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并没有回话,依旧低着头不发一语。
他们指的是那些曾经虐待过自己的亲戚,詹曾经爱过他们,曾经试图将他们当作真正的家人,直到确认他们对自己从未抱持过爱。
那就是詹在十三岁那年动手毁灭他们的理由。
密不透风、喘不过气的黑白世界开始降起雨。
这是詹的心情、詹的心结。
他总是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詹,他不被爱,他被虐待的理由不是因为他不够好,毕竟就连詹的妻子罗莎莉都没能走进他紧闭的心扉。
果然,即使拥有相同的记忆和过往,自己和詹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真正的爱才不会因为你是否达到他们要求的标准而改变。
教会我这件事情的是塔米雅──
塔米雅拯救了我,拯救了佩姬,她那句「去成为更好的自己,去成为即使遭遇困难也能抬头挺胸的自己」至今仍在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用背影去实践这一切的是塔科特──
塔科特为佩姬示范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父亲,他平时的模样虽然窝囊,可是一声不吭地扛起一切的背影自己至今仍没齿难忘。
他们拯救了我,拯救了佩姬,却没能拯救詹。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詹始终只能依靠自己来拯救。
谁也无法带他走出去,除了他自己,除了我,除了佩姬。
我曾不只一次的认为塔科特跟塔米雅给了自己太多的包容与呵护,现在我终於明白了,那是他们为了令佩姬能够原谅自己所留下的赠礼。
卢克也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得教会詹原谅自己,带着他走出孤独。
我站起身,牵起詹的手,对他露出微笑:
「走吧…‥艾德兰正在等着我们!」
「我不要──」又瘦又小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瞅着我:
「你在利用我,你靠近我只是为了拯救你重视的人!你所重视的人里面并不包含我,你逃避我,你憎恨我,你厌恶我!」
男孩歇斯底里地哭着。
詹说的没错,过去的我、过去的佩姬、过去的自己确实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扶着膝盖,弯下腰笑眯眯地的望着他──
「哪怕你依旧讨厌、依旧憎恨、依旧厌恶我,我都必须带你走出这里,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像扔下伊莎一样将你孤零零的留在这里。」
我捉住詹的手臂,硬是将他从湖面拉起──
「塔米雅曾告诉过我,『去成为更好的自己,去成为即使面对困难也能抬头挺胸的自己』,我想塔米雅口中的自己不单单只有佩姬,也包括你、包括詹──」
我对着伤痕累累的詹接着说道:
「毕竟塔米雅才分不清谁是佩姬、谁又是詹,对她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男孩狐疑地望着我:
「哪怕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就算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哪怕会一次接着一次受伤?」
「就算会一次接着一次受伤。」
男孩抆干眼泪,缓缓点了点头。
我对詹展露微笑,对一直彼此憎恨的半身露出笑容: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走向世界。」
至今仍尚未抆干眼泪的男孩对我展现了坚决:
「好,先从救出艾德兰开始。」
黑白相间的内心世界开始崩塌,像是瀑布一样的阳光气势万钧的撒了进来,将我跟詹包覆在一起。
这是佩姬与自己和解的第一步。
事情并没有想像中简单,也许未来我跟詹又会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冲突再次决裂,再次厌恶,再次憎恨彼此,可是不去尝试的话是不会有结果的。
谢谢你,詹。
谢谢塔科特和塔米雅、谢谢卢克、谢谢伊莎──
正是因为有你们在──
我睁开眼睛──
自己与『艾德兰』的厮杀正在持续,使徒那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起来真是无比恶心。
『艾德兰』似乎很确定佩姬真的拿他没办法,挤眉弄眼的不停对我挑衅。
看好了,你一直挂在脸上的从容不迫就由我来打碎!
自己所挥出的每一剑都无法对占据『艾德兰』的使徒造成确实的伤害,不知道为什么能不停再生的『艾德兰』似乎完全不将我放在眼里。
『他』那副充满轻视的态度正是我想要的。
不知从何处扬起的夏风吹散了我的迷惘,留下了坚决。
这是自己与詹初次和解之后第一次携手合作。
要上了……!
