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3545 字 1个月前

第二回晁大舍伤狐致病杨郎中卤莽行医

血气方刚莫恃强,精神惟恐暗消亡。

再兼残忍伤生类,总有卢医少医方。

却说晁大舍从晚间送客回来,面上觉得被人重重打了一个巴掌一般,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头发根根直竖,觉得身子甚不爽快。勉强支持了一会,将那分的几只雉兔并那个射杀的死狐交付家人收了,随即进到珍哥房内,没情没绪,垂了头坐在椅上。

那珍哥狂荡了一日回来,正要数东瓜、道茄子,讲说打围的故事,那大舍没投仰仗的,不大做声,珍哥也就没趣了许多,问道:「你回来路上欢欢喜喜的,你如何便恼巴巴起来?你一定又与禹明吾顽恼了。」晁大舍也不答应,只摇了摇头。珍哥又道:「你实是为何?你的脸都焦黄土褐色的,多因路上冒了风寒。我叫人做些酸辣汤,你吃他两碗,热坑上发身汗出,情管就好了。」晁大舍说道:「你叫丫头暖壶热酒来,我吃两大钟,看他怎的。」

丫头拿了四碟下酒的小菜,暖了一大壶极热的酒,两只银镶雕漆劝杯,两双牙箸,摆在卧房桌上。晁大舍与珍哥没一些兴头,淡淡的吃了几大杯,也就罢了。一面叫丫头扫了炕,铺了被褥,晁大舍与珍哥也都上炕睡了。睡去梦中常常惊醒,口中不住声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热起来,说口苦、叫头疼,又不住的说谵语。珍哥慌了手脚,叫丫头点起灯,生了火,叫起养娘,都来看侍。一面差人敲计氏的门,请计氏来看望。

那计氏两三日前听得有人说道,与珍哥做戎衣,买醭蚀,要同去庄上打围,又与一伙狐群狗党的朋友同去。计氏闻得这话,口中勉强说道:「打围极好。如今年成作乱,有了杨家女将出世,还怕甚么流贼也先!」心内说道:「这些婆娘,听不得风就是雨!一个老婆家,虽是娼妓出身,既从了良,怎么穿了戎衣,跟了一伙汉子打围?这是故意假说要我生气。我倒没有这许多闲气生来!若是当真同去打围,除了我不养汉罢了,那怕那忘八戴『销金帽』、『绿头巾』不成!」把那听见的话也只当耳边风,丢过一边去了。

及至十五日侵早,计氏方才起来,正在床上缠脚,只听得满家热热闹闹的喧哗,又听得那营中借来的二十四名鼓手动起乐来,又听得放了三声铳。计氏问道:「外面是做甚的?如此放炮吹打?」养娘说道:「你前日人说不信,这却是小珍哥同大爷打围去了。」计氏呆了半晌,说:「天下怎有这等奇事!如今去了不曾?」养娘说道:「如今也将待起身。」计氏说道:「待我自己出去看看,果是怎样个行景。」

计氏取了一个帕子裹了头,穿了一双羔皮里的段靴,加上了一件半臂,单叉裤子,走向前来,恰好珍哥晁大舍都已上马行了。计氏出到大门上,闭了一扇门,将身掩在门后,将上半截探出去看望,甚是齐整。计氏又是气,又是恼。

那些对门两舍的妇女也都出来看晁大舍与珍哥起身,也有羡慕的,也有数说的,也有笑话的。看见计氏在门首,大家都向前来与计氏相见。计氏说道:「我还不曾梳洗,大家都不拜罢。」计氏让他们到家吃茶。众妇人都辞住不肯进去,站定叙了句把街坊套话。有一个尤大娘说道:「晁大婶,你如何不同去走走,却闲在家中闷坐?」计氏说道:「我家脸丑脚大,称不起合一伙汉子打围,躲在家中,安我过苦日子的分罢!」有一个高四嫂说道:「晁大婶倒也不是脸丑脚大,只有些体沉骨重,只怕马驮不动你。」又说道:「大官人也没正经。你要尊敬他,抬举他,只在家中尊他抬他罢了,这是甚么模样!他倒罢了,脱不了往时每日妆扮了昭君,妆扮了孟日红,骑着马,夹在众戏子内与人家送殡;只是大官人僧不僧、俗不俗,不成道理。莫说叫乡里议论,就是叫任里晁爷知道,也不喜欢。」

