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回 大侠夜阑降盗贼 淫僧梦里害相思
诗曰:
财物从来易动人,偷儿计划聚群英。
窖中觅宝擒奸释,杖下留情遇侠僧。
谈佛忽然来活佛,观灯故尔乞余灯。
梦中恍惚相逢处,何异仙援人武陵。
话说李秀、苗龙、韩回春等,一同抢入库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炉、烛台、金银器皿,都在地窖子里。又见侧首一个皮匣,扭开一看,约有数百两散碎银子。苗龙等不胜之喜,叫庄客打开带来的细布叉袋,将香炉、烛台、皮匣物件,都装在袋里。酒生、庄客、韩回春,每一人驼了一袋。李秀将房侧悬挂的旧幡扯下两条,把锺守净、行童两个口都包住了。李秀挟了行童,苗龙挟了锺守净,一伙人悄悄地走出卧房,径奔前门而来。
却说林澹然从夜深送佛、化纸、吃斋,收拾已罢,回到禅房,正脱袖衣要睡,猛然想道:「这道场做了七昼夜,城里城外,不知引动了多少人来看耍。佛殿上供奉摆列的都是金银宝贝,自古财物动人心,倘有不测,不可不防。且在禅床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冲。」闭目定神,坐了一会,只听得东首后门边,犬(口牢)(口牢)地吠响。侧耳听时,又不见动静。心内疑惑,跨下禅床,手提铜杖,步出卧房,径往东首佛殿后廊下穿堂看时,只见一带门直到厨房都是开的。林澹然大骇,急走后墙来看,后门依旧关闭。复翻身踅出,来锺守净土库边,见石门大开。林澹然走进石门禅房里,觉有些灯亮。此时苗龙等正在房中动手,隐隐地听见一个低喝道:「好好献出宝来,饶你性命!」一个道:「乞饶贫僧狗命,宝物任大王取去。」林澹然心里想道:「是了,必有劫贼。日间看见金银器皿,故深夜来此劫取。怕俺知觉,悄悄地在此做事。俺若赶入去,反要伤了锺守净性命。谅这伙毛贼决不敢从后门出去。后路窄狭,难以转动,况又近俺禅房,必从前门而走。俺且坐在山门侧首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了。」有诗为证:
浩气凌霄贯斗牛,无知鼠辈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时茂,守净资财一旦休。
这林澹然终是将官出身,心下甚有见识。轻轻闪出佛殿禅堂,径到山门右边一株大杨柳树下坐了,将禅杖倚在村边。等了一会,只听得金刚殿侧门开处,黑影里一伙人走将出来。前头两个汉子,挟着黑——两样物件,后面七八个大汉,都驮着布袋。看看走近前来,林澹然跃起,倒提禅杖,大喝一声道:「狂贼!劫了金宝,待往那里去!」李秀、苗龙听得,吃了一惊,即撤锺守净、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来。这韩回春、庄客、酒生都慌了,胆战心寒,没奈何丢了布袋,也拿着短棍、铁尺,上前助力。林澹然一条禅杖挡住,交手处,却早一禅杖撩着李秀手腕,扑的倒在地上。又一个溜撒些的庄客要抢功,提起铁尺,望澹然顶门上打来。林澹然把禅杖望上只一隔,将铁尺早隔在半天里,庄客右手四个指头都振断了,负着疼也倒在地上。苗龙看见风势不好,心里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却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头,叫:「爷爷饶命则个。」这韩回春见苗龙跪了,与众人也一齐跪下,叩头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见众贼跪下求命,即收住禅杖,喝道:「俺这里是什么去处,你这伙毛贼辄敢恣行劫掠?莫说你这几个鼠贼,俺在千军万马中,也只消这根禅杖。谅你这几个到得那里,大胆来捋虎须!今日你自来寻死,如何轻放得过!」说罢,举起禅杖,正欲打下。这苗龙是个滑贼,有些胆量,他双手爬向前来,寒簌簌地哀告道:「爷爷,待男女禀上,再打未冲。男女等也是良家儿女,只因命运淹蹇,又值恶薄时年,卖妻鬻子,家业凋零。出於无奈,只得做这偷摸的勾当。日间窥见爷爷佛殿上金银宝玩,动了歹心实欲劫取,图半生受用。不期冒犯虎威,乞爷爷开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门广大,饶恕则个。」说罢,众贼哀哀的只是磕头。
