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西南心理复健中心安排第一次面谈的日期是1978年1月31日,谭如茜是一位害羞又具有母爱的心理学者,她抬起头看着警员带比利走进会客室。
眼前见到的是一位身高八尺.面貌潇洒的年轻男子,身穿蓝色外套,脸上长满胡须和鬓角,但眼中却带有孩子般的恐惧。他见到她似乎有些惊讶,但是当他坐在她对面时,却又展开笑容,两手交叉放在膝上。
「比利,我是西南心理复健中心的谭如茜,我要请教你几个问题,你现在住哪儿?」
他眼睛四处瞄了一下,「在这儿。」
「你的身份证号码?」
他皱起眉头,想了许久,眼睛盯着地板,望望黄色的煤渣砖墙和桌上的锡铁烟灰缸,同时还啃咬自己的指甲,不断研究指甲上的皮屑。
「比利,」她说道,「如果你不合作的话,我就没法帮你忙,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我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告诉我你的身份证号码?」
他耸耸肩说:「我不知道。」
她看着自己的便条纸,念出号码。
他摇摇头。「那不是我的号码,那一定是比利的。」
她突然抬头望向他。「这么说,你不是比利罗?」
「不是,」他说道,「那不是我。」
她皱了一下眉头,「如果你不是比利,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是大卫。」
「比利在哪里?」
「比利睡着了。」
「他在哪儿睡觉?」
他指着自己的胸腔。「在这儿,他在睡觉。」
谭博士叹了一口气,振作一下自己,很有耐心地点点头。「我必须和比利谈一谈。」
「呃……亚瑟不会同意的,比利睡着了,亚瑟不会叫醒他的,如果这么做,比利会自杀。」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端详这位年轻人,不知该如何继续,他说话的声调和表情却像小孩。「稍等一下,我希望你能做个解释。」
「我办不到,我已经犯错了,我不该说出来的。」
「为什么?」
「别人会找我麻烦!」在他的声音中有着一股畏惧。
「你的名字是『大卫』?」
他点点头。
「你说的别人又是谁?」
「我无法告诉你。」
她轻敲桌面。「我想,大卫,你必须告诉我这些事,我才能帮你。」
「不可以,」他说道,「他们真的会生气,而且也不会再让我出来了。」
「但是你必须找个人谈谈,因为你非常害怕,对不对?」
「是的。」他眼睛里开始出现泪水。
「大卫,『相信我』是很重要的事,你必须告诉我,我才知道该如何来帮你。」
他想了很久,最后耸耸肩,「在一种情况之下我才告诉你,你必须承诺要保守秘密,不可告诉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人,绝不可以!」
「好的,」她说,「我答应你。」
「一辈子?」
他点点头。
「要说你承诺。」
「我承诺。」
「好吧!我告诉你,我并不清楚所有的情形,亚瑟才知道。正如你所说的,我是吓坏了,因为大部分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几岁?大卫?」
「八岁,还不满九岁。」
「为什么是你来和我谈话?」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有人在监牢里受伤,我是出来承受痛苦的。」
「可不可以说清楚点儿?」
「亚瑟说我是痛苦的承受者,当有伤痛发生时,我就必须出现承受。」
「这一定很痛苦、很难受。」
他点点头,眼中再度充满泪水。「这不公平!」
「大卫,什么是『出现』?」
「亚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必须要有人站出来,那是一盏很大的白色聚光灯,每一个人都站在那盏灯的四周,看着它或在床上睡觉,只要谁站在光圈里,谁就得到这个世界来。亚瑟告诉我们,不论谁站在那儿,谁就拥有知觉。」
「其他的人是谁?」
「有很多人,我并不全都认识,我只认识其中几位,不是全部。噢!不行了!」他开始喘气。
「怎么了?」
「我已经告诉你亚瑟的名字,说出这个秘密我就一定会遭殃。」
「大卫,没关系,我答应绝不说出去。」
他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我不能再说了,我好害怕。」
「好了,大卫。今天就到此为止,但明天我还会再来,我们再多谈一些。」
