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3834 字 1个月前

只看当初那明水的居民,村里边有这样一位活活的关老爷在那里显灵显圣,这也不止於「如在其上」,明明看见坐在上边了!不止於「如在其左右」,显然立在那左右的一般!那些不忠不孝,无礼无义,没廉没耻的顽民,看了严列星与那老婆赛东窗的恶报,也当急急的改行从善,革去歪心。关老爷是个正直广大的神,岂止於不追旧恶,定然且保佑新祥。谁知那些蠢物闻见了严列星两口子这等的报应,一些也没有怕惧!伤天害理的依旧伤天害理,奸盗诈伪的越发奸盗许伪;一年狠似一年,一日狠似一日;说起「天地」两字,只当是耳边风;说到关帝、城隍、泰山、圣母,都只当对牛弹琴的一般。

当初只有一个麻从吾跷蹊古怪,后来又只一个严列星无所不为,人也只说得有数,天也报应得快人。到了这几年之后,百姓们的作孽,乡宦们的豪强,这都且不要提起;单且只说读书的学校中,如那虞际唐、尼集孔、祁伯常、张报国、吴溯流、陈骅这班禽兽,个个都伤败彝轮起来。若要一一的指说他那事款,一来污人的口舌,二来脏人的耳朵,三则也伤於雅道,四则又恐未必都是那一方的人,所以不忍暴扬出来。但这班异类,后来都报应得分毫不爽,不得不微微点缀。那些普面的妖魔鬼怪,酿得那毒气直触天门,熏戗得玉皇大帝也几乎坐不稳九霄凌虚宝殿!倒下天旨,到了勘校院普光大圣,详确议罚。

谁知这人生在世,原来不止於一饮一啄都有前定;就是烧一根柴,使一碗水,也都有一定的分数;连这清水都有神祗司管,算定你这个人,量你的福分厚薄,每日该用水几斗,或用水几升,用够就罢了,若还洒泼过了定住的额数,都是要折禄减算,罪过也非同小可。可见这人生在那有水的去处,把水看得是容易不值钱的东西,这那孟夫子也说是:「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你却不知道那水也是件至宝的东西,原该与五谷并重的,也不是普天地下都一样滔滔不竭的源流。

就是山东古称十二山河,济南如跑突、芙蓉等七十二泉。这等一个水国,河润也该十里。西南五十里内,便有一个炒米店,那周围有四五十里之内,你就掘一二万丈,一滴水泉也是没有的,往来百里,使驴骡驮运。这个所在又是通泰安的大路,春秋两季,往泰安进香的,一日成几十万人经过,到了这个地方,不要说起洗脸,就要口凉水呷呷救暑,也是绝没有的。

就是济南的合属中,如海丰、乐陵、利津、蒲台、滨州、武定,那井泉都是盐卤一般的咸苦。合伙砌了池塘,夏秋积上雨水,冬里扫上雪,开春化了冻,发得那水绿威威的浓浊,头口也在里面饮水,人也在里边汲用。有那仕宦大家,空园中放了几百只大瓮,接那夏秋的雨水,也是发得那水碧绿的青苔;血红色米粒大的跟斗虫,可以手拿。到霜降以后,那水渐渐澄清将来,另用别瓮逐瓮折澄过去,如此折澄两三遍,澄得没有一些滓渣,却用煤炭如拳头大的烧得红透,乘热投在水中,每瓮一块,将瓮口封严,其水经夏不坏,烹茶也不甚恶,做极好的清酒,交头吃这一年。

如河南路上甚么五吉、石泊、徘徊、冶陶、猛虎这几个镇店,都是砌池积水。从远处驮两桶水,到值二钱银子;饮一个头口,成五六分的要银子。冶陶有个店家婆,年纪只好二十多岁,脏得那脸就如鬼画符一般,手背与手上的泥土积得足足有寸把厚。那泥积得厚了,间或有脱下块来的,露出来的皮肤却甚是白嫩。细端详他那模样,眼耳鼻舌身,煞实的不丑。叫了他丈夫来到,问他说:「那个妇人这等龌龊,擀饼和面,做饭淘米,我们眼见,这饭怎么吃得下去?」那人说道:「这个地方,谁家是有水来洗脸的?就是等得下雨,可以接得的水,也还要接来收住,只是那地凹里收不起的,这才是大小男妇洗脸洗手的时候哩!」只得加了二分银子与他,逼住了叫他洗脸洗手,方才许他和面淘米。谁知把那脸洗将出来,有红有白,即如一朵芙蓉一般;两只胳膊,嫩如花下的莲藕,通是一个不衫不履淡妆的美人。