林澹然踌蹰一会,远远望见草坡上圆混混两件东西滚来滚去,因黑夜月色朦胧,看不明白。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滚的是什么物件?」苗龙磕着头道:「爷爷,不敢说,小人等罪该万死。这是东房正住持锺法主老爷和一个行童。」林澹然失惊喝道:「你这一班该死的泼贼,快快救起锺老爷来。」众人即忙点起火草,向前将守净、行童解了绳索,去了布条,脱衣服替他穿了。林澹然上前看时,兀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林澹然怒道:「泼贼!既要饶命,好好将器械纳下。」这班贼都将腰刀铁尺,战兢兢纳在林澹然面前。澹然又喝道:「都脱衣服俺看。」一齐都脱衣解带,赤条条的待林澹然搜看,身边并无暗器。林澹然道:「着两个好好地扶锺法主、行童进房去。」苗龙道:「若爷爷不打,情愿服事锺老爷。」随令韩回春扶了锺守净,一个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锺守净卧房里去了。余贼低头伏气,跪在草里喘息,也不敢动。这李秀和庄客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顷刻间,韩回春、酒生两个,带一个道人出来禀覆道:「已送锺老爷回房了。」林澹然分忖道人:「快去办些茶汤,调理锺老爷。」那道人飞也似去了。原来这两个贼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这道人出来回话。众贼跪在地下,面面相觑,没作理会处。欲待弃了李秀、庄客奔走,又虑明日扳扯出来,进退两难,犹豫不定。林澹然道:「俺已饶你,为何不走,还指望些什么哩!」这伙贼都哭将起来。苗龙道:「小人等今日穷极,干了这犯法的事,万死尤轻。蒙爷爷慨然赦有,正是死里重生,感恩无地。只一件,小人等虽然得生,终久难脱罗网。这两个被爷爷打伤的挣扎不动,须是小人们扛他回去,路上若撞着巡军盘诘,定遭擒拿,终是死数。若小人们各自逃去,丢下这两人,爷爷虽大发慈悲饶了,锺老爷受亏,必然不肯甘休,着落官府拷问,这两个必定扳出小人们,也是个死。算来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爷爷一杖,落得干净,不枉了做英雄手内之鬼。」说罢,只是磕头。林澹然笑道:「你这泼皮,倒也有些志气。也罢,汝等且打开袋子皮匣与格看。」众贼将叉袋皮匣开了,林澹然一一检过,喝道:「快将袋里金银物件,送到锺住持卧房里去交割明白。这皮匣内银两,赏与你众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许再生歹心,有害地方。若蹈前非,撞到俺手里时,这番休想得活。」众贼听了,一齐磕头跪拜。拜罢起来,将叉袋照旧驮到锺守净房里交割了,又带那个道人出来回话。林澹然又道:「汝众人轮流背这两个打伤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门边,以免拦阻,保全汝等去罢。」众贼不胜感激。苗龙等抹去脸上煤黑,两个酒生扶了庄客,两个扛了李秀,苗龙背了皮匣,一齐都出山门,林澹然押后。幸得一路无人知觉,直送到城外。众贼倒身拜谢,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独自个扬了禅杖,回到寺里,却早邻鸡三唱,天色黎明。澹然走到锺守净房里探望,锺守净、行童被绳索缚伤了四肢,浑身麻木,都睡在床上叫疼叫痛。一见林澹然来,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上,口里不住声叫:「师兄是贫僧重生的爹妈,恩若丘山。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几乎命丧黄泉,此情此德,铭刻肺腑。」林澹然笑道:「师兄体得如此说。俺与你义同手足,蒙圣恩受了偌大供养,愧无以报。况俺与师兄职任不小,圣上钦赐许多金银、炉台等物,若被劫去,查点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壁,万全之喜。乃师兄鸿福,何谢俺为!」锺守净睡在床上,合掌称谢不已。林澹然又道:「这件事不可播扬於外,就是寺里知觉的人,须分付他不可传说出去。圣上知道,只说你俺无一些才干。适才皮匣里银两,俺已赏与众贼去了,若少钱粮,待后补上。师兄可将息贵体,内外墙壁门扇,小僧自着人修葺。暂且告别,晚间再来探望。」锺守净道:「多承活命之恩,誓当补报。外边若有动静,乞师兄遮盖则个。」林澹然道:「这个不必分付。」当下辞了锺守净,自回房中歇息。有诗为证:
