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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胜算都在来回变换,一会儿他占上风,一会儿对方占上风。他们给黑人喝了朗姆酒,还给他点了几支香烟。朗姆酒下肚后,黑人使出全身力气,占了上风,把老人的手压下去三英寸——当时老人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桑提亚哥。但是,老人紧接着绝地反击,又把手扳回中间。此时,他确定自己能打败这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天一亮,那些下注的人纷纷嚷着要算做平局,裁判不肯,裁判正在摇头的当儿,他一使劲儿,就把黑大个儿的手压了下去,一直往下,终於贴在桌面上。比赛从星期天早上开始,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那些下注的人之所以纷纷要求算做平局,是因为他们得去码头上班了,去扛一麻袋一麻袋的蔗糖,或者去给哈瓦那煤炭公司干活。如果不是这样,大家都乐意让他们比完。不管怎么样,他赶在所有人去上班之前,及时地结束了比赛。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个人都管他叫「冠军」,到了春天,他们又较量了一回。不过,这回大家没赌多少钱,因为他首战告捷,击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黑人的信心,所以赢得易如反掌。此后,他又跟人比过几回,之后就不干了。他估量只要自己有求胜心,任何人他都能打败,而且,他认定掰手腕会伤害用来打鱼的右手。他用左手试着比过几次,结果左手总是不听他指挥,所以他信不过这只手。
现在太阳要把它烤熟了,他想。除非夜里冻着它,不然应该不会再害我抽筋了,真不知道今晚会出什么事儿。
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向迈阿密飞去,他看见飞机投下的影子把一群群飞鱼吓得跃出水面。
「这么多飞鱼,应该有海豚。」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后仰过去绷紧钓绳,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大鱼再拽过来一点儿。拽不动,绳子还是那么紧绷绷的,上面的水珠儿颤动着,再用力拉,非绷断不可。小船缓缓地往前驶去,他抬头望着飞机,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作罢。
坐在飞机里面感觉肯定很奇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看到的大海是什么样的。只要别飞得太高,鱼应该能看清楚。要是我,我就在200英寻的高处慢慢儿飞,从上头好好看看这条鱼。以前在捕龟船上,我爬上过桅杆顶上的横木架,就那么点儿高,也让我大开眼界了呢。从那儿往下看,海豚的体色更绿,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的斑块都看得见,你还能看见它们一大群游过来。为什么幽暗的洋流里急速飞奔的鱼都长着紫色的脊背,通常连条纹或斑块也都是紫色?海豚看起来当然发绿,因为它本来是金色的。可当它饿极了进食的时候,两侧的条纹就会呈现紫色,就像马林鱼一样。是因为生气或者跑得太快把这些紫色的条纹逼得显现出来了吗?
夜色降临之前,他们经过一大片马尾藻,这些马尾藻堆得像个小岛,它们随着微微的波浪起伏摇摆,彷佛大海正躲在一床黄色的毯子下在跟谁做爱。就在这时,细钓线上有只海豚咬钩了。海豚跃入半空,残阳夕照里,老人一眼望去,它通体金光,在半空拚命地扭动、拍打。它惊恐万分,一次次跃起又落下,老人趁机走到船艄,蹲下身子,一边用右手右臂拖住大钓绳,一边用左手把海豚拽过来,每收一段绳子就用光着的左脚牢牢踩住。海豚靠拢船艄的时候,还在不顾死活地上蹿下跳、左冲右撞。老人从船艄往外探出身子,把这条金光闪闪、紫斑遍布的海豚拽上船。它嘴巴一张一合,上下颌骨不断抽搐,急促地磕着鱼钩,扁长的躯干、脑袋和尾巴啪啪地拍打着船底,老人举起木棒,对着它金灿灿的脑袋猛敲一顿,它抖动了几下,躺着一动不动了。
老人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重新往钓绳上装了一条沙丁鱼,抛进大海。然后,他慢慢回到船头,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抆了抆。接着他将吃重的大钓绳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在海水里洗右手。此时,太阳已经滑入大海,老人看了看太阳,又望了望大钓绳的斜度。
