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住出来说道:「请杨相公进去。」禹明吾等说道:「我也要同进去看看。」晁住说:「房内无人,请众位一同进去无妨。」转过厅堂,才是回廊,走过回廊,方到房前。只见:
绿栏雕砌,猩红锦幔悬门;金漆文几,鹦绿綉茵借座。北墙下着木
退光床,翠被层铺锦绣;南窗间磨砖回洞炕,绒条叠代蜚嘧。卧榻中,
睡着一个病夫,塌趿着两只眼,咭咭咕咕床横边,立着三个丫头,歪拉
着六只脚,唧唧哝哝。铜火盆兽炭通红;金博炉篆烟碧绿。说不尽许多
不在行的摆设,想不了无数未合款的铺陈。
晁住前面引路,杨太医随后跟行,又有禹明吾、尹平阳、虞凤起、赵洛陵一同进去。晁住掀起软帘,入到晁大舍榻前,还是禹明吾开口说道:「咱昨日在围场上,你一跳八丈的,如何就这们不好的快?想是脱衣裳冻着了。」晁大舍也便不能作声,只点点头儿。杨太医说道:「这不是外感,脸上一团虚火,这是肾水枯竭的病症。」
五个人都在床前坐定了。杨太医将椅子向床前掇了一掇,看着旁边侍候的一个盘头丫头,说道:「你寻本书来,待我看一看脉。」若说要元宝,哥哥箱子内或者倒有几个,如今说本书,垫着看脉,房中那得有来?那丫头东看西看,只见晁大舍枕头旁一本寸把厚的册叶,取将过来,签上写道「春宵秘戏图」。杨太医说道:「这册叶硬,搁的手慌。你另寻本软壳的书来。若是大本《缙绅》更好。」
那丫头又看了一遍,又从枕头边取过一本书来,签上写是「如意君传」,幸得杨太医也不曾掀开看,也不晓得甚么是「如意君」,添在那册叶上边,从被中将晁大舍左手取出,搁在书上。杨太医也学歪了头、闭了眼妆那看脉的模样。一来心里先有成算,二来只寻思说道:「这等齐整,那珍哥落得受用,不知也还想我老杨不想?」乱将两只手,也不按寸关尺的袕窍,胡乱按了一会,说道:「我说不是外感,纯是内伤。」
禹明吾问道:「这病也还不甚重么?」杨太医说道:「这有甚么正经。遇着庸医错看了脉,拿着当外感,一帖发表的药下去,这汗还止的不住哩,不由的十生九死了!如今咱下对症的药,破着四五帖十全大补汤,再加上人蔘天麻两样挡戗的药,包他到年下还起来合咱顽耍。」说毕,大家也就出去,各自散了。
晁住拿着五钱银,跟了杨太医去取药。一路走着,对晁住说道:「您大爷这病,成了八九分病了!你见他这们个胖壮身子哩,里头是空的!通象一堵无根的高墙,使根杠子顶着哩!我听说如今通不往后去,只合小珍哥在前面居住,这就是他两个的住宅么?」晁住也一问一对的回话。
取了药回到家中,将药亲交与珍哥收了,说道:「药袋上写的明日,如今就吃。吃了且看投不投,再好加减。」珍哥说道:「他还说什么来?他没说你爷的病是怎么样着?」晁住说道:「他说俺大爷看着壮实,里头是空空的,通象那墙搜了根的一般。『你合你姨说,差不多罢,休要淘碌坏了他!』珍哥微笑了一笑,骂道:「放他家那撅尾巴骡子臭屁!没的那砍头的臭声!我淘碌他甚么来?」一面洗药铫,切生姜,寻红枣,每帖又加上人蔘一钱二分。将药煎中,打发晁大舍吃将下去。
谁想歪打正着,又是杨太医运好的时节,吃了药就安稳睡了一觉。临晚,又将药滓煎服,夜间微微的出了些汗,也就不甚谵语了。睡到半夜,热也退了四分。次早也便省的人事了。
