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028 字 1个月前

不多几日,丁利国携了老婆,一个太爷太奶奶,岂可没个人跟随?又雇觅了一人扮了家人。既到儿子任内,岂可不穿件衣裳?又都收拾了身命。将那几两变产的银,除了用去的,刚刚的只够了去的盘缠。离淮安二十里外,寻了个客店住下,叫那跟来的人先到衙门上报知,好叫他抬出轿来迎接。

那跟去的人到了衙门口,一来是山里人家,原也不知事体;二来当真道是跟太爷的家人,走到衙门口大喝小叫。那把门的问了来历,知道是姓丁的两口子来了,把那跟的人掐了脖子往外一颡,足足的颡了够二十步远。那人说道:「你通反了!我是老爷家里跟太老爷太奶奶来的,你敢大胆放肆!」那皂隶不惟不怕,一发拿起一根哭丧棒来一顿赶打,打得那人金命水命,走头没命。

丁利国坐在店内獃等轿马人夫。店主人果道是粮厅老爷的爹娘,杀鸡买肉,奉承不了。跟的人回去学了那个光景,许多人大眼看小眼的不了。店主道:「这淮安的衙役有些撒野,见他是外路来的生人,不问个详细就发起粗来。这管家见他不逊,也就不与他慢慢的详说,就跑回来了;待小人自去自有分晓。」

那店主人恃了与衙门人熟识,走到那里问说:「今日是那位兄管门?怎么老爷的爹娘到了,住在我家,差了管家先来通报,你们却把他一顿棍赶回去,打了,这是怎说?如今太爷合太奶奶怒得紧。』我所以特来与你们解救。还不快些通报哩!」把门皂隶说道:「老爷从两三日前就分付了,说:『只这两日,如家中有两个姓丁的男女来,不许通报。』适我问那人,果是姓丁的两口子,甚么叫是太爷太奶奶!你也不容留他,惹老爷计较不是当耍!」说得那店主败兴而归,问说:「老爷姓麻,太爷怎么又姓丁了?」丁利国道:「实不瞒你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所以认我们是他的父母。」店家听说,嗔道:「原来脚根不正。老爷预先分付过了,待你们到此,门上不许妄禀,禀了要重责革役哩!」

丁利国听了这话,气得目瞪口呆,想道:「明日是初五日,他一定到总漕军门去作揖;我走去,当街见了他,看他怎的。」过了一晚,清早起来梳洗了,雇了一只船,坐到城外,进了城,恰好府官出来,都上军门作揖。头一顶轿是太守,第二顶轿是同知,第三是麻从吾合推官的两顶轿左右并行。麻从吾穿了翠蓝六云锦绣雪白银带,因署山阳县印,拖了印绶,张了翠盖,坐了骨花明轿,好不轩昂。丁利国正要跑将过去,待扯住他的轿子,与他说话,被他先看见了,望着丁利国笑了一笑,把嘴扭了一扭。丁利国随即缩住了脚。麻从吾叫过一个快手去分付道:「那一个穿紫花道袍戴本色缄錾子巾的是我家乡的个邻舍,你问他下处在那里,叫他先回下处去,待我回衙去有处。」那人把丁利国让得回了下处。

麻从吾作揖回来,讲到衙内,合他老婆说了,要封出十两银子,打发他起身。老婆说道:「你做了几日的官,把银子当粪土一般使,这银子甚么东西,也是成十来两家送人的!」麻从吾道:「依你送他多少?」老婆说:「少是一两,至多不过二两!」麻从吾道:「也要够他盘缠回去才好。」老婆说:「是我们请他来的?管他盘缠够与不够!」两口子正在商量,恰好儿子麻中桂走到,问说:「爹娘说些甚么?」老婆道:「家里姓丁的两口子来了,你爹要送他十两银子,我说怎么把银子当粪土,主意送他二两够了。」麻中桂问说:「是那个姓丁的两口子?」老婆说:「呸!家里还有第二个姓丁的哩!」麻中桂道:「莫不是丁爷丁奶奶么?」老婆说:「可不是他!可是谁来!」麻中桂问说:「如今来在那里?怎么还不差人接进衙来?慢慢打发饭钱不冲,何必先送银子出去?」老婆道:「呸!这合你说忽哩!送二两银子与他,就打发他起身;接他进衙里来,你还打发得他去哩?」麻中桂道:「你还待要打发他那里去?他养活着咱一家子这么些年,咱还席也该养活他,下意的送二两银子,也不叫他住二日,就打发他家去,怎么来!没的做一千年官不家去见人么?」老婆说:「你看这小厮,倒好叫你做证见!他养活咱甚么来?你爹教那学,使得那口角子上焦黄的屎沫子,他顾赡咱一点儿来!」