在身体内侧一直看着自己的男孩轻轻点了点头。
能够制止藏匿在艾德兰头骨内侧的使徒,在一决胜负的瞬间破坏他大脑的方式只剩一种,那就是透过詹曾经用来保存塔科特、塔米雅身影的究极魔法将『艾德兰』连脑髓都一并凝结,再用如同海啸般的光属性魔力彻底净化『他』──
不过能够冻结对手的那道术式施放起来实在过於引人注目,『艾德兰』不可能不注意到自己的可疑之处,毕竟那是能够左右气候的终极法术。
佩姬身边开始绽放、洒落彷佛雪片般湛蓝的冰晶。
詹已经作好启动术式的准备。
为了避免使徒在术式发动的瞬间逃离,或是兑现他摧残艾德兰大脑的威胁,自己必须先用「眩光剑」去干扰『艾德兰』的视线──
我握紧蝉翼。
陪伴自己出身入死多次的轻薄剑刃,此刻宛如拥有自我意识般回应着我的决心。
虽然少了拔剑出鞘这个动作令日光的无咏唱施放有些冲钝,可是用来对付对毫无剑术概念的使徒来说,这种程度已经非常足够。
自己现在所需要作的,只剩下在脑海里构筑使徒被眩光夺去注意力的想像──
刹那间,彷佛艳阳一样足以将人灼伤至失明的光芒在『艾德兰』的双目前一闪而逝──
我跨出一步,在施放日光夺取『艾德兰』视线的瞬间挥下斩击。
这不是狮子口中英雄耶格凯尔用来击败众多好手的「眩光剑」,而是卢克为我命名的,属於佩姬自己的「眩光剑」──
用手遮住眼睛的使徒高分贝的惊呼:
「你不在乎艾德兰的死活了──」
然而他的尖叫却像是时间被冻结一样瞬间戛然而止──
只有詹有办法施展的术式成功发动了,那是詹和自己为了永远留下塔科特与塔米雅的身影而撰写、架构的魔法。
能将目标永远冻结的终极术式。
我和詹用这个魔法冻结了『艾德兰』的大脑与藏匿在他头颅中的使徒。
全身被包覆在冰棺中的『艾德兰』此刻连转动眼珠都有困难。
确认了使徒已经动弹不得之后,自己尝试着像七岁那年一样朝着艾德兰和整座湖泊释放光属性魔力。
以佩姬那单薄窍细的身躯作为中心,宛如海浪般汹涌的金色光芒淹没大地。
原本被繁星与三颗卫星占据的深邃夜空,此时像被重新涂抹的画布般变成白色,在夜里显得郁郁葱葱的山林也被粗暴地替换成了刺眼的金黄。
徘徊在湖畔,藏匿於湖底,躲藏於艾德兰脚下与体内的触手纷纷被光属性魔力净化──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就连寄生在艾德兰头骨内的使徒本体正逐渐溶解这件事自己都一清二楚。
卢克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这是莱尔赐与佩姬的力量、赠与詹的力量,这两股力量与它们各自承载的人格在迷惘超过了十年之后终於达成和解。
在净解一切的光芒消散之后,我转过头,对卢克竖起拇指。
这是佩姬的胜利,这是我们的胜利。
精疲力竭的我重心一个不稳突然跌坐在地上,这没办法,这场战斗消耗了自己太多精神和体力。
被汗水打湿的浏海偕同触手那幽紫色的血液黏在额上,同时,自己身上到处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虽然早在七年前就体验过一次全身都被泡在污血里头的感觉,不过这个感觉真的是很不好受啊……好想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呢。
抬头仰望星空,我疲惫地想。
结束了,自己能完成的事情已经全部都结束了,接下来就等圣神莱尔亲自处理魔女,这是『祂』曾经允诺过我的事情。
总之,就先为艾德兰解冻吧……他再这样继续被冻结在冰块中只怕会对他的身体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卢克焦急地朝我跑来。
我伸出手,等待卢克健壮的臂膀拉着我走向未来,就像自己拉着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