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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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楼里传来一阵枪声,接着是模糊的哭喊和尖叫,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枪战在这里并不少见,但我还是被惊醒了。因为知道自己大概难以再度入眠,所以我决定玩会儿经典的街机游戏来打发日出前的这几个时辰。《小蜜蜂》《防卫者》《小行星》,这些游戏早在我出生前就已是博物馆里的古董了。不过在我们这种猎手眼里,它们不是什么低解析度的老掉牙玩意儿,而是圣物、神殿的基柱,我敬畏它们,发自真心。

我蜷缩在活动板房小杂物间角落的一个睡袋中,挤在墙和烘干机之间的缝隙里。姨妈不欢迎我跑到对面的大厅里去,因为那是属於她的。其实我也更愿意待在杂物间里,这儿很暖和,多少算是属於个人的空间,而且信号也不算太差。还有,这房间里有洗衣液和柔顺剂的香味,而在活动房的其他地方都散发着猫尿和垃圾的臭味。

大部分时间我都蹲在自己窝里,不过这几晚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所以,尽管我很讨厌姨妈,但过来住怎么着也好过被活活冻死。

住在这活动板房里的一共有十五人,姨妈自己睡三间卧室中最小的那一间。戴普家住她旁边的次卧,米勒家则占据了大厅尽头的主卧,他们有六个人,是缴纳租金的大户。我们的屋子并不像这楼里的其他屋子那么拥挤。它比那些屋子大一倍,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

我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它又大又重,差不多有十年历史。在公路旁的废弃商店后面的垃圾桶里找到它后,我还原并重装了它那几乎是来自石器时代的作业系统,换言之,它被我救活了。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台老爷机慢得连蜗牛都不如,不过对我来说却也还凑合。这台笔记本成了我的随身图书馆、游戏机、家庭影院,它里面塞满了老书、电影、剧集、歌曲和几乎所有的二十世纪电子游戏。

我打开模拟器,然后选择了《2084》,它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简单而疯狂。整个游戏系统考验的就是本能和反应。是啊,玩老游戏总能让我清醒头脑,放松自己。每次在生活中碰到那些麻烦又难缠的事,我就会在键盘上敲下“玩家1号”的选项,然后把那些恼人的事抛到脑后,全身心投入到萤幕上的战斗中。在这些图元低下的二维世界里,生活很简单:世间仅剩一人一机,用左手操控方向,用右手瞄准射击,只要尽力求生就行。

在一波波的冲杀之中,几个小时悄然流逝。敌人的造型各种各样、或大或小,从简单的球体到扭曲的大脑,无所不包。为了保护最后一个人类家庭,我投入到了这场无尽的战斗中。不过最后,手指痉挛还是打乱了我的操作节奏。当然,这么一来,我在几分钟里就被轰掉了剩余的生命,然后四个最讨厌的字出现在了萤幕上:游戏结束。

我关掉模拟器,开始在电影库里翻翻找找。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下载了每一部《安诺拉年鉴》里提到的电影、电视节目和卡通。当然,我不可能全部看完。除非耗上几十年的时间,否则没人能看得完。

我开始播放《家族的诞生》,这部八十年代情景喜剧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俄亥俄州,整部片子的内容围绕着一个中产家庭的日常生活展开。它是哈利迪的最爱之一,我认为看看它对搜索行动颇有助益。实际上,我最近都有点迷上这部电视剧了——我已经将这一百八十集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但依然兴致盎然。

独自坐在黑暗中观看笔记本里的视频,我总会把自己也带入到那个温暖、温馨的家庭中去。片中角色碰到的所有麻烦事几乎都能在半个小时内解决(有时候要一个小时,就是两集,不过那种情况相当罕见)。

真实的生活和剧集天差地别,也许这就是我这么喜欢《家族的诞生》的原因。爸妈生下我的时候还很年轻,他俩是在我长大的那个叠楼里相识的。我对爸爸没有印象,因为他在抢劫食品店的时候吃了暗枪,当场殒命,而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我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他喜欢漫画。我在一个储物箱里找到了他的几只快闪记忆体盘,里面有全套的《蜘蛛侠》《X战警》和《绿灯侠》。妈妈说,他给我起了“韦德·沃特”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他觉得这听起来像是超级英雄的真名,就像彼得·派克或者克拉克·肯特注释1。知道这些后,我觉得他一定是个酷毙了的家伙,只不过死得有点窝囊。