挥金施剧盗,耀武教同袍。
思义须兼尽,威名泰岳高。
却说锺守净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没分晓!盗已擒获,为何不送官诛戮,以警将来,反饶放去了,将这一皮匣银两赏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莫非自己藏匿过了,假说赏与贼人,未可知也。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后人看到此处,单叹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这八个字真道不差。有词为证,词名《重叠金》:
昨宵见你炎炎热,今朝倏尔成冰雪。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
急里闲人贵,闲外亲人赘。搔首自评论,从来无好人。
话分两头。再说苗龙等一行人,自城边别了林澹然,抱头鼠窜,都到李秀家里,闭上店门,放下李秀并庄客,却好天色已明。随即打开皮匣,将里面银子取出看时,一齐欢喜。苗龙做主,将一半自与李秀、韩回春三人分了;这一半,庄客、酒生七人均分毕,都坐在李秀房里。苗龙先开口道:「我们这十个弟兄,几乎到阎王殿前、阴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着这仁慈慷慨的林爷爷,如何得有今日?实系再生,好险好幸。」韩回春拍着大腿道:「罢,罢,罢!古人说得好,知过必改。我弟兄们今日在万死里逃得性命,重见天日,从此后将分的银两,各寻生理,图一个长进,莫辜负林爷爷一片好心。」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没这样好人。我适才手腕上被打,血晕在地,实料命归阴府,那思再活人间。今得性命,重见妻儿一面,实出望外。这思爷大德如天,报答不尽,谁承望又赏这若干银两。自今日为始,各人家里安立林澹然爷爷一个牌位,上书着姓名,把赤金贴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祷,愿他身登佛位,早证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节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寿年千岁,福享无疆。你众弟兄们道我这主意如何?」众人一齐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该如此报答。」众人吃了些酒饭,各自散了。这李秀并庄客有了钱钞,自去寻医疗治,不在话下。
再说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赶散了盗贼,救了锺守净性命,又是隆冬天气,幸喜防闲得密,内外人等并不知觉。锺守净趁林澹然不在时,几次到他房里搜检,并无踪迹,锺守净方才心里信林澹然是个好人。自此后,凡寺里一概钱粮财帛等项,与林澹然互相管辖,有事必先计议,然后施行。不时烹茶献果,讲法谈禅,就似嫡亲弟兄一般。寺里僧众见他两个如此,也各心里喜欢。光阴荏苒,疾似流星,但见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香里送春来。当日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家家悬彩,户户张灯。怎见得好灯?古人有一篇词名《女冠子》,单道这灯的妙处: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处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
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
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