珍哥将他怎样昏迷,怎样去请计氏不来,杨太医怎样诊脉,禹明吾四人怎样同来看望,一一都对晁大舍说了;又把眼挤了两挤,吊下两点泪来,说道:「天爷可怜见,叫你好了罢!你要有些差池,我只好跑到你头里罢了!跑的冲些,你那『秋胡戏』待善摆布我哩!」晁大舍拖着声儿说道:「你可也没志气!他恨不的叫我死,见了他的眼,你没要紧可去请他!你要不信,你去看看,他如今正敲着那歪拉骨鞋帮子念佛哩!」珍哥说道:「你且慢说嘴,问问你的心来。夫妻到底是夫妻,我到底是二门上门神。」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是我大!我只认的小珍哥儿,不认的小计大姐!你且起去,还叫人去请了杨古月来看看,好再吃药。」仍叫晁住进到窗下,珍哥分付道:「你还去请了杨古月再来看看你爷,好加减下药。你说吃了药,黑夜安稳睡了一觉,热也退了许多;如今也省的人事,不胡说了。你骑个头口去,快些回来!」
晁住到了杨太医家,一五一十将珍哥分付的话说了一遍。杨太医眉花眼笑的说道:「治病只怕看脉不准,要是看的脉真,何消第二帖药?只是你大爷虚的极了,多服几剂,保养保养。要是时来暂去的病,这也就不消再看了。昨日要是第二个人看见你家这们大门户,饶使你家一大些银子,还耽阁了『忠则尽』哩!你那珍姨,我治好他这们一个汉了,该怎样谢我才是?」晁住说道:「我昨日对俺珍姨说来,说:杨爷叫和你说,差不多罢,少要淘碌坏了俺爷哩!」杨古月问道:「你珍姨怎样回你?」晁住说:「俺珍姨没说甚么。只说『没的放他那撅尾巴骡子屁!砍头的那臭声!』」大家笑说了一回。杨古月备了自己的马,同晁住来到门前,到厅上坐下。往里传了,方才请进。晁大舍望着杨古月说道:「夜来有劳,我通不大省人事了。吃了药,如今病去三四分了,我的心里也渐明白了。」杨古月裂着嘴,笑的那一双奸诈眼没缝的说道:「有咱这们相厚的手段,还怕甚么!」一边要书看脉。那丫头仍往晁大舍枕旁取那册叶合《如意君传》。晁大舍看见,劈手夺下,说道:「你往东间里另取本书来!」丫头另取了一本《万事不求人》书。垫着看了脉,说道:「这病比昨日减动六七分了。今日再一帖下去,情管都好了。」
辞了晁大舍,晁住引着,由东里间窗下经过,珍哥将窗纸挖了一孔,往外张着,看着杨古月走到跟前,不重不轻的提着杨古月的小名,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多嘴!」杨古月忍着笑,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出去了。晁住另拨了一个小厮小宦童跟了杨太医家去取药回来,照依药袋上写明煎服,果然就又好了许多。禹明吾这伙厚友也时常来看望,不住的送密罗柑的、酥梨的、薰橘的、荸荠乌菱的、蜜浸的、也络绎不绝。
晁大舍将息调理,也整待了一个月,至十二月十五日起来梳洗,身上也还虚飘飘的。想是虽然扶病,也还与珍哥断不了枕上姻缘,所以未得复原。天地上磕了头,还了三牲愿心;又走到后边计氏门边说道:「姓计的,我害不好,多谢你去看我!我今日怎的也起来了?我如今特来谢你哩!」计氏说道:「你没得扯淡!你认得我是谁?我去看你!你往看你的去处谢!你谢我则甚?」隔着门说了两句话,仍回前面来了。没到日头西,也就上床睡了。
次十六日起来,将那打来的野鸡兔子取出来简点了一番。虽是隔了一月,是数九天气,一些也不曾坏动,要添备着年下送礼。又将那只死狐番来覆去看了一会,真是毛深温厚,颜色也将尽数变白了。交付家人剥了,将皮送去皮园硝熟,算计要做马上座褥。因年节近了,在家打点浇蜡烛、炸果子、杀猪、央人写对联、买门神纸马、请香、送年礼、看着人榨酒、打扫家庙、树天灯杆、彩画桃符、谢杨古月,也就没得工夫出门。算计一发等到元旦出去拜节,就兼了谢客。正是日短夜长的时候,不觉的到了除夕,忙乱到三更天气,正是:桃符初换旧,爆竹又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