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拿了七八拿钱放在那觅汉袖里,又拣了两块够十来两的银子与那觅汉;那汉又自己在荸箩里拿了又够十来两的两块,说:「这直当的买二亩地种。你给我的那点子,当的什么事?」说着,往外就跑。杨春往外赶着说道:「你怎么就去了?沽一壶咱吃锺!」觅汉说:「大官人还等着我做甚么哩,改日扰你罢。」家去回了狄员外的话。
狄员外道:「他分了些给你?」觅汉说:「给了我七八拿钱,够十来两银子。叫我又自己拿了他两块,也够十来两。」把那银子钱都倒在地下,数得钱是二千五百三十四文,银子共秤了二十一两四钱。狄员外说:「便宜你这狗头!这就是你一生过日子的本儿。你拿来,我替你收着,到了你手里就打伙子胡做,也罢,把那钱的零头儿给了你罢。」那觅汉彼时喜喜欢欢的谢过去了。
再说杨春得了这些物件,倒也狠命的听那狄员外的教训,着实的谨慎。但小人家的过活,浅房浅屋的去处,家里又有两个不知好歹的孩子,遥地里对了人家告讼,说他家有一坛银钱。那日觅汉与他抬了回家,多有人看见;又兼狄家的觅汉伙伴不曾分得银钱的,心里气他不过,到处去彰扬,不止他本村扬说的一天一地,就是邻庄外县都当了一件异事传说。一个说成十个,瞎话说是真言。果不然动了那二位乡约的膻心,使人与他说道:「如今朝廷因年岁饥荒,到处要人捐赈。杨春是甚么人!掘了这几十万的金银,不报了官,却都入了私己。每人分与我们千把两便罢,不然,我们具呈报县,大家不得!」
杨春听见,慌做了一团,悄悄的去与狄员外商议。狄员外道:「我说这两个不是好人,果不其然!论我倒也合他两人相知。他如今待吃肉哩,就是他老子一巴掌打了他的碗,他待依哩?你若说输个己,给他些什么,少了又拿不住他,多了这又是『大年五更呵粘粥,不如不年下』了。且是一个降动了,大家都要指望。要不,你只推我,你说:『我得的是甚么,你只问狄宾梁去。』你叫他问我,我自有话答对他。」
乡约等不见杨春回话,又叫人传了话来,说:「你叫他到城里去打听这大爷的性儿。只听见乡约放个屁,他流水就说『好香,好香』,往鼻子里怞不迭的。我申着你掘了一万,你就认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只怕这两也还要你认。你叫他仔细寻思,别要后悔!」杨春道:「我的个地铺子已是卖出去够半年了,从那些年俺爹手里埋了一小坛子钱,迷胡了寻不着,上在卖契里边讲过,掘着了,仍还原主。昨日狄官人移玫瑰花寻着,还了我,脱不了那坛子合钱都见在。要是几千几万,可也要屋盛他;我除了这两间草房,还有甚么四房八傣拉哩?要说叫我摆个东道请他二位吃三杯,我这倒还也擎架的起;成千家开口,甚么土拉块么?」来传话的人把他的话回了乡约。那乡约说道:「你叫他长话短说。若说每人一千,就是唬虎他的话。我听的他实得了三四十吊钱,够二百多两银子。叫他每人送俺五十,这是银子,合俺平分;那钱叫他自家得了罢。若再不依,这就叫他休怪了。」
杨春听见,又去与狄员外商议,狄员外沉思了一会,说:「这事按不下。这两个人,你就打发了去,后边还有人挟制,不如他的意思,毕竟还要到官,如今爽利合他决绝了罢。」杨春说:「他打哩真个申到县里,那官按着葫芦抠子儿,可怎么处?」狄员外说:「你昨日说这钱是你爹埋下的,文书上写的明白。这话回的他好,你往外不拘到那里都依着这话答对就好。」
杨春听了这话回去,自家先到了秦继楼家,说:「那年俺爹埋了罐子钱,迷胡了寻不着。昨日卖这地铺子,文书上写的明白,狄官人移玫瑰花掘出来,还了我,这都是仗赖二位约长的洪福。我明日治一根菜儿,家里也没去处,就在前头庙里请二位约长吃三锺。要肯光降,我就好预备。我还没去见李约长哩。」秦继楼说:「你没要紧费这们大事做甚么?留着添上好使。俺吃你两锺酒,堵着颡子,还开的口哩?你得的你爹的钱,又没得了别人的,罢呀待怎么!只是这们大事,俺不敢不报,这大爷的耳朵长多着哩!你请李云庵,请与不请,他去与不去,我可不好管的,你可别为我费事。我倒不为没工夫,实是不敢枉法骗人酒食。」杨春说:「你老人家是个约正,我不与你讲通了,可怎么去合李约长说?」秦继楼说:「你只管合他说去,怕怎么的?各人的主意不同。打哩他也没甚么话说,我没的好合你为仇?落得河水不洗船哩。」杨春说:「我再去见李约长,看他有甚么话,我再回来。」