走出监狱之后,她停下脚步拉紧外套,好抵挡不断吹袭而来的冷风。在未到此之前,她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个佯装精神错乱的重刑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她从未想到会是如此的结果。
*****
(2)
第二天,谭如茜发现当比利进入会客室时,神情有些不同,他躲避她的眼光,坐在椅子上时双膝上抬,两手玩弄鞋子。她问他感觉如何。
刚开始,他未回答,只是张望四周,有时看看她,彷佛未曾见过面,然后他摇摇头。当他开口说话,音调像是英国伦敦口音。「好吵哟!」他说道,「你!所有的声音也一样,你们大概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卫,你的声音很奇怪,这是什么地方的腔调?」
他顽皮地看看她。「我才不是大卫,我是克里斯朵夫。」
「哦?大卫在哪儿?」
「大卫太差劲了!」
「你说什么?」
「这个嘛……他让大伙儿很生气。」
「你可以说明一下吗?」
「不可以,我不想落得像大卫的下场。」
「他有麻烦?」谭如茜皱起眉头问道。
「他泄密。」
「泄什么密?」
「你知道的,他把秘密说出来了。」
「你可不可以谈谈你自己呢?你几岁?」
「十三岁。」
「喜欢做什么事?」
「我会打一点小鼓,但口琴吹得更好。」
「你老家在哪儿?」
「英国。」
「你有任何兄弟或姊妹吗?」
「只有克丽斯汀,她已经三岁了。」
当他口操伦敦腔说话时,她必须更留心端详他的脸,他很开朗、诚恳而快乐,和昨天的他有很大的差别。比利肯定是个不可思议的好演员。
*****
(3)
2月4日,谭如茜三度探望比利,她发现进入会客室的他与前两次又截然不同了。他态度随便地坐下,全身无精打采靠在椅背上,用高傲的眼神望着她。
「你今天好吗?」她问道,但心中却害怕他将说出的回答。
他耸耸肩说道:「还好。」
「可不可以告诉我大卫和克里斯朵夫他们现在如何了?」
他皱起眉头,眼露凶光看着她。「小姐,我并不认识你!」
「呃……我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你的,我们必须讨论一下曾经发生过的事。」
「别逗了,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记得前天和我谈过话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这辈子我从没见过你!」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汤姆。」
「就汤姆而已?」
「是的,就叫汤姆。」
「几岁?」
「十六岁。」
「可否告诉我一些有关於你自己的事?」
「小姐,我可不和陌生人说话,请勿打扰我。」接下来大约有一刻钟,她试着要再与他交谈,但「汤姆」却不为所动。离开监狱时,她站在监狱大门,心中回想起「克里斯朵夫」及对「大卫」做出绝不可泄露部密的「承诺」,这让她陷於两难的困境;一方面她曾答应保守秘密,另一方面又有责任将目前的状况告诉比利的律师。后来,她打电话到公设辩护律师办公室,要求与茱迪说话。
「听着,」当茱迪拿起电话时,谭博士这么说,「我目前还不能和你讨论案惰,但是如果你还未读过《自我迷失》这本书的话,我建议你先去买来读一读。」
茱迪接到谭博士的电话感到很意外,当天晚上就到书店买了一本《自我迷失》,回家后立刻阅读。当她了解书中的情节时,便靠在床上,眼睛瞪视天花板,心想:「书中谈论的是多重人格,难道这就是谭博士想告诉我的讯息?」此刻,在她脑海里浮起比利与其他人站成一排等待指认时全身发抖的情景;她又想到有时他侃侃而谈,不断说笑话,充满智慧的情景;当时她还认为,这样的改变乃是由於受到情绪沮丧的影响;后来她又想到警卫说过他可以从紧身夹克脱身的故事;鲁斯医师谈到比利有时会显现出超人的能力;比利曾经说过的话也让她觉得不安:「我不记得他们说的那些我曾经做过的事,我不记得任何事情。」
她打算将熟睡中的丈夫叫醒,想和他讨论有关比利的事,但她知道他会怎么说;她也知道如果与任何人谈这件事,别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她在公设辩护律师办公室服务已经超过三年了,从未遇见过像比利这样的被告。最后,她决定暂时不把内情告诉史凯瑞,她必须亲自进行查证。
第二天早晨,她打电话给谭博士。「我看过的比利在过去几周当中,有时行为非常怪异,那是情绪上的转变,他有神经质,但我无法断定他就是「自我迷失」书中提到的情形。」