我的妈妈萝塔独自把我养大。我们住在叠楼另一侧的小小房车里。她有两份全职的绿洲工作,一份是电话推销员,另一份则是线上妓院的皮条客。她曾经让我晚上戴上耳塞,免得那些不堪入耳的拉客黑话透过薄薄的隔板传来,玷污我幼小的心灵。不过那个耳塞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所以我都是用看电影来解决问题的,当然,音量得调到最大。

我早早就进入了《绿洲》。在我刚能戴上面罩和触觉手套的时候,我妈就帮我创建了第一个角色。然后她就继续工作去了,留下我独自探索全新的世界,一个与我之前认识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几乎可以说,我是被《绿洲》的互动教育程式带大的,这套系统不收费、易上手,所有小孩都可以接触。我童年的大段时间都耗在了名叫“芝麻街”的虚拟社群中,那里除了有会陪我唱歌的布偶,还有形形色色教我如何走路、算术、读书、写字及与他人分享的互动式游戏。而在掌握了这些初步的技能后,我很快就发现《绿洲》其实还是个巨大的公共图书馆,即使是我这样身无分文的孩子,也可以在这里看到、听到、触到、玩到这世界上的几乎每一本书、每一部影视剧、每一首歌、每一件艺术品和每一款游戏。那些知识、艺术,还有人类文明的所有娱乐专案都被收纳其中。不过,了解这些资讯对我来说祸福参半。

而我也因此发现了真相。

也许你的经历与我不同,不过说实在的,於我而言,作为一个人类,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上成长真是让人抓狂。

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周遭的环境究竟有多么糟糕。实际上,那些大人根本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当然了,我相信他们,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呃,我的意思是,天哪,我那时候脑瓜都还没长到一半大,又如何能分辨那些大人是不是在对我放屁?好在后来我长大了些,逐渐发现大人们都是群扯谎不打草稿的货色,从我离开子宫的那一刻开始,谎言就始终贯穿在我的生活之中。

这就像个启示。

预示着我未来的敏感多疑。

随着对《绿洲》这座大图书馆的不断探索,丑陋的真相逐渐展现在我眼前。事实就一直在那些浩如烟海的书中等着我,无数艺术家、科学家、哲学家和诗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作古——所留下的文字让我开始对情况有所了解。我说的不单是个人的情况,或者部分人的情况,而是大众所谓的“人类生存状况”。

真相可不怎么美好。

真希望有人能在我刚刚听得懂话的时候,就跑来告诉我:

“这就是现实,韦德。你是一种叫‘人类’的东西,那是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和这颗星球上的其他物种一样,我们都是从几亿年前的某种单细胞生物演变而来的。这个过程叫作进化,你以后会学到更多相关的知识。不过你得相信,就是进化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说的可不是捕风捉影,有无数埋在石头下面的化石能作证。至於你听到的那些故事,包括我们是被住在天上的超自然生物——或者叫上帝——创造出来的那则故事,全部是屁话。上帝不过是人们念叨了几千年的一个古老神话而已,不是上帝创造了人类,而是人类创造了上帝,就像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宾尼兔。

“对了,还有……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圣诞老人和宾尼兔这种东西,那些也是扯淡。对不起孩子,你得搞清楚。

“也许你想过,在你降生之前,世界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呵,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因为,随着我们人类的出现,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我们懂得怎样种植农作物、饲养动物后,逐渐减少了打猎的时间,部落也日趋强大,最后像流行病毒似的席卷了整个星球。那之后,为了土地、资源和虚假的神灵,人类又开始一场接一场地打仗,最后终於将我们各自不同的部落整合成了一个‘全球文明’。不过,老实讲,它并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组织或者文明。我们仍然在发动战争。不过我们也学会了怎样搞研究和发展科技。作为一种没毛的猩猩,我们的确倒腾出了不少神奇的东西:电脑、药物、镭射、微波炉、人造心脏,还有原子弹。我们甚至把人类送到了月亮上,然后又把他们带了回来。我们还创造了互联网,把资讯交流的障碍也几乎给彻底消除了。很酷,对吧?

