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回 遭屈陷叔侄下狱 反囹圄俊杰报仇
诗曰:
嗜利凶徒驾祸殃,暗中罗织害贤良。
英雄束手甘囚禁,衰老含冤继死亡。
怒激风雷驱魍魉,重开日月创家邦。
从兹将士如云集,会见岐阳作战场。
话说杜伏威听叔父诉管贤士之言,不觉大笑。杜应元道:「贤侄如何好笑?」杜伏威答道:「我不笑三叔,笑那管呵脬。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有了一二十两银子,不会打官司,反与光棍骗去使用?若说围棋赌胜,人之常情,我虽不合,他也不应。他说输五七百两银子与我,有何凭据?任那厮告去,不妨事。」杜应元见侄儿说得有理,放下了心,安坐不动。叔侄二人且去备办牲礼,邀请亲族,同往祖坟,将杜悦骸骨埋葬。祭祖已毕,杜伏威拜谢了叔婶,就要打点起程。杜应元道:「贤侄初来,未曾备得一杯酒相待,嫡枝骨肉,谅不见嫌,怎忍弃我就去?」杜伏威道:「感承叔父婶娘厚情,本该在此侍养,但来此日久,恐林老爷悬念,故欲拜辞。」孔氏道:「粗茶淡饭,侄儿体得嗔嫌要去。况小管之说,未知真假,贤侄稍停数日,见一个分晓,你也去得放心。」杜伏威道:「婶娘恁地说时,小侄再留数日。」夫妻二人,欢天喜地款待着他。杜伏威自去合那祖师救饥丹和神仙充腹丸。
再说管呵脬等至黄昏,不见杜应元覆话,心里暗想:「这厮不来见我,正好放心行事,今番怪我不得!」当晚写成状子,笔削了出门人户的字眼,次日黎明,扮做桑参将管家,投文队里进去,递了状词并帖子。这岐阳郡太守,覆姓诸葛,名敬,字秉恭,为官清正,立性廉明。当下见了帖子状词,使唤管贤士上前问道:「你家主好没来由!自己儿子赌钱,不能训诲,反告他人骗诱。若市到赌博情由,连你家公子也脱不去了。」管贤士禀道:「小的家主,平素并无只字人公门,今值不得已事,於读爷爷。公子素习儒业,足不出门。今春偶遭恶邻杜应元,收一来历不明之人,假称亲侄,凶顽狡猾,又嫖又赌,善语能言,奸诈百出,赚诱我家公子饮酒嫖要,次后引入赌场。叔侄二人妆成圈套,设席骗公子饮酒,一夜之中,骗去金银五百两。家主盘库赏军,库中钱粮却没了一千余两。局赌之物,即系朝廷钱粮,不得不告。伏乞爷台作主。」太守笑道:「若说是库中钱粮,为何被公子窃出赌博?是你家老爷不谨了。状子暂准,待后审实,再行议拟。」管贤士叩头而出。昔人有《唆讼赋》一篇,以着其恶。赋曰:
世道衰而争端起,刁风盛而讼师出。横虎狼之心悬沟壑之欲。最怕太
平,惟喜多事。靠利口为活计,不因而农;倚刀笔作生涯,无本而殖。媒
孽祸端,妄相告汗;联聚朋党,互计舞文。阀阅婚姻,一交构遂违秦晋之
好;公平田地,才调弄便兴鼠雀之词。搬斗两下相争,捏证打伤人命,离
间同胞失好,虚装罢占家私。写呈讲价,做状索钱,碎纸稿以灭其踪,洗
牌字而误其迹。价高者,推敲百般,惟求耸动乎官府;价轻者,一味平淡,
那管埋没了事情。颠倒是非,飞片纸能丧数人之命;变乱黑白,造一言可
破千金之家。捞得浮浪屍首,奇货可居;缉着诡寄田粮,诈袋在此。结识
得成招大盗,嘱他攀扯冤家;畜养个久病老儿,搀渠跌诈富室。设使对理,
则硬帮见证而将无作有;或令讲和,则抵银首饰面弄假为真。律条当堂可
陈,法令随口而出。茶罢闻言,即鼓掌而欢笑曰:老翁高见,甚妙甚妙!