「过去几天来,对这个想法我也有同样的挣扎。」谭博士说,「我对他承诺过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必须坚持下去。我只是建议你读这本书,但我正试着要对方同意让我将秘密告诉你。」
茱迪告诉自己,谭博士乃是西南社区心理复健中心的法定心理学者,是检方的人员,然后开口说道:「由你决定,请随时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当谭如茜第四度回去看比利时,她见到的是那位受到惊吓的小男孩,也就是第一天自称大卫的那个男孩。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绝不可泄露秘密,」她说,「但我必须告诉茱迪律师。」
「不可以!」他大叫,还跳了起来。「你答应过我!如果你告诉她,她会不喜欢我的!」
「她会喜欢你,她是你的律师,她有必要知道内情,这样她才能帮助你。」
「当初你做过承诺,如果你违背诺言,那就是撒谎,你不可以说出来,我会有麻烦的,亚瑟和雷根对我很生气,因为我把秘密说出去了,而且……」
「谁是雷根?」
「你承诺过的,承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难道你不了解吗?大卫,如果不告诉茱迪,她就无法救你。或许你就要一直待在监牢里。」
「我不管,那是你的承诺。」
「但是……」她看见他的眼睛茫然了,而且嘴巴也开始蠕动,似乎在自言自语,然后又坐直身子,两手紧握,眼睛瞪着她。
「女士,你没有权利,」他用一种爽快、夹杂上流社会的英国腔说话,下颚只动了一下。「对一个小男孩自毁诺言。」
「我不认为我们曾经见过面,」她说道,同时也不禁抓紧椅子,试着隐藏心中的惊讶。
「他曾和你谈到我的事。」
「你是亚瑟?」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亚瑟,告诉律师事情发生的经过是很重要的!」
「不,」他说道,「他们不会相信的。」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我只要带茱迪来和你见面,而且……」
「不要!」
「这可能会助你们解除牢狱之灾,我必须让……」
他身子往前倾,用藐视的眼光看着她。「谭博士,让我这么说吧!如果你带任何人一同过来,其他人都会保持静默,到最后你看起来就会像个傻瓜。」
与亚瑟争论了十五分钟,她发现他的眼光又茫然了;只见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再度倾身向前时,声音已经变了,语气很随和而且友善。
「你不可以说,」他说道,「你曾经许下诺言,许诺言是很神圣的事。」
「现在我是和谁说话?」她小声地问。
「我是亚伦,通常都是由我和茱迪、史凯瑞交谈的。」
「但是他们只知道比利.密里根!」
「我们都使用比利的名字,这么做就可以保守秘密了,但比利睡着了,他已经睡了很久。」
「你说多半是由你和茱迪、史凯瑞谈话,除了你之外,他们还和谁交谈过?」
「唔……他们并不知道,因为汤姆的声音和我很相似,紧身衣或手铐无法困住他。我们有很多相同点,但不同的是,多半由我来说话,他是那种下流刻薄的人,人际关系不如我。」
「他们还与谁见过面?」
他耸耸肩,「史凯瑞第一次见到的是丹尼,当时他吓得半死,而且语无伦次,他并不知道发了什么事,他只有十四岁。」
「你几岁?」
「十八岁。」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好了,亚伦,看来你很聪明,我想你会了解我为什么必须弃守承诺的理由,因为茱迪和史凯瑞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他们才可能为你们提出适当的答辩。」
「亚瑟和雷根反对,他们说别人会认为他们疯了。」
「但是如果和被关在监牢相比,你不认为值得这么做吗?」
他摇摇头,「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这辈子我们一直都在保守这个秘密。」
「谁可以做决定?」
「呃……必须经过所有人的同意,亚瑟是总负责人,但秘密是属於每个人的,大卫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能再多说。」
