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你收走了我所有的饭票。那可比我的租金多得多了。”

“他妈的才不是呢!”她试着从我的手中抢走笔记本,但我不肯放手。所以她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於是迅速地加上键盘锁,同时格式化了硬碟。

爱丽丝姨妈很快和她的男友瑞克一道回来了,他还半睡半醒着。因为喜欢显摆那些黑道文身,瑞克从来不穿上衣。他一个字没说,只是威胁性地向我举起拳头。我把手提电脑交了出去。然后他和姨妈就离开了,一边还讨论着这台电脑能在当铺换回多少钱。

少了这台手提并不是什么大事。我还有两台备用的放在秘密基地里。不过它们的配置没有这台高,而且我还得把所有的东西从备用盘里拷过去。那得花上不少时间。不过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早该知道把值钱东西带到这儿来风险重重。

暗蓝色的晨光爬上了杂物间的窗户。我觉得今天早点儿去上学可能会比较好。

我尽可能又快又安静地穿起破灯芯绒裤子,换上松垮的运动衫,套进超大的外衣——它几乎能填满我的整个衣柜,然后背起背包,爬上洗衣机。戴好手套后,我拉下了外头还覆着冰的窗户。在清冷刺脸的晨风中,我注视着起伏不平的活动板房房顶,觉得它们犹如海洋上翻腾的波浪。

周围共计有二十二座活动板房,而姨妈家所在的这栋楼是最高的,比周围的大部分建筑都要高上一两层。活动板房没有真正的地基,它们就直接立在地面上,或者是架在原来的混凝土地基上,几年来,在脚手架的加固下,它们还在杂乱无章地加盖,慢慢向天空延伸。

我们住在波特兰林荫街,它像个又破又烂的旧锡盒,躺在四十号州际公路边上慢慢生锈。这里是奥克拉荷马城正在腐烂的下城区西部,而整个城市里共计有五百多个叠楼乱糟糟地堆做一团,由回收来的铁管、横梁、钢桁支架和步行桥连接在一起。还有几台老式的起重机开到了叠楼群的周边,不断拓宽着这片垃圾场的占地面积。

我们屋子的最高层,或者叫“屋顶”的地方,覆盖了一层破旧的太阳电池板,为下面的住户提供着能源。还有一捆捆皱巴巴的软管蔓缠在每栋楼中,它们是供水和排污用的管道(一些周边的叠楼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阳光几乎照不到叠楼的底部(就是叫地面的地方),楼与楼之间黑暗狭窄的缝隙里满是废弃的汽车和卡车,它们的油箱里空无一物,前进后退的道路也早已被堵塞了。

邻居米勒先生曾告诉过我,我们居住的叠楼占据的地方,曾经是几十座整齐排列的别墅。但因为石油短缺和随之而来的能源危机,各个大城市里都拥入了无数从周围的郊区和农村来避难的居民,这导致了城市房屋的大量短缺。为了最大化地利用空间,某些人推出了这个天才的计画——按照米勒先生的说法,叫“垃圾大堆叠”——就是利用加固的脚手架,把各种你想像不到的垃圾(你能看到楼层里面夹着各种房车、集装箱或者大众的迷你巴士)堆在一起供人居住。这个创意很快风靡起来,然后全国各地的住宅社区很快都进化成了这样的“叠楼”——一种由贫民窟和难民营组成的奇怪混合体。它们现在延伸到了各个大城市的郊外,住户多是像我父母这样离家的乡下人——为了得到工作、电力供应还有可靠的绿洲网路,他们纷离自己正在死去的小镇故乡,用他们最后的汽油(或者骑着他们的牲畜),拖家带口地迁徙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大城市。

我们这个区域的每一栋楼房都至少有十五层高。最近几年,很多这种叠楼都已经长到了二十层或者更高。这让人精神紧张。因为叠楼崩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如果支撑柱歪了方向,多米诺骨牌效应会令周围四五栋叠楼也跟着完蛋。

我们的活动板房地处叠楼北缘,就在一条破碎的高架桥旁边。从杂物间视窗居高临下地俯视,可以看见电车在裂开的沥青地面上蠕动,将货物和工人送进城市。阴冷的天际,一线阳光正在爬上地平线。我有这样的习惯:无论何时看到太阳,都会提醒自己这只是一颗恒星而已。宇宙里有几万亿个这样的星体,太阳不过是它们之中渺小而不起眼的一个。这能让我换个角度思考问题。而这样的思考方式,也是拜八十年代一部名叫《宇宙》注释2的科普片所赐。