“但这也是麻烦的开始。我们的全球文明犹如庞然大物,需要巨大的能源来维持。我们通过燃烧化石来获得能量。但在你出生之前,人类就把化石能源耗去了大半,现在更是几乎告罄。我们把这叫作全球能源危机,它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这事儿可不小。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能量来使这个文明维持以前的运作,所以人类步入了倒退的阶段。

“除此之外,燃烧化石能源也带来了副作用,比如气温升高、环境破坏什么的。你看,极地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气候越来越反常,动植物灭绝,还有无数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灾民。而为了剩下的那点资源,人类依然征战不休。

“最重要的是,孩子,这意味着生活将比以前更为艰难。那些好日子在你出生前就结束了。你诞生在黑暗的年代里,而且,未来的情况看起来只会更糟。人类文明正在倒退,有些人甚至说它在毁灭。

“你也许在想,自己未来会碰上些什么事。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你会死。我们都会死。就是这样。

“你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好吧,我不完全确定。不过证据显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仅仅会死掉。你的大脑不再工作,然后你再也不能问任何烦人的问题啦。你听到的故事?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没有痛苦和死亡,人可以永远过着快乐生活的地方?都是屁话。就像那些上帝故事一样。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天堂存在过。是我们把它编出来的,它不过是充满希望的幻想。

“你接下来的生活,都要在知道自己终有一死、而且会永远消失的状态中度过了。

“对不起。”

好吧,反思一下的话,也许告诉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他出生在混乱、痛苦、堕落的世界里并不是什么好事。我花了几年的时间逐渐揭开真相,都有种正在跳楼自尽的感觉,更别说有谁突然间被灌输所有的这些资讯了。好在我还有《绿洲》,它让我保持理智。它是我的操场,我的学前班,我的世外桃源。

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与绿洲紧密相连。我妈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登录去玩游戏或者进行些虚拟冒险。不过一到晚上,她就得逼我退出游戏,因为我一直不想回到恶心透顶的现实世界。

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事抱怨过我妈,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她也是命运和残酷环境的受害者,而且还属於对此感受最深的那代人。我对她的歉疚感大於其他的感情。她诞生的时候,这颗星球还算美好,此后却不断地滑向深渊。她永远陷在消沉之中,只有吸毒才能让她暂时亢奋起来。当然,这也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我八岁的时候,她在手背上打了一剂什么药,然后倒在了我们破烂的折叠沙发上,再也没有醒来。她离去的时候还在听一台旧MP3,那是我上一年修好了送给她的圣诞礼物。

那以后我就不得不搬到姨妈爱丽丝的房子里。爱丽丝不是什么慈善家或者合格的监护人,她留下我纯粹是为了得到政府每月额外的救济粮。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得自己觅食。通常这不是问题,因为在修理旧电脑和坏游戏主机方面,我很有天赋。我把那些旧机器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修好后再卖到典当铺或者拿来交易饭票。我的所得远超过邻居们的想像,填饱肚子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妈死后的一年半里,我一度沉浸在绝望和自怜当中。后来我不断提醒自己,凡事要往好的方向看,不管我是不是孤儿,我至少过得比非洲的大部分孩子要强。还有亚洲的,嗯,北美也是。我头顶上还有个天花板,肚子里也有食物可以消化,我甚至还有《绿洲》。生活并没有那么糟。但尽管这么自我安慰,巨大的孤独感却依然没有丝毫减少。

我想,是哈利迪的彩蛋比赛拯救了我。我突然间发现了值得去追逐的梦想。在过去的五年里,这场比赛给了我明确的目标,它是值得完成的任务,是早上起床的理由。从我开始寻找彩蛋的那刻开始,未来便不再那样黯淡了。

第四集看到一半的时候,杂物间的门突然被打开,爱丽丝姨妈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着睡袍、提着一篮脏衣服的鹰身女妖,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她看起来比平时清醒些,这可不是好兆头,因为她亢奋的时候反倒更容易对付。

姨妈像往常那样斜瞥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往洗衣机里塞衣服,但突然,她的表情大变。她更仔细地看了看我。当她意识到我手持笔记本的时候,眼睛一下睁得溜圆。我把本子飞快合上塞进背包,但我知道,太冲了。

“交出来,韦德,”她伸出了手,“我可以拿它去交我们的房租。”

“不,”我嚷道,向后退了退,“别这样,爱丽丝姨妈。我要用它上学。”

“你要懂得感恩!”她厉声说,“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要交房租,我已经受够了你这只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