「一点儿都没变。」他说,但是,看看冲在手上的水流,他发觉鱼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
「我要把两只桨横着绑在船艄上,这样能叫它在夜里放慢速度。」他说,「它今天晚上再撑一夜没问题,我也没问题。」
最好待会儿再给那只海豚开膛,别让肉里面的血流掉,他想。这事儿我可以待会儿再干,顺便把桨绑上,给鱼加点负担。现在太阳落山了,我最好别惊动它,让它安安静静的。日落时分,所有的鱼类都很难熬。右手晾干后,他就用右手抓住钓绳,尽可能全身放松,让绳子把自己拉着靠在木板上,这样船受到的拉力就跟他承担的一样大了,或者比他承担的还更大。
我正在学着怎么干活呢,他想。至少是这部分活要学。别忘了,从它吞了鱼饵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它块头那么大,饭量肯定也很大。而我吃了整整一条金枪鱼。明天我会把那只海豚吃掉,他把海豚叫做「金鱼」,或许待会儿我剖开清理的时候就该先吃点儿。这东西比金枪鱼更难吃。不过,话说回来,干什么都不容易。
「鱼啊,你现在怎么样?」他大声问道。「我现在很好,我左手好些了,再过一天一夜我都有东西吃。好好拉船吧,鱼。」
他并不是真的很好,因为被粗钓绳勒疼的脊背疼过了头,已经发木了,这让他有点儿不放心。不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我都经历过,他想。一只手破了点皮而已,而且那只抽筋的手也不抽了。两条腿好好的。再说了,现在我在食物储备上也占了上风。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正值九月,天黑得很快。他躺在破旧的船头木板上,尽可能让自己歇下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已经出来了。他不知道其中有颗星星叫「参宿七」,可看到它就会知道,很快星星们就会全部出来了,这些远在天际的朋友会陪着他。
「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我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我必须杀死它。还好我们不用杀死星星。」
想像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月亮,那会怎么样?他想。那月亮就会逃走的。可是,想像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太阳,那又会怎么样?我们生来还挺幸运,他想。
接着,他又开始可怜那条大鱼没东西吃,不过,可怜归可怜,并不影响杀死它的决心。它够多少人吃呢?他想。可他们那些人配得上吃它吗?不,当然配不上。它行事磊落,性情高贵,就冲它的风范,没有人配得上吃它。
这些事我不懂,他想。不过还好我们不用去想方设法杀死太阳、月亮和星星。单是靠海过活,要杀死我们的好兄弟,就够让人难受的了。
现在我得琢磨一下给鱼加点负担的事儿,他想。加了既有好处也有风险。如果它用力挣脱,而两支桨还捆在上面,船就没那么轻巧,我就会白白丢掉很多绳子,还有可能把它也丢掉。如果让船轻巧些,我们两个受罪的时间就会延长,可我会更安全,因为鱼还有股飞奔的劲儿没使出来呢。不管怎么着,我得先把那条海豚开了膛,免得把它放坏了,我还要吃点儿鱼肉补充体力呢。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小时,等觉得它真的稳妥牢靠了,再到船艄去干我的活,想好要不要把桨捆上。这段时间,我可以看看它有什么举动,有什么变化。把桨捆上是个不错的办法,可现在应该稳紮稳打,谨慎行事。它还真是条了不起的鱼,之前我看见钩子插进它的嘴角,可它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被钩子扎的疼痛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它现在饥肠辘辘,连自己在跟什么东西较量都不知道,这才真是要命。赶快歇会儿吧,老头儿,让鱼拉它的窍,等轮到你出手时再说吧。
他休息了两个小时,时间是他自己估计的。天还早,月亮没有出来,他没办法判断具体时间。其实他也没有真正休息,不过是喘口气而已。他的肩头上还扛着鱼的拉力,只不过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舷缘上,把牵制鱼的力道越来越多地转移到船身,依靠船身去抵制鱼的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