她试着向亚伦解释,身为心理学者,她有职责将这些内情告诉律师,但亚伦说这无法保证一定会有帮助,尤其当社会大众和报纸标题都刊载出来的话,他们在监狱中就混不下去了。
此时大卫出现了,他乞求谭博士一定要信守承诺。
她要求再度与亚瑟谈话。亚瑟出现了,皱着眉头,他说:「你真的很烦人哟!」
她和他不停争论。最后,她感觉到他已逐渐退让。「我不喜欢和女士争吵。」他叹了一口气,靠向椅背。「如果你认为有绝对的必要,而其他人也都同意的话,那么我也会同意。但是你必须得到每个人的同意。」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说服每次出现的人,她向他们解释目前面临的状况:每次出现不同的人时,她仍觉得不可思议。到了第五天,她面对的是汤姆。「现在你了解我必须告诉茱迪小姐了。」
「小姐,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我看不到就行了。」
亚伦这么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茱迪,你不可以再告诉其他人,而且你要她也承诺绝不可告诉其他人。」
「我同意。」她回答,「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下午,谭如茜离开监狱直接驱车前往律师办公室。她与茱迪律师谈话,说明比利订下的条件。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以告诉史凯瑞?」
「我必须信守承诺,能让你知道已经花了我九牛二虎之力了。」
「我还是很怀疑。」茱迪如此说道。
谭如茜说:「很好,我也一样,但我向你保证,当你见到他,肯定会大吃一惊!」
*****
(4)
当警察将比利带入会客室时,茱迪注意到他的神态畏畏缩缩的,像害羞的青少年,彷佛很怕警察。只见他迅速跑到桌旁,坐在谭如茜身边。警察离去后,他才开口说话,双手一直互搓。
谭博士说道:「你可以告诉茱迪你是谁吗?」
他退回椅背,摇摇头,眼睛望向门口,似乎想确认警察是否已经离去。
「茱迪,」最后谭博士说,「这位是丹尼,我和他已经很熟了。」
「嗨!丹尼。」茱迪试着掩饰自己为难的感觉。
他抬起头看着谭博士,小声说道:「你看,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疯子。」
「不,」茱迪接着说,「我只是被搞迷糊了,这是非常特殊的情形,你几岁呢?丹尼?」
他像是刚被解开手铐一般,不停搓揉手腕,试着让血液循环顺畅,但是他没回答。
「丹尼十四岁,」谭博士说,「是个优秀的画家。」
「你大概都画些什么画?」茱迪问道。
「多半是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丹尼回答。
「你是否也会画一些警察在你家发现的那些风景画呢?」
「我不画风景画,我不喜欢地面。」
「为什么?」
「我不能说,否则他会杀了我。」
「谁会杀了你?」她很惊讶发现自己正在质问他,因为她不相信他,她绝不可落入骗局,但是却很佩服他精湛的演技。
他闭上眼睛,泪水不止。
对於眼前所发生的事,茱迪越来越困惑,她仔细观察对方,尤其是当他似乎隐退时。只见他嘴唇无声微颤,眼神呆滞飘向他处,接着是一脸吃惊的模样,直到他看见两位女士而且知道身在何处为止。他端身就坐,两脚交叉垂放,从右边的袜子里取出一根烟。
「有火吗?」
茱迪为他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将烟圈往上吹出。「有什么新鲜事吗?」他问道。
「要不要告诉茱迪你是谁?」
他点点头,吹出一轮烟圈。「我是亚伦。」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茱迪说,暗地里希望自己发抖的声音不会很明显。
「我曾经在这儿出现过几次,当时你和史凯瑞来这儿讨论案情。」
「但是我们一直当你是比利.密里根。」
他耸耸肩,「我们一直都使用比利的名字,这样可以省去解释的麻烦,但我从未说过我就是比利,那是你自己认定而已,而且我不认为我说出其他人的名字对事情会有任何帮助。」
「我可以和比利谈谈吗?」茱迪问道。
「不行,他们让他睡着了,如果让他出现,他会自杀。」
「为什么?」
「他仍然害怕会受到伤害,而且他也不知道我们的事,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浪费了时间。」
「浪费时间?指的是什么?」茱迪问道。