吾辈真个不及。酒阑定计,乃侧首而沉吟曰:「学生愚意,这等这等,执
事以为何如?以院司为衣钵,陆地生波;借府县为囗媒,青天掣电。朝来
利在於赵,乃附赵以毙钱;晚上利在於钱,复向钱以倾赵。又能飠舌李客
之言,送於张氏之耳;复探张氏之说,悦乎李客之心。刚强辈图决胜,则
进嘱托之谋;愚弱者欲苟安,则献买和之策。乘打点市恩皂快,趁请托结
好史书。傥幸胜则曰:非人力不至於此。傥问输则曰:使神通其如命何。
或造不根谤帖,以为中伤之阶;或捏无影访单,以贾滔天之祸。彼则踞华
屋,被文衣,犹怀虎视之心;孰敢批龙鳞,撩虎须,声彼通天之恶?故欲
兴仁俗,教唆之律宜严;冀挽颓风,珥笔之奸当杀。管呵脬径奔桑参将衙内,见了桑皮筋声喏道:「大相公贺喜!状词已准,准备见官对理。」将状抄与桑皮筋看了。桑皮筋大喜,留管呵脬书房里酒饭,取银十两,递与管贤士道:「烦兄衙门使费,如少再来取罢。对理之词,临期还乞指点,千万用心莫误。」管贤士道:「一应使费,衙门上下,都是小人承管,对词亦是不难。只有一件,令尊大人处,公子宜早讲明,作速见官断送那厮,不可停留长智。」桑皮筋道:「多承指教。」管呵脬得了银子,作别去了。
晚上,桑皮筋对父亲说知此事,求父作主。桑从德大怒道:「畜生不脑心经史,暗行赌博,效下流所为,又生事告人,大胆来对我说,可恼可恨。咄!」桑皮筋见父亲盛怒,不敢多言。折转身望内房里就走,见母亲白氏,细说前因:「今已告成,父亲又不肯管,傥若讼事输了,被人耻笑,只索往水中一跳,倒也干净,免得露丑。」白氏心中忧虑,对桑参将道:「我和你夫妻二人,只有一子,虽是不肖,岂忍坐视?见官时受些叱辱,不惟我与你失了体面,傥畜生做些不测之事出来,那时悔之无及。」桑从德道:「我也知道,奈是赌博之事,贻害最大,今次若纵了他,日后怎肯改过?待他危急,自有道理。」夫人道:「虽然如此,父子之情,还当覆庇他,严加警戒下次便了。」这桑参将被夫人三言两语说动了情,只得打轿上府,至迎宾馆,候太守相见礼毕。茶罢,桑参将将前事细诉一遍。太守道:「老先生驾临,无不领教;只是令郎公子,人於赌场,难分彼此。学生若不整治一番,纵其得志。下次老先生愈难训诲。况钱粮乃朝廷重务,令郎盗出赌博,老先生亦失於检点矣。学生药言,老先生莫罪。」桑参将被太守抢白数句,气得闭口无言,返身相辞回衙,对夫人道:「知府反把钱粮诬畜生赌博,怎生是好?」夫人道:「既太守作难,只令家憧去对理,嘉儿只不出官,钱粮又不缺少,彼亦无奈我何。」桑参将道:「此言亦可,不去催他构提,轻放那厮罢了。」因此两下将这场讼事搁定了。将及半月,不期诸葛太守父亲身故,一壁厢申详了忧文书,一壁厢打点奔丧回籍,将府印交与府丞掌管。
那管呵脬时常在府门前探听,一知太守了忧,忙人桑衙通报,桑皮筋大喜。你道为何?原来这本府府丞,姓吴名恢,向与桑从德交往情密。虽是儒林出身,性兼贪酷,一味糊涂。有这个机会,故此大喜。当时桑参将闻此消息,忙往府中将上项事和吴恢备细说了。又道:「今得老公祖署事,乞求清目,感恩不浅。」吴恢满口应允道:「既是令郎被人赚赌,学生即时拘审究罪,只消数字见谕,何烦老先生大驾亲临。」桑从德称谢而别。管贤士和桑皮筋道:「这场官司,幸落在老吴手里。有了令尊面情,必然大胜。但老吴有些毛病,最贪财物。傥杜应元叔侄争气,用了见识,先送礼物进去,劈了令尊体面,胜负之间,未可必也。依小管愚见,还须先下手为强,将些财物送与吴公,方是万全之策。大相公意下何如?」桑皮筋道:「见甚在行,见识高妙。但是家君不肯,如之奈何?」管贤士道:「古人说得好:孝顺官司,忤逆道场。公子贯朽粟陈,金银满库,何在乎三五十两银子?就瞒着令尊将私蓄之物,亲自送入吴二府衙内,自然老吴欢喜,随意奉承,要问那厮一个死罪,也是肯的。」桑皮筋笑道:「些须银两,何足为惜!但告状虽是家尊出名,我亦是本府犯人,岂有亲自送银之理?足下着有门路,烦劳转送何如?」管贤士笑道:「吴公署印过龙的人,我尽相熟,只是银两重托,小可不敢承当。还要选一个能事的盛使自去方可。」桑皮筋将手指着管贤士道:「小人哉,管见也!我既托你做事,岂有疑你之心?我衙里这班狗才,都是懵糠躲懒的驴马,焉可托以机密重事?足下不必多疑,放心行事。」说罢,走入里面,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送与管贤士道:「烦兄即便行事,停妥时复我一声。」管贤士道:「不须大相公叮嘱,管取停当,只恐少些。」说罢,袖银别去。原来这五十两银子,不是送与吴府丞的,乃是管呵脬指官诓骗之法。若是吴公,这五十两如何打得他倒?
管呵脬拿了银子,笑嘻嘻奔回家来,递与浑家。浑家道:「这银两从何处来的?」管呵脬道:「连几日赌输了,手中甚是干燥,幸遇着一场公事,赚得这一锭银子,尽够我数月滋润。」浑家又问:「怎地有这若干?」管呵脬道:「那桑公子是个桑皮筋,平日有些臭吝,被我骗他告状,将这银子教我送入吴府丞衙内。我想桑参将正掌兵权,炎炎之势,不愁吴府丞不奉承,何必又送礼物?被我一片巧言,立刻哄得银子入手。你且藏下,慢慢地受用。」浑家欢喜,将银子藏了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