麻中桂道:「他只怕没顾赡爹和娘,我只知道从八岁吃他的饭,穿他的衣裳,他还替娶了媳妇子。他可着实的顾赡我来!」麻从吾道:「依你怎么处罢?」麻中桂道:「依了我,接他公母两个老人家进衙来住着,好茶好饭的补报他那恩;死了,咱发送他。」老婆说:「他姓丁,咱姓麻,僧不僧,俗不俗,可是咱的甚么人?养活着他!」麻中桂道:「他姓丁,咱姓麻,咱是他甚么人?他成十一二年家养活着咱,还供备咱使银子娶老婆的!」老婆说:「我的主意定了,你们都别三心两意,七嘴八舌的乱了我的主意。快叫人封二两银子来,打发他快走!」麻从吾道:「打哩他嫌少不肯去,在外头嚷嚷刮刮的。这如今做了官,还同的那咱做没皮子光棍哩?」老婆照着麻从吾的脸哕了一口屎臭的唾沫,骂道:「见世报的老斫头的!做秀才时不怕天不怕地的,做了官倒怕起人来了!他嚷嚷刮刮的,你那夹棍板子封皮封着哩?」麻从吾道:「没的好夹他打他不成?」麻中桂呆了半晌,跺了跺脚,哭着皇天,往屋里去了。把那二两银子封了,叫了路上的那个快手,分付道:「适间在那路上看见的老头子,他姓丁,你叫他老丁,你对他说:『我老爷到任未久,一无所入,又与军门本道同城,耳目不便。』把这二两银子与他做盘缠,叫他即忙回去。你就同那歇家,即刻打发他起了身来回话。」

那个快手寻到他的下处,说了麻从吾分付的话,同了主人家催他起身。那丁利国不由得着极,说道:「我千金的产业都净净的搅缠在他身上,几间房子也因往这里来都卖吊做了盘缠,如今这二两银子,再打发了这两日的饭钱,怎么勾得盘缠回去!」那快手合主人家岂有不怕本官上司,倒奉承你这两个外来的穷老?原道他真是太爷太奶奶,三顿饭食,鸡鱼酒肉,极其奉承。如今按了本利算钱,该银一两四钱五分,要了个足数,刚只剩五钱五分银子。夫妇抗了褥套,大哭着离了店家。快手看他走得远了,方才去回了话。虽是麻从吾干了这件刻薄事,淮安城里城外,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不晓得唾骂的。

却说丁利国夫妇来时,还有路费多余,雇了头口骑坐,又有雇的那人相伴。如今雇的那人看了这个景象,怨声聒耳。丁利国只得将那剩的五钱五分银子,又将那领紫花布道袍都与了他,叫他先自回去。丁利国刚走到宿迁,婆子的银簪银丁香也吃尽了,脚也走不动了,人着了恼,两口子前后都病倒了。主人家又要赶他出去,店主婆道:「在家投爷娘,出家投主人。他病得这等重了,赶他往那里去?万一死得不知去向,他家里有人来寻,怎样答应他?况且他说从淮安粮厅里来,这一发不好赶他别去。」店家听了老婆的好话,只得让他病在店里。过了两日,夫妇同日双双亡了。店家报了县里,差捕官来相视了,将他两件破褥卖了,买了两领大席卷了,抬到乱葬冈内埋了。剩了几分银子,买了些钱纸与他烧化。店家落得赔了两日的粥汤,又出了阴阳生洒扫的利市。

再说麻从吾从打发丁利国起身之日,儿子麻中桂恼得哭了一场,就如害了心病的一般,胡言乱语,裸体发狂。又自从丁利国夫妇死的那日,衙中器皿自动,门窗自闭自开,狗戴了麻从吾的纱帽学人走,乌鸦飞进,到他床上去叫。过了几日,饭锅里撒上狗粪,或是做饭方熟,从空中坠下砖石,把饭锅打得粉碎。两口子睡在床上,把床脚飕飕的锯断,把床塌在地下。又过了两日,这丁利国夫妇都附了,说起从前以往的事来,或骂、或咒、或大哭,除了麻中桂的夫妇,其余的人,没有一个不附了作孽的。作祟一日紧如一日。请了法官来镇,那鬼附了生人,或附在麻从吾两口子自己的身上,告诉那法官的始末根由。屡次禁制,无法可处。