「我们每个人都这样,我们在某个地方做一些事,然后突然发现自己在另外一个地方出现,而且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是却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茱迪摇摇头,「这一定很恐怖。」
「永远都没办法适应。」亚伦说道。
当狱警威立士前来带他回牢房时,亚伦抬起头对他微笑。「这位是威立士警佐,」他告诉两位女士,「我喜欢他。」
茱迪和谭如茜一起离开监狱。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打电给你了吧?」谭博士说道。
茱迪叹了口气,「当初我认为可以戳穿骗局,但现在我已相信我曾和两个人谈过话,而且也了解他为何每次都有如此大的差异,当时我还以为只是情绪的转变。这件事必须告诉史凯瑞。」
「为了得到他们的同意,我曾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认为比利会同意。」
「他一定得同意,」茱迪说,「不可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些事情。」
当谭博士离去后,茱迪发现自己的情绪很乱,她既畏惧、生气又困惑,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但是,在她脑海里,她知道她开始相信这件事了。
当天稍晚,史凯瑞打电话到茱迪家,说警卫室通知他,比利又闹自杀了,他用头去撞墙。
「真是怪了,」史凯瑞说,「看过他的记录之后,我才知道今天是2月14日,正是他23岁生日。而且你知道吗?今天也是情人节。」
*****
(5)
第二天,谭如茜和茱迪告诉亚伦,让史凯瑞知道秘密很重要。
「绝对不行!」
「但是你一定要答应,」茱迪说道,「为了让你免除牢狱之灾,这件事必须告诉其他人。」
「你自己答应过的,那是我们的协议。」
「我知道,」茱迪回答,「但这很重要。」
「亚瑟不答应。」
「让我与亚瑟谈谈。」谭如茜说。
亚瑟出来了,他两眼瞪视她们。「你们真的很烦人!我有很多事情要思考、要去处理,你们提的这些事我已经厌烦了。」
「你必须答应我们告诉史凯瑞,」茱迪说。
「不行!两个人知道已经太多了。」
「如果想要帮助你的话,这是必要的。」谭如茜说。
「女士们,我不需要帮助。丹尼和大卫或许需要帮助,但这并不关我的事。」
「你不希望比利活着吗?」茱迪问道,她被亚瑟的高傲态度给激怒了。
「是的,」他说,「代价是什么?他们会说我们疯了,这些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打从比利试着要从学校楼顶上跳楼自杀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帮助比利活下去。」
「你说什么?」谭如茜问,「如何帮助他活下去?」
「让他一直睡觉啊!」
「你知道这么做对这件案子的影响吗?」茱迪说,「结果可能会是自由或是坐牢。如果能在外面的话,你不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和更多的自由吗?还是你希望再回到利巴嫩监狱呢?」
亚伦的脚交叉垂放,轮流注视茱迪和谭如茜。「我不喜欢和女人争论,条件还是和以前一样,你们必须得到每一个人的同意才行。」
三天后,茱迪获得同意可以告诉史凯瑞详情。
在寒冷的二月早晨,她从监狱走回公设辩护律师办公室,为自己倒了杯咖啡,直接走进史凯瑞杂乱的办公室,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强打起精神。
她说道:「叫总机挡掉任何电话,我要告诉你一些有关比利的事情。」
当她说完她与谭如茜、比利的会面经过后,他看着她,彷佛她是个疯子。
「我亲眼目睹整个经过,」她的语调相当坚持,「我和他们谈过了。」
他站起身,在桌后来回踱步,未梳理的头发落在衣领外,松垮的衬衫半露在皮带上。「哦! 别逗了。」他提出反驳,「不可能的,我知道他是精神错乱,我支持你,但你这么做行不通。」
「有必要亲自去看看,你真的不了解……我已经完全相信了。」