我尽可能安静地从视窗钻出,抓住窗户的下沿,爬下冰冷的外墙。活动房所在的金属平台比房体大一点点,边缘只有一足之地。我小心地向下探,终於站到了平台的边缘上,接着,我伸手关上窗户,把早已准备好的绳索缠在腰间,向着平台的一角缓缓移动。那里的大型脚手架框架做成了梯子的样式,是我进出姨妈家常走的路线。如果我愿意,也可以走主楼梯,它沿着叠楼的边缘往下,不过楼梯的支架松松垮垮的,总是会撞到脚手架发出当当的响声,相当於在告诉别人,我来了。这很不好,在叠楼里,你最好不要被别人听到或看见,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这里总是聚集着一群群的黑帮或者走投无路的劫匪——他们可能会抢劫你,鸡奸你,最后还把你的器官卖进黑市。

攀爬金属框架总让我想起《大金刚》或者《汉堡时间》这样的老游戏。这想法几年前就有了,那时候我首次独立制作了一款雅达利2600的游戏(这是我猎手生涯的里程碑,其意义不亚于绝地武士制作出他第一把光剑)。我把那游戏命名为“叠楼”,你得穿过一个个活动房样式的垂直迷宫,收集废电脑、粮票,同时避开路上的瘾君子和恋童癖。这游戏可比现实有趣多了。

我在楼下三层的拖挂式房车外停了下来,那里住着吉尔摩女士。她是个可爱的老妇人,七十多岁,总是早睡早起。我望向窗户,看到她正在厨房里忙碌地准备早餐。她也发现了我:“早上好,宝贝。”

“早上好,吉婆婆。”我说,“没吓着你吧?”

“没有,没有,”她摇摇头,拉着绳子打开窗户,“外面都快结冰了!你干吗不进来吃个早餐?我还有几块酱烧烤肉,这些蛋粉也不赖,如果你放够了盐……”

“谢了,但今天早上我没时间,吉婆婆。我得到学校去。”

“好吧,那以后再来。”她吻了一下我,然后开始关窗,“爬下去的时候别伤了自己的脖子,蜘蛛侠。”

“嗯。再见,吉婆婆。”我挥了挥手继续行程。

吉尔摩女士是个超级热心肠。她甚至会让我在她的地方借宿,尽管那些闹腾的猫儿总是扰人清梦。吉婆婆是个虔诚的信徒,她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绿洲》的某个线上大教堂里,唱唱赞美诗,听听布道,要不就是去模拟的圣地进行参拜。我几次帮忙修好了她老旧的绿洲主机,作为回报,她会回答我那些数不清的、关於她曾经生活过的八十年代的问题。她知道那个年代每一件最琐碎的小事——都是你在电影和书上看不到的细节。她还总为我祈祷,希望我的灵魂能得到救赎。我从没告诉过她,我觉得宗教不过是堆垃圾。因为正是这种美好的幻想给了她希望和生存的动力——就像这场比赛对我的意义一样。用年鉴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住在玻璃房子里人都应该闭上臭嘴。

离地面咫尺之遥时,我从脚手架上跳下,橡胶靴紮进了脏水和结冰的泥巴里。阳光尚未惠及此处,四周依然一片漆黑。我向东走去,打开的手电筒照亮了前面的路。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提醒自己的目光不能遗漏任何商店垃圾桶、破旧引擎,或是叠楼间缝隙里的废品。

现在时间尚早,我的行踪应该不会被别人发现。比我起得更早的人当然也有不少,但基本上都是找到了工作的住户,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在城市周围的大工厂当钟点工。这些人这会儿应该都聚在公路旁的车站里,毕竟通勤车一天只跑几趟。

走了差不多一里地,我来到一座奇特的山前。为了空出更多的地方用以建楼,几十年前,人们把这个城区的所有废车都尽可能地堆到了这里。很多车堆的高度甚至能赶上叠楼了。

我走向山边,迅速地环视四周,确信没有人监视或是跟踪,然后便穿过两辆废车的缝隙。我躲闪着,攀爬着,侧行着进入这座摇晃的钢铁之山,最后来到一辆货车前。相比其他地方,这里显得比较开阔。这辆货车只有三分之一露在外面,其余的部分都被堆在上面的车盖住了。两辆重型卡车像横梁般歪歪扭扭地横在货车车顶,不过承重的是边上的其他车辆或者车堆,因此货车并没有被它们压扁。