计氏说道:「乡里笑话,这是免不得的。俺公公知道,倒是极喜欢的,说他儿子会顽,会解闷,又会丢钱,不是傻瓜了。俺那旧宅子紧邻着娘娘庙,俺婆婆合我算记,说要拣一个没人上庙的日子,咱到庙里磕个头,也是咱合娘娘做一场邻舍家。他听见了,瓜儿多,子儿少,又道是怎么合人抆肩膀,怎么合人溜眼睛,又是怎么着被人抠屁眼,怎么被人剥鞋。庙倒没去得成,倒把俺婆婆气了个挣。不是我气的极了,打了两个嘴巴,他还不知怎么顶撞俺娘哩!」

高四嫂说道:「大官人这等顶撞晁奶奶,晁爷就不嗔么?」计氏说道:「晁爷还裂着嘴笑哩!还说:『该!该!我说休去。只当叫人说出这话来才罢了!』这就俺公公管教儿的话了。」高四嫂说道:「晁奶奶可也好性儿,不敢欺;俺小人家依不的!这若是俺那儿这们败坏我,我情知合他活不成!」计氏说:「俺娘没的敢合他强一句么?极的慌,挤着眼,往别处吊两眼泪就是了。只是我看拉不上,倒骂两句打两下子,倒是有的。」

高四嫂说道:「你这们会管教,嗔道管教的大官人做了个咬脐郎!」众人问说:「大官人怎么是个咬脐郎?」一个老鄢说道:「哎哟!你们不醒的。咬脐郎打围,井边遇着他娘是李三娘。如今大官人同着小娘子打围,不中咬脐郎么?」众人说着:「俺那里晓得。怪道人说鄢嫂子知今道古!」

计氏说道:「你还说叫我管教他!我还是常时的我,他还是常时的他哩么?投到娶这私窠子以前,已是与了我两三遭下马威,我已是递了降书降表了。我还敢管他哩!」高四嫂道:「晁大婶,你是伶俐人,我说你听,你倒休要赌气。要不拿出纲纪来,信着他胡行乱做,就不成个人家。抛撒了家业或是淘碌坏了大官人,他撅撅屁股丢了,穷日子是你过,寡是你守。可是说蚂蚱秀才的话,『飞不了你,跳不了你』。俺家里那个常时过好日子时节,有衣裳尽着教他扎括,我一嗔也不嗔。他待和他睡觉,凭他一夜两夜,就是十来宿,我也知不道甚么是争锋吃醋。要是丢风撒脚,妄作妄为,忘八滢妇,我可也都不饶。」

计氏说道:「他如今红了眼,已是反了,他可不依你管哩!」老鄢说道:「真是一个同不的一个。他高大爷先鬼头蛤蟆眼,你先虎背雄腰的个婆娘,他要做文王,你就施礼乐;他要做桀纣,你就动干戈!他高大爷先不敢在你手里展爪,就是你那七大八,象个豆姑娘儿是的,你降他象锺馗降小鬼的一般。你又自家处的正大,恩威并济,他高大爷再又正经,怎么不好?今大官人象个凶神一般,小娘子登过坛、唱过戏的人,可是说的好?妆出孟日红来,连强盗也征伏了人!这晁大婶小身薄力,到得他两个那里?」高四嫂笑道:「狗!天鹅倒大,海青倒小,拿得住住的!」一边说,一边大家拜了拜,走散。