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
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贴近妙相寺有一员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户。因染了疯疾,岁底许下本寺伽蓝船灯一座,又许下经愿数部。疾痊之后,酬还心愿,雇匠人造下一只木船,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刻小小人物,撑篙架橹,掌号执旗,吹打乐器,枪刀剑戟悉具。四围悬挂彩结珠灯,船里供养伽蓝神像,两边排列从人。船灯之前,又结一座鳌山,灯上将绢帛结成多般故事。寺里寺外都悬灯结彩,哄动了满城士女,那一个不来妙相寺里看船灯,因此上惹出一个妖娆,适偿了前生孽债。说这佳人,住在本寺后门东首小巷里。丈夫姓沈名全,乃是个旧家子弟。自小生来好穿好吃,只耽游玩,懒读诗书。况自幼娇养,不会生理,不尴不尬的。有一伙恶少,起他个浑名,叫做「蛇瘟」。街前街后,贴上数十张没头榜文,名为「蛇瘟」行状。写道:
双眼斜验不亮,两袖低垂不扬。语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贪
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惯。饮酒锺儿不放,吃食着儿不让。凛无粒米
不忧,囊有千文不畅。腹中干瘪不饥,肚里膨(月亨)不胀。满身风痒不搔,
遍体腌-不荡。巧妻侮弄不亲,邻族情疏不向。凭君炙囗不焦,任你囗
煎不烂。先君克众不良,生下贤郎不像。编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
状。
这沈全早年父母双亡,娶个浑家,也是富户之女,姓黎,小名赛玉,生得甚是飘逸。嫁与这沈全数年,家业渐渐凋零,奴仆逃散,田产填了债负。止留得一义男小厮,名唤长儿。亏这黎氏十个指头挑描刺绣,专一替富贵人家做些针指,赚来钱米,养着沈全。当日沸沸地闻得人说,妙相寺里船灯鳌山甚是好看。黎赛玉是个少年情性,又值闲月,当下对沈全道:「这妙相寺里船灯,人人说好。我这里止隔一两重墙,甚是近便,远处的若男若女,兀自来看耍,怎地不去看看来?」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长儿同去,我在家里寻个觉好睡。」黎赛玉见丈夫应允,随即梳头插花戴簪,换了衣服,叫长儿执些香烛,步行到这寺里来游玩。进得山门,到了佛殿上,点了香烛,拜了几拜。次后同长儿到廊下看了船灯,又到山门边观看鳌山,在人丛里捱来捱去。看了半晌,长儿道:「娘,回家去罢。」黎赛玉笑道:「寺虽近便,却也难得来的。今既来此游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禅堂、后殿、两廊、小殿里左右看一看去。」长儿引娘回步,同到后殿、禅堂、厨房周围观看。忽听得一伙人道:「东首法堂中,锺住持在那里讲佛法,我们也去听一听,不脱人身。」黎赛玉闻得,也同长儿到东首法堂里来,听这钟住持开讲佛法。两个立在人丛背后听了一会。
锺守净端坐在坛上,开讲那「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义。正讲到第六个佛字,道:「善知识,欲解佛字,只不离了这些儿。」把手指着众人之心。众人把身一开,锺守净猛抬头,忽见黎赛玉站在人后。锺守净斜眼一睃,见他生得十分标致,有《临江仙》词为证:
宝髻斜飞珠凤,冰肌薄衬罗裳。风来暗度麝兰芳。缓移莲步稳,笑
语玉生香。微露弓鞋窍小,轻携彩袖飘扬。天然丰韵胜王嫱。秋
波频盼处,佛老也心狂。锺守净不觉神魂飘荡,按纳不住,口里讲那个佛字,一面心里想这个女菩萨。正谓「时来遇着酸酒店,运退撞了有情人」。这钟守净到也是聪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赛玉一点风情,就是十八个金刚也降伏不住了。一时错了念头,锁不定心猿意马。这妇人也不转睛的将锺守净来觑。锺守净只得勉强在坛上支吾完了。行童进上茶果,锺守净道:「贫僧今日困倦了,众施主暂且散去,明日再来听讲。」众人见说,一齐散了。黎赛玉领着长儿,同众人出了山门,取路回家。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