又去扬州琼花观里请了一位法师来到。那丁利国夫妇的鬼魂起初也还附了人诉说。法师道:「人鬼各有分处,你有甚冤情,只合去阴司理告,怎来人世兴妖?混乱阴阳,法难轻纵!」叫:「取两个坛来!法师仗剑念咒,将令牌拍了一下,叫:「快入坛去!」只听那两个鬼号啕痛哭,进入坛内。法师用猪脬将坛口扎住,上面用朱砂书了黄纸符咒,贴了封条,叫四个人抬了两个坛到城外西北十字路中埋在地内。虽是空坛,有鬼在内,谁知那两个坛都下老实的重。走路的看了,不知是甚么物件在内。从此之后,衙内照常安静。

过了半月,下了一日多雨,这两个鬼忽然又在发作起来,比先作祟得更是利害,他说:「你下毒手,要我永世不得出见,我如何又得出来了?」问他说:「你已入在坛内,安静了半月,却是如何又得出世?」鬼说:「你那日抬了去埋,人见那坛重,只说里面有甚东西,每日有人要掘。只因有人巡视,不敢下手。昨晚下雨,巡夜的不出来,所以被人掘开,我们以得跑出。你断然还要去请那法师来制我么?我们两个如今躲在你两口子的肚里,凭我摆布,那法师也无奈我何。」只见麻从吾合他老婆的肚里扯肠子、揪心肝,疼得碰头打滚的叫唤,只哀告饶命,口里似「救月」一般,无所不许。鬼在肚里说道:「这肚里热得紧,住不得,你张开口,待我出去,你也还有几日命限,我两个且离却这里,先到猫儿窝等你两个去罢。」自此衙内又复安稳。

到了次年正月,麻从吾被漕抚参劾回籍,想那鬼说猫儿窝相等,要得回避,问那衙门人。都说:「如走旱路,离桃源二十里有个猫儿窝;如走水路,离邳州三十里有个毛儿窝。」麻从吾主意要由水路,回避那猫儿窝的所在,坐了本厅的官船。

过了邳州以北三十里上,只见丁利国夫妇站在岸上。麻从吾刚只说得一声「不好」,只见那两个鬼魂一阵旋风刮到船上。麻从吾合他老婆一齐的都自己采头发,把四个眼乌珠,一个个自己抠将出来,拿了铁火箸往自己耳内钉将进去,七窍里流血不止。麻中桂跪了哀求,鬼说:「我儿,你是好人,不难为你。你爹娘做人太毒,我奉了天符,方来见世报应。」麻从吾合老婆须臾之间同时暴死。麻中桂买棺殡殓,不消说得。扶了柩回到明水,亏不尽两个月前,使了三百七十两银子,买得人家一所房子,麻中桂就把爹娘的棺木停在正寝,建了几个醮。到清明那日,双棺出殡。麻中桂满了服,也便低低的进了学。

麻从吾做了八个月通判,倒在山阳县署了六个月印,被他刮地皮,剔骨髓,弄得有八千银子净净的回家。麻中桂买许些地土,成了个富翁,后来遭水劫的时候,也同那几家良善之人不到冲没,想必因那一点不忍负丁利国的善心所致。若论麻从吾两口子的行事,不当有子,岂得有家?可见虽说是远在儿孙,若是那儿孙能自己修身立命,天地又有别样安排。若因他父祖作恶,不论他子孙为人好歹,一味的恶报,这报应又不分明了。

再说那严列星的果报,更是希奇。且说了他两件小事,把那件古今未有的奇闻留在后回详说。他初次生了儿子,七八日屙不下屎来,胀得那小孩子的肚就如面小鼓一般,昼夜的啼哭。仔细看视,原来那孩子没有粪门。这有甚法处得?只得看他死便罢了。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到了七八日,又是如此。一个游方的道人教他使秤梢头戳开。依了戳将进去,登时死了。第三年又生了个儿子,粪门倒是有的,那浑身无数的血孔往外流血,就如他使箭射的那土地身上一般。这等显应,他作恶依旧作恶,不知叫是甚么省改,只等后来尽头的异报才罢。真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