计氏回到房中,寻思起来,不由人不生气,号天搭地哭了一场,头也不梳,饭也不吃,烧了烧炕睡了。到了这半夜,一片声敲得门响。若是往时,计氏有甚害怕?又是个女人,除了降汉子,别又没有甚么亏心,一发不用惊恐。如今被晁大舍降了两顿,那妇人的阴性就如内官子一般,降怕他一遭,他便只是胆怯,再也不敢逞强。计氏想道:「有甚缘故?如何把门敲得这等紧急?这一定有多嘴献浅的人对那强人说我在大门前看他起身,与街坊妇人说话。这是来寻衅了!我就是到门前与街坊家说几句话,也还强似跟了许多孤老打围丢丑!」把床头上那把解手刀拔出鞘来,袖在袖内,「看他来意如何,若又似前采打,我便趁势照他脑前戳他两刀,然后自己抹了头,对了他的命!」算记停当,挺着身,壮着胆,叫起丫头养娘,开了门,问是怎么的

只见一个家人媳妇慌慌张张的说道:「大爷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只是谵语,快请大奶奶前去看守!」计氏说道:「他已是与我不相干了。如何打围没我去处,病了却来寻我?日里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骑在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这等快?这是忘八滢妇不知定下了甚么计策,哄我前去,要算计害我。你说道:他也不认我是他老婆,我也没有了汉子!真病也罢,假病也罢,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处置我,脱不了还有明日!要杀要砍,任你们白日里摆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说起;死了时节,他自有他任里爹娘来与滢妇讨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个来请计氏的家人媳妇将计氏的话一五一十学与珍哥。珍哥说道:「王皮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头碗大的疤!有我这们个婆娘,没帐!」虽是口里是这等强,心里也未免几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觉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个家人晁住,去请宣阜街住的杨太医来诊视。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对门住,是个屯院的书办,家里也起了数万家事,与晁大舍近邻,所以更觉的相厚。见晁住请了杨太医先自回来,禹明吾问道:「你趁早那里回来?这等忙劫劫的。」晁住说:「我家大爷自从昨晚送了众位进门,似觉被人脸上打了一个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发热起来。如今不省人事,只发谵语。小人适才往宣阜街请杨太医诊视,他还在家梳洗,小人先来回话。」禹明吾说道:「你家大爷昨日甚是精爽,怎么就会这等病?」即约了附近同去打围的朋友,一个尹平阳,一个虞凤起,一个赵洛陵,四个同到了晁家厅上坐定。杨太医却好也就进门。大家叙了揖,说起昨日怎样同去打围,怎样回来,怎样走散。还说晁大舍怎样自己射杀了一妖狐。杨太医都一一听在肚里。

这个杨太医平日原是个有名莽郎中,牙疼下「四物汤」,肚冷下「三黄散」的主顾;行止又甚不端方,心性更偏是执拗;往人家走动,惯要说人家闺门是非,所以人都远他。偏有晁大舍与他心意相投,请他看病。他心里想道:「晁大舍新娶了小珍哥,这个浪婆娘,我是领过他大教的。我向日还服了蛤蚧丸,搽了龟头散,还战他不过。幸得出了一旅奇兵,刚刚打了个平帐。晁大舍虽然少壮,怎禁他昼夜挑战,迭出不休!想被他弄得虚损极了。昨又打了一日猎,未免劳苦了,夜间一定又要云雨,岂得不一败涂地!幸得也还在少年之际,得四帖十全大补汤,包他走起。」又想道:「我闻得他与小珍哥另在一院居住,不与他大娘子同居,进入内房看脉,必定珍哥出来相见。」又想道:「禹明吾这伙人在此,若同进他房去,只怕珍哥不出来了。」又想道:「这伙人也是他的厚朋友,昨日也曾在一处打围,想也是不相回避的。只是人多了,情便不专。」於是杨太医心内绝不寻源问病,碌碌动只想如此歪念头,正似吊桶般一上一下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