的好大一块!」

突然,他暴跳如雷:「天杀的!他们是什么人,竟然在我们这里自称路政官、司法官,自称领主和主人?竟然在我们这里随处征收路费,在我们百姓居住的每个路口派驻了刽子手,施行司法裁判权?以至於法国人看见有多少绞架,就以为有多少国王,如同古希腊人发现多少泉水,就以为有多少神,又像波斯人望见多少星辰,就以为有多少神!天晓得,这种状况太糟糕,混乱不堪,实在令我讨厌!在巴黎,除了国王还有一个路政官,除了我们的司法院还有一个司法机构,在这个王国除了我们,还有一个皇帝,我倒要问一问,难道这是上帝的意愿吗?凭我的灵魂发誓,早晚有一天,法兰西就只能有一个国王、一个领主、一个法官、一个刽子手,就像天堂只有一个上帝那样!」

说到这里,他再次掀掀帽檐儿,还一直像梦呓一般,神态和声调如同一名猎人吆喝猎犬冲上去:「好哇!我的百姓!真棒!干掉这些冒牌的领主!放手干吧!冲啊!冲啊!抢他们,吊死他们,消灭他们!哼!领主们,你们想称王吗?上啊!我的百姓,上啊!」

他戛然住口,咬了咬嘴唇,彷佛要抓住半失控的思路,锐利的目光逐个审视周围的五个人,双手猛地抓住帽子,眼睛盯着帽子说道:「哼!你若是知道我头脑里想什么,我就把你烧掉!」

然后,他又环视周围,那留神而不安的目光,恰似悄悄回洞穴的狐狸:「不管怎么说,大法官先生有难,我们还是要救援的。只可惜,此刻我们这里兵力太少,只能等到明天。到时候整顿老城的秩序,捕获的乱民全部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