我取下脖子上的项链,上面挂着一把钥匙。很走运,发现这辆货车时,它的钥匙还挂在车门上。很多车在被遗弃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损坏,只是它们的主人支付不起燃料费继续使用罢了。

我把手电筒塞回口袋,打开了货车的右门。变形的车门仅能打开一尺半,刚好容我挤进身去。进入车厢后,我重新关门上锁。车厢内没有窗户,所以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了一秒钟,才触到了接到头顶的电源开关。摁下它后,老台灯昏暗的灯光亮起,照亮了周围有限的区域。

一辆几乎没法辨出原形的绿轿车压住了挡风玻璃,不过并没有伤到驾驶室。货车内部的其他部分更是完好无损。有人移走了车里所有的座位(可能拿去当家俱用了),留下了一个大概四尺高、九尺长的小“房间”。

这就是我的密室。

四年前,在一次寻找废弃电脑零件的行动中,我摸索到了这儿。第一次打开车门望进黑暗的车厢时,我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件无比珍贵的宝贝:隐私。这是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在这里,我不用担心遭到姨妈和她垃圾男友的威胁与辱駡。我可以把东西放在这里而不用担心被别人偷走。还有,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在这里安全地进入《绿洲》。

这是我的避难所,我的蝙蝠洞,我的孤独堡垒注释3。我在这里学习、作业、阅读、观影,当然,还有游戏。这也是我思考和寻找哈利迪彩蛋的地方。

为了防止声音外泄,我在整个车内都铺上了碎地毯和曾用来装鸡蛋的泡沫塑料。几个笔记本的破包装箱被丢在角落里,边上是接在一起的旧汽车电瓶和动感单车注释4,那是我弄出来的简易充电器。房间里唯一的家俱是一把折叠草地椅。

我扔下背包,抖落外套,然后踩动单车脚踏板。给电池充电通常是我锻炼身体的唯一方式。我不停地踩着踏板,直到液晶屏显示电池已满,才倒在椅子上打开了小小的电热器开关。脱下手套后,我在电热器散发着橙光的灯丝前搓了搓手。可惜这玩意儿不能开太久,否则会耗光所有的电。

我打开自己小小的食物贮藏室——那是一个用来防鼠的铁盒,把取出的奶粉倒在碗里,用水冲开,然后加入了一把麦片。一番狼吞虎咽后,我走到货车仪表盘前,取出暗藏的旧塑胶午餐盒。印着星际迷航标志的盒盖之下,就是学校统一派发的绿洲主机、触觉手套和面罩。对我而言,它们可都是无价之宝,绝不能冒险带去姨妈家。

戴上弹性触觉手套后,我活动了一下手指以确定手套没有问题,然后便拿起了绿洲主机。它是个扁平的黑色三角形,大概有简装书那么大,上面有一根天线。当然啦,因为它现在被埋在一座钢铁大山之下,所以信号可想而知。好在我早已改装过一条天线,将它放在了车山的最顶端。天线的电缆向下延伸进货车车顶的一个小洞中,我把它连到了主机的介面上,然后阖上面罩。它像泳镜一样舒服地贴在我的眼睛上,挡住了外界的光线。小型耳机从面罩的两侧展开,自动伸进我的耳朵里。面罩内侧还有两个身历声话筒,可以录下我讲的每一句话。

我开机登录游戏。只见面罩发出一阵浅浅的红光,扫过视网膜。我清了清喉咙,小声而清晰地念出登录密码:“你已经被星盟征召前往前线对抗斯克和高丹的舰队。”注释5

密码正确,声音验证,游戏成功登录。

接着一段文字出现,附在视野正中央:

帐号验证成功。

欢迎来到绿洲,帕西法尔!

登录时间:

07:53:21OST(Oasissystemtime)-2.10.2045

这段文字渐渐隐去,被另一段文字替代。它们只有六个字,是詹姆斯·哈利迪在他设计初版《绿洲》时亲自在登录程式里设置的,它们是对异世界的先行者——他小时候那些街机游戏设计师的致敬。这五个字是在《绿洲》用户离开现实进入虚拟世界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玩家1号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