「好吧,但我会告诉你……我不相信,检察官也不会相信,法官更不必说。茱迪,我对有信心,你是优秀的律师,对人有很好的辨识能力,但这是一桩骗局,我想你大概上当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史凯瑞与茱迪一同前往富兰克林郡立监狱,他们预定在那儿停留半个小时。他根本就反对这项提议,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当他一次又一次见到不同个性的当事人时,他的怀疑转变成好奇;他先是看见一个充满畏惧的大卫,后来转变成一个害羞的丹尼。他还记得第一次与丹尼见面时的情景,当时他被警方逮捕押入看守所接受侦讯。
「他们强行进入公寓逮捕我的时候,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丹尼说。
「为什么你会说那儿有炸弹呢?」
「我并没说那儿有个炸弹呀!」
当时你告诉警官:「别踢那个箱子,你会被炸翻!」不是吗?」
「这个嘛……汤姆常会说:「别碰我的东西,否则你会被炸翻。」是的,他经常这么说。」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问他自己呀!他是电子专家,常拿一些电线或其他东西吓唬我们,那是他的东西。」
史凯瑞摸摸胡子。「他不但是逃脱专家,而且还是电子专家,好了,我们是不是能和「汤姆」谈一谈?」
「我不知道,汤姆只和他愿意谈的人说话。」
「你能让汤姆出来吗?」茱迪问。
「我办不到,必须自然发生,我想我可以要求他出来和你交谈。」
「试试看吧!」史凯瑞说道,同时露出一抹笑容,「尽力就行了!」
他似乎缩了进去,脸色变得很苍白,眼神呆滞,嘴唇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自言自语。紧张的气氛弥漫整个房间,史凯瑞的笑容随之褪去,暂时停止呼吸。比利的眼睛飘来飘去,朝四周张望,好像才刚从沉睡中醒来。他将手靠在右脸颊上,彷佛想要有个依靠,然后大方地往后靠向椅背,注视眼前的两位律师。
史凯瑞开始呼吸了,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你是汤姆吗?」他问道。
「你是谁?」
「我是你的律师。」
「你不是我的律师。」
「我就是那位协助茱迪,好让你依附的身体不被关在监牢里的人,不论你叫什么名字。」
「狗屎!难道我还需要别人帮我离开什么鬼地方吗?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监狱可以关住我,只要我愿意,我任何时候都可以逃出去!」
史凯瑞注视他。「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位可以从紧身衣中逃脱的专家罗?你一定是汤姆。」
他看起来很不耐烦。「是的……没错!」
「丹尼告诉我们,警察找到的那个有电子零件的纸箱,他说那是你的东西。」
「他一直是个大嘴巴。」
「为什么你要制造假弹呢?」
「狗屎!那不是假弹。就算那群笨蛋警察看见黑盒子,也不关我的事。」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只是个黑盒子会让电话公司的系统失效,我在汽车里做新电话试验,用红色胶带固定那些东西,那些蠹警察还以为是炸弹。」
「你告诉丹尼它可能会爆炸。」
「我的天啊!我一直用这句话告诉那些小孩,避免他们去碰我的东西。」
「汤姆,你是从哪儿学习到电子技术的?」茱迪问。
他耸耸肩,「自修学来的,从书里学来的,从我开始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好奇那些东西是如何发挥功能的。」
「还有脱逃……?」茱迪问。
「亚瑟鼓励我这么做,当我们被绑在谷仓时,必须要有人能逃脱绳索的綑绑呀!我学习如何控制手部的肌肉和骨头,后来我就对所有的锁和螺栓发生了兴趣。」
史凯瑞思索了一会儿。「那些枪也是你的罗?」
汤姆摇摇头。「雷根是唯一被允许玩枪的家伙。」
「允许?这话怎么说?」茱迪问道。
「这个嘛……要看我们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厌烦一直提供情报给你们了,这是亚瑟的工作,亚伦也可以,请他们两位中的一位来回答,好吗?我要走了。」
「等……」
茱迪已经慢了一步,他两眼无神,而且坐姿也变了,只见他手指互抱,握成金字塔模样,当他抬起下巴时,脸部表情变成了她所认识的亚瑟,她将他介绍给史凯瑞。
「你必须原谅汤姆,」亚瑟冷冷地说,「他是个反社会的年轻人,如果他在电子设备和锁方面没有特殊天份的话,很久以前我就想把他开除了,但是他的确很有才华。」
