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044 字 1个月前

第三十四回狄义士掘金还主贪乡约婪物消灾

身世百年中,泛泛飘蓬。床头堆积总成空。惟有达观知止足,清白家风。

可笑嗜财翁,心有钱虫,营营征逐意忡忡。觅缝寻头钻鸭子,不放些松——

右调《浪淘沙》

那求仙学佛的人虽说下苦修行,要紧处先在戒那「酒」、「色」、「财」、「气」。这四件之内,莫把那「财」字看做第三,切戒处还当看做第一!我见世上的人为那「酒」「色」「气」还有勉强忍得住的,一犯着个「财」字,把那「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且都丢吊一边。人生最要紧的是那性命,往往人为了这「财」便就不顾了性命,且莫说管那遗万年!千人咒骂!若是这「财」,丧了良心,涂抹了面孔,如果求得他来,便也只图目下的快活,不管那人品节概的高低,倒也罢了。谁知这件「财」字的东西,忒煞作怪,冥漠之中差了一个财神掌管,你那命限八字之中该有几千几万,你就要推却一分也推却不去;你那命里边不是你应得之物,你就要强求分厘毫忽,他也不肯叫你招来;你就勉强求了他来,他不是挑拨那病鬼来缠他,乘机逃在那医人家里,或是勾引孽神琐碎,他好投充势要之家;叫你分文不剩,空落一身狼狈。当初尉冲敬德在那隋末的时候,还做那打铁的匠人。空负了满肚的英雄,时运不来,且要受那凄凉落拓。一日五更起来,生了炉火,正要打铁,只见一个人长身阔膀,黑面虯髯,好似西洋贾胡一般,走来要尉冲敬德配一把锁匙。尉冲敬德认了他一认,问说:「我侧近边曾不见有你这人,若是外来的远人,如何得来的恁蚤?」那人说道:「我是财神,掌管天下人的财帛;因失落了库上钥匙,烦你配就。」尉冲敬德说道:「我如此一条猛汉,这样贫困,在此打铁为生,口也糊他不足。你既系财神,何不相济?」财神说道:「你是大富大贵的人,但时还未至。我见与你看守一库铜钱。你若要用,约得若干济事,你可写个支帖交我,我明日送到这村东柳树下堆垛,你五更去取便得。」尉冲敬德取过一张纸来,正待要写。那神说道:「帖上不必书名,你只写鄂公支钱若干即是。」尉冲敬德问说:「你可以与我多少?」神说:「脱不了是你应得之物,多少任意。」尉冲敬德说:「我只取三百万。」写完帖,交与了那神,作别而去。次夜五更,尉冲敬德起来走到村东柳树底下,只见山也似的一大堆钱。尉冲敬德每边肩上自己抗了二三十吊,走到家里,叫起四邻八舍同去与他抗钱。内中有乘机窃取的,或是缠在腰里,或是藏在袖中,那钱都变了青竹蛇儿,乱钻乱咬;也有偷了家去的,都变成了蛇,自己走到敬德家中。惟其成了活钱,所以连看守也是不必的。敬德得了这股财帛,才有力量辅佐唐太宗东荡西除,做了元勋世胄,封了鄂公,赐了先隋的一库铜钱。开库查点,按了库中旧册,刚刚的少了三百万,又掀到册的后面,当日敬德写的张票都在上边。

看官听到此处,你说这财帛岂可强求?所以古来达人义士,看得那仁义就似泰山般重,看得财物就如粪土般轻;不肯蒙面丧心,寡廉鲜耻,害理伤天,苟求那不义的财帛。至於遇着甚么失落的遗金,这是那人一家性命相关,身家所系,得了他的未必成用,断是人祸天灾。人到这个关头,确乎要拿出主意,不要错了念头,说「可以无取,可以取」的乱念,务必要做那江夏的冯商。若说常有人家起楼盖屋,穿井打墙,成窖的掘出金银钱钞,这其实又无失主,不知何年何月何代何朝迷留到此,这倒可以取用无妨,不叫是伤廉犯义。

有那样廉士,不肯苟求:

管宁合华歆锄地,锄出一锭金子。管宁只当是瓦砾一般,正眼也不曾看,用锄拨过一边。华歆后来锄着,用手拾起,看是金子,然后撩在一边。旁人就看定了他两人的品行。果然华歆后来附了曹躁,杀伏皇后,废汉献帝;管宁清风高节,浊世不污。

一个羊裘翁,五月热天,没有衣裳穿得,着了一领破羊皮袄,打柴度日。路上一锭遗金,有一个高人走过,把那锭金子踢一踢,叫那羊裘翁拾了去用。羊裘翁说:「你曾见五月里穿羊裘的人是肯拾金子的么?」他的意思说道,既是肯拾金子的人,实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的了;既是无所不为、蝇营狗苟,这五荒六月,断然就有纱牵、纱裤、纱服、纱裙、纱鞋、纱袜的穿了,何消还着了羊皮打柴受苦哩?这都也还是须眉男子,烈气的丈夫,不足为异。还有那妇人之中,大有不凡识见:

一个李尚书名字叫是李景让,两个弟弟,一个叫是李景温,一个叫是李景庄。三个小的时候,死了父亲。他的母亲还在中年以下,守了三个儿子过日,家事甚是萧条。一年夏里连雨,濯倒两堵高墙。止了雨,叫人整理,墙脚掘出一只船来,船中满满的都是铜钱,请了那李夫人去看。夫人说道:「这是上天怜我母子孤寡,以此相周;但系地中掘出,所用无名,终是不义。若上天见怜孤寡,三子见在读书,使各自成各,把此钱作为后日俸禄。」仍叫人依旧掩埋,上面垒了墙界。后来果然李景让做到尚书,景温、景庄官居方面。

看官听说,你道我说许多话头作甚?如今要单表狄员外掘藏还金的事情。

却说狄员外与薛教授合请了程乐宇教他两家子弟,在他间壁新买的一所闲空地基盖造书舍,俱已盖完。狄员外看了人在那里打扫,恰好正冲书房门口一株玫瑰花,半枯不活的。狄员外说:「这株朽坏的花木不宜正冲了书房,移到他井池边去,日日浇灌,或者还有生机。」叫人掘到根下,只听的砉然一声,掘将起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沙坛,坛内满满的都是铜钱,钱下边又是大小块锭不等的银子。

狄员外道:「早教杨春自己掘得,这房基也不消卖了。我想人谋不如天算。那一年发水,家家都被了水患,偏我得了许真君的护佑,家财房屋一些也没曾冲去。受了这样的护持,还不做那好人,图那不义之财作甚?我这有饭吃的人家,得这点子东西也显不出甚么富;若是杨春这穷鬼得了,这全就是他富家哩。使了不上八两银子买了这地铺,刚刚的才五六个月,得这望外的浮财,一定不好。」主意拿定不要他的,使人叫了杨春来到。

杨春说:「狄官人,我听见人说你在地铺子上掘了些东西,你使人叫了我来,莫非要分些与我么?」狄员外领了他看,说道:「这不够你方便的么?」杨春说:「有了这些,自然方便,但我那里有这造化?这株玫瑰花是我种的,我难道没刨这地?却怎么掘他不着?偏是狄官人你就掘着了?可见这是你的造化。」狄员外说:「这原是你的地铺里东西,你自拿去买几亩地,过日子去。那年水不冲我的,就是龙天看顾,还希图这个做甚?」杨春道:「你说的甚么话!我一个钱卖己你,清早写了文书,后晌就是你的物业;你掘几千几万,也就不与我相干了。况且文书写的明白,土上土下尽系买主。如今待了这许多时,连房子也都盖了,掘出东西,叫我拿去,也没有这理。你老人家有仁义,为我的穷,你分几吊钱己我,我替你老人家念佛;你一个钱不分己我,这是本等,我也只好说我没造化罢了,也没有怨你老人家的事体。」狄员外道:「这东西是我自己掘出来的,又没有外人看见,我藏过了不说,谁人晓得?我既叫你来,这是我真心与你,我决意不要的,你快些收拾了回去。」

杨春只是求分,狄员外只是全与。杨春说道:「我这一个穷人,骤得了这许多银钱,就是无灾,一定有祸,不如你这有福气的得了去,些微分点与我,倒是安稳的营生。」狄员外道:「你得了这个就是造化到了,那里就担架不起?你得了这个,只是往好处里想,行好事,感激天老爷,神灵自然就保护你了。你若只往不好处想:『我曾问某人借二升粮食,他不给我;曾问人借件衣裳,他没应承我,如今怎么也有了钱!』指望就要堵人家嘴,穿好的、吃好的,这可就是你说的那话,没灾也有祸了。」杨春道:「你老人家教诲的极是!只是我怎好都拿了去?也要消受。」

狄员外就叫掘地的那个觅汉:「你就去与他抬去。」又对杨春说:「这是他掘出来的。你待谢他些甚么,这却在你,这个我不拦阻。」杨春方才与狄员外叩头作谢,说道:「如今世上的人,谁是你老人家这心!人只说是天爷偏心,那年发水留下的,都是几家方便主子。我掏着指头儿算,那留下的,都不是小主子们歪哩。象你老人家这心肠,天爷怎么不保护?」狄员外说:「你得了这点子东西,白日黑夜的谨慎。如今咱这里人都极眼浅,不知有多少气不上的哩!还有一件:那乡约秦继楼合李云庵,这两个歪人,他也只怕要琐碎你。你可招架着他。」杨春道:「大官人,你说的极是!我仔细着就是。」

那个觅汉寻了绳杠,络住那坛,合杨春抬到家去。杨春的母亲合他媳妇见抬了一个坛去,说道:「怎么?叫了你去,分与一坛酒么?」杨春说:「可不仔么?叫我说着没极奈何的,给了我一坛薄酒来了。」二人抬到屋里,他娘合媳妇子方才知是银钱,说:「他掘了多少?就分这们些给你?」杨春说:「就只这个,都给咱来了。」拿了一个小荸箩倒在里面,也只好有二三十来吊的钱,二百两多银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