再如山西,象这样没水的去处比比都是。单说一个平顺县,离潞安府一百里路,离城五里外,止有浅井一孔,一日止出得五桶水,有数——县官是两桶,典史教官各一桶,便也就浑浊了。这是夏秋有雨水的时节,方得如此;若是旱天,连这数也是没有的。上面盖了井庭,四面排了栏棚,专设了一名井夫昼夜防守,严加封锁。其余的乡绅庶士休想尝尝那井泉的滋味,吃的都是那池中的雨雪。若是旱得久了,连那池中都枯竭了,只得走到黎城县地方。往来一百六十里路,大人家还有头口驮运,那小人家那得头口,只得用人去挑。不知怎样的风俗,挑水的都尽是女人。虽是那妇人,都也似牛头马面一般,却也该叫他挑水!毕竟也甚可怜。

看了这等干燥的去处,这水岂是好任意洒泼的东西?说起那明水的会仙山上数十道飞泉,两三挂水帘,龙王庙基的源头,白云湖浩渺无际,谁还顾说这水是不该作践的,作践了要罪过人子如此等念头?且是大家小户都把水引到家内,也不顾触犯了龙王,也不顾污浊了水伯,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做饭烹茶,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取支敬天供佛。你任意滥用罢了,甚至於男子女人有那极不该在这河渠里边洗的东西无所不洗。致得那龙王时时奏报,河伯日日声冤。水官大帝极是个解厄赦罪的神灵,也替这些作祸的男女弥缝不去,天符行来查勘,也只得直奏了天廷。所以这明水的地方,众生诸恶,同於天下,独又偏背了这一件作践泉水的罪愆。於是勘校院普光大圣会集了二十天曹,公议确报的罪案。

那二十曹官里面多有说这明水的居民敢於奢纵滢佚,是恃了那富强的豪势;那富强却是借了这一股水利:别处夏旱,他这地方有水浇田;别处忧涝,他这地方有湖受水。蒙了水的如此大利,大家不知报功,反倒与水作起仇来,况且从古以来事体,受了他的利,再没有不被他害的,循环反覆,适当其时。

却是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铁树宫许旌阳真君放出神蛟,泻那邻郡南旺、漏泽、范旭、跑突诸泉,协济白云水吏,於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决水淹那些恶人,回奏了玉帝。那玉帝允了所奏,颁敕许真君覆勘施行,但不得玉石俱焚,株连善类。许真君接了天旨,放出慧眼的灵光,照见那明水的恶孽,俱与那天符上面说的一点不差,善人百中一二,恶者十常八九。

到了五月一日,真君扮了一个道士,云游到綉江县,渐次来到明水地方,歇在吕祖阁上,白日出来沿门化斋,夜晚回到阁上与那住持的道士张水云宿歇。那张道士是一个贪财好色、吃酒宿娼,极是个无赖的恶少,也就是地方中一个臭虫。每日家大盘撕了狗肉,提了烧酒,拾了胡饼,吃得酒醉饭饱。间或阴天下雨,真君偶然不出化斋,他就一碗稀汤水饭,也不晓得虚让一声。几番家吃醉了,言三语四,要撵真君出去,说:「我这清净仙家,岂容游方浊骨混扰玄宫!」真君也凭他罗唣,不去理他。他坐了一把醉翁椅子,仰天跷脚的坐在上面,见真君出入,身子从来不晓得欠一欠。