「你的专长是什么?」史凯瑞问。
亚瑟挥挥手。「我只是业余玩家,我学习医学和生物学。」
「史凯瑞刚才正在问汤姆有关枪的事。」茱迪说,「你知道的,这违反了假释规定。」
亚瑟点点头。「唯一被允许可以玩枪的是雷根,他是纪律维护者,那是他的专长,但也只有在保护我们和寻求生存时才会使用那些枪,也只有当他要做善事时才会发挥他的力量,他是不会去伤害别人的。你知道,他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肾上腺素。」
「他用枪绑架甚至强暴那四位妇女。」史凯瑞说。
亚瑟的声音像冰般冷酷,「雷根从未强暴过任何人,我已经和他谈过这件事了,他的确犯过抢劫案,因为他担心无法支付那些帐单,他承认在十月时抢劫过三名妇女,但是他否认曾参与八月份那位妇人的案子或任何性暴力罪行。」
史凯瑞的身子往前倾,仔细端详亚瑟的脸,他知道自己不再怀疑了。「但是证据……」
「去他的证据!如果雷根说没做,再怎么问他也没用,他从不说谎,雷根是个小偷,但绝不是强暴犯。」
「你说你曾与雷根谈过?」茱迪说,「你是怎么办到的?你们是否可以彼此交谈?还是在脑子里进行思想的交换?那是一种讨论还是思想?」
亚瑟握紧双手。「我们是用两种方式进行交谈的,有时候发生在内部,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其他情况下,也就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就会很大声地交谈。如果有人在一旁看见了,一定会认为我们神经有问题。」
史凯瑞向后靠在椅背上,掏出手帕抆拭眉尖滴下的汗水。「谁会相信这种事?」
亚瑟笑了。「我说过,雷根和其他人一样,我们都不会说谎,在我们一生中,别人都说我们是骗子,因此从不说假话就成了我们之间一项无上的荣誉,我们也从不在意别人是否相信。」
「但你们不是每次都主动说出真相呀!」茱迪说道。
「不说出来就是说谎。」史凯瑞接着说。
「别骗人了!」亚瑟丝毫不想掩饰他的狂妄。「身为律师,你们很清楚这项规定,如果没人发问,证人无需自动提供资料,律师有责任告诉他的当事人只要说是或不是就行了。除非是对自已有利的证词,才可做进一步的说明。如果你向我们任何一个人提出直接的问题,你会得到一个诚实的回答或沉默。当然,有时候实话会以不同的方式表连出来。况且,基本上,英文这种语言本身就很含混不清了。」
史凯瑞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我会记得你说的,但我想我们已经离题了,至於那些枪……」
「雷根比任何人都还清楚那三件犯罪发生的早晨有些什么事情,你何不亲自去问他?」
「现在还不要,」史凯瑞说,「还不到时候。」
「我觉得你们有点儿害怕见到他。」
史凯瑞以锐利的眼神注视他。「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你告诉我们他是如何的危险、如何的邪恶,不也正是这种企图吗?」
「我从未说过他很邪恶。」
「不过却令人有这种印象。」史凯瑞答道。
「我认为你们有必要认识雷根。」亚瑟说,「你们已经开启了潘朵拉的宝盒了,我想你们应当将盖子全部打开才对。不过得要你们要求他出来,他才会出来。」
「他是否愿意与我们交谈?」茱迪问。
「问题是你们是否想与他谈话呀!」
史凯瑞发现让雷根出来的念头真的把他给吓住了。
「我想我们愿意和他谈话。」茱迪说道,眼睛瞄向史凯瑞。
「他不会伤害你们的。」亚瑟露出微笑,「他知道你们两位来这里是要帮助比利的,我们曾经讨论过,现在秘密已经泄露了,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开诚布公,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正如茱迪小姐再三重复强调的,她努力帮助我们免受牢狱之灾。」
史凯瑞叹了一口气,把头往后仰。「好吧!亚瑟,我愿意与雷根见个面。」
亚瑟把椅子放到小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尽量保持最远的距离,然后再度坐下来,眼睛像是朝身体内部探视,嘴唇微微启动,手触摸自己的脸颊,下巴靠紧了,然后全身抖动,从一个僵硬的姿势改变成一个机警的拳击手随时准备出击似的姿势。「这样不对,说出秘密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