一日,把那椅子掇在当门,背了吕祖的神像,坐在上面鼾鼾的睡着。真君要出去化斋,他把那殿门挡得缝也没有。真君叹息说道:「『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你单靠了纯阳,住这样干净凉爽的所在,享用十方。这样的布施,怎就忍得把屁股朝了他面前,这般的亵渎?我待要教训他一番,一则他的死期不远,二则我却为甚管那纯阳的人?」踌蹰了半会,真君从他的旁首抆出去了。

真君每日化了斋,或到人家门上诵经一卷,或到市上卖药一回。卖的那丸药,就在那面前地下的泥土取些起来,吐些唾沫和泥,人岂有信他是仙丹的理?不惟不买他的药,见他这等,连斋也都不肯化与他。一个人慌张张从真君面前走过。真君说道:「汉子,你住下!你的娘子产难,别人是没有药的;你把我这一丸药急急拿回去,使温水送下。这药还在儿手中带出,却要取来还我。」那人大惊:「娘子生产不下,看着要死,他却如何晓得?但这泥丸如何得有效验?他既未卜先知,或者有些效验也不可知。」持了药跑得回去。那娘子正在那里碰头打滚,他倒了一些温水,把那药送了下去,即时肚里响了两声,开了产门,易易的生下一个白胖的小厮,左手里握了他那一丸药。那人喜得暴跳,拿了这药,忙到他卖药的所在,真君还在那里坐着。这人千恩万谢,传扬开去。

人偏是这样羊性,你若一个说好,大家都说起好来;若一个说是不好,大家也齐说不好。这泥丸催产原也希奇,那人又更神其说,围拢了无数的人,乱要买将起来。真君说道:「你们且不要留钱,只管把药取去,照症对了引子吃下。我这药也全要遇那缘法:若有缘的吃下去,就如拿手把那病抓了的一般;你若是没有缘的,吃也没用。所以你们吃下药,有效验的,送钱还我不冲。」那些有病吃药的,果如真君所说,有吃下即好的,有吃了没帐的,果然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从此后真君卖药大行,当了人,旋和泥,旋搓药。卖药的钱,也有舍与贫人的,或遇甚么生物买来放了的。忽然后来不卖了丸药,卖起散药来。那散药也不是甚么地黄、白术、甘草、茯苓合的,也是那地中的干土,随抓随卖。拿去治病,那效验的,与丸药的功用一般。

到了七月七日,真君说道:「我与你们众人缘法尽了,初十日我就要回我家山去。趁我在此,要药的快些来要!不止治病,即遇有甚么劫难的时候,你把我这药来界在门限外边,就如泰山一般的安稳。」只是那些读书的半瓶醋,别的事体一些理也不省,偏到这个去处,他却要信起理来,说道:「世间那得有这等事来!成几两子买了参蓍金石,按了佐使君臣,修合ゾ淄枭-拿去治那病症,还是一些不效,如今地下的泥土,当面和了哄人,成几百几千的骗钱!又说什么劫难的时候,把药界在门前,可以逃难。如此妖言惑众,可恶那地方总甲容留这等妖人在此惑世诬民!」大家诽谤。只是那些愚民百姓信从得紧,每人成两三服的买去,每服多不过两三茶匙。从初七卖到初九日晚上,真君也不曾回到吕祖阁去,霎时不见了踪影。那些百姓,买得药的,有得至诚收藏的,也有当顽当耍,虽然要了来家,丢在一边的。

却说那吕祖阁的住持张道士见真君夜晚了不来,喜得说:「这个野道足足得搅乱了我两个月零四日,此时不来,想是别处去了。待我看看他的睡处还有遗下的甚么东西没有。」叫徒弟陈鹤翔持了烛,自己跟了,看得一些也没有甚么别物,只他睡觉的屋里山墙上面写有四句诗,细看那墨迹淋漓,还未曾干。那首诗道:

箨冠芒履致翩翩,来往鄱阳路八千。不说铁官当日事,恐人识得是神仙。

那张水云合陈鹤翔见了,不胜诧异,只是不晓得那诗中义理,不知说得是甚,但只心里也知道不是个野道士,必定是个神仙。两月来许多傲慢於他,自己也甚是过意不去。懊悔了一歇,收拾睡了。从此睡去,有分教张水云:不做仙宫调鹤客,改为水府守鲛人。且看下回消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