杨春又到了李云庵家,李云庵说:「贵人踏贱地呀!可是喜你平地就得这万两的财帛。流水买地,我替你分种地去。」杨春说:「甚么万两的财帛?坯块么?万两财帛!那狄官人怕银子咬手,他不留下,都给了我?我治了根素菜,明日在前头庙里曲待二位约长到那里吃三杯。我刚才到了秦约长那里,他说他没有主意,单等着你老人家口里的话。你老人家只吐了口,肯去光降,他没有不去的。」李云庵说:「你看这秦继楼的混话!他倒是约正,倒说等着我!你会做好人,把恶人推给我做。我合你实说:他合我算计来,开口每人问你要五十两,实望你一共四十两银子也就罢了。你要不依,俺申到县里,就完了俺乡约的事了,只看你的造化。大爷信你的话,说这是你爹埋的,不问你要,也是有的;按着葫芦抠子儿,这也是定不住的事。一似这摆酒的话不消提。」
杨春领了一肚子闷气回去,仍去合狄员外商议。狄员外说:「你去了,我又寻思,百动不如一静的。叫他弄到官儿手里,没等见官,那差人先说你掘了银钱,摹你一个够。官说你得的不止这个,掏着一五一十的要。你没的给他,刑拷起来,也是有的。要不然,你出些甚么给他也罢,难得只叫乡约堵住颡子不言语,别的旁人也不怕他再有闲话。那乡约为自己,他自然的照管他。可知得多少打发的下来?」杨春说:「刚才李云庵的口气,说要两个共指望四十两银子。」狄员外说:「这就有拇量了,看来三十两银打发下他来了。要是这个,还得我到跟前替你处处。你家去,爽俐狠狠给他三十两,打发他个喜欢。你去拿了银子来,我着人请他两个到我家里合他讲话。」杨春流水回去取银。狄员外还差了前日的觅汉李九强去请二位乡约来家讲话。
李九强先到秦继楼家,说:「主人家请到家中说话。」秦继楼问:「待合俺说甚么?」李九强说:「怕不的是为杨春的事哩。」秦继楼说:「你主人家怕钱压的手慌么?一万多银子都平白地干给了人,是风是气哩?」李九强说:「主人家也不是风,也不是气,只说那一年发水没冲了,凡百往那好处走,补报天老爷。」秦继楼说:「既是自家不希罕,我给他一少半,把一半给了官,也落个名声。」李九强说:「多少哩!浑同一小沙坛子钱,没多些银子,有了百十两罢了。」秦继楼道:「你知不到,多着哩!」李九强道:「我掘出来的,我合他送去,我倒道不知道哩?我合他送到家,他还给了我两吊三四百钱,够十两多银子。」秦继楼说:「走,我合你去。」李九强说:「我还去请李约长哩。」秦继楼说:「我合你就过他家去罢。」二人同到了李云庵家。秦继楼说:「狄宾梁叫人请咱,不知合咱说什么,咱到他那里。」又说:「李九强,你先去。我听说你家新烧了酒,俺去扰三锺。」李九强道:「也罢,我先往家里说去。」
狄员外叫家里定下菜,留他们酒饭,狄员外娘子说:「没廉耻砍头的们,不看咱一点体面!别人家的钱,给他酒吃饭吃哩!」狄员外说:「这们的钱,他不使几个,没的干做乡约捱板子么?」说着,秦继楼合李云庵都到了,让进作了揖,坐下。狄员外开口说:「杨春屡次央我在二位跟前说分上,我说:『这干分上说不的。』我没理他。他刚才又来皮缠,我说:『你肯依我破费些,我替你管;你要一毛不拔,这我就不好管的。』我叫他家去取些什么去了。二位凡事看我的分上,将就他,不合他一般见识罢。」秦继楼说:「宾梁有甚么分付,俺没有不依的;可是这一年家,大事小节,不知仗赖多少,正没的补报哩。」说着,杨春也就到了,狄员外问道:「取来了没,是那数儿?」杨春说:「是。」狄员外接过来看了一看,又自己拿到后边秤了一秤,高高的不少,拿出来说道:「三十两薄礼,二位买件衣裳穿罢。本等该叫他多送,他得的原也不多,只是看薄面。」
李云庵只是看秦继楼,秦继楼说:「既是宾梁分付了,屁也不许再放!论起理来,看着宾梁的体面,一厘也不该要;只是这乡约的苦,宾梁是知道的,这们的钱不使几个,只是喝风了。」狄员外又说:「还有一事奉央:再有甚么人说闲话,可要仗赖二位的力量压伏哩。」秦继楼道:「好宾梁,何用分付!『要人钱财,与人消灾。』没的只管自己使了钱,就不管别的了?」狄员外一面叫人揩桌子端菜。秦继楼说:「没的好真个取扰不成?」狄员外说:「实告,早有这个意思好预备;这是这一会儿起的意思,可是一些什么没有,新烧酒三杯。」秦继楼说:「这酒烧的,不沽早些?」狄员外说:「这是几瓮常酒酵子,那几日狠暖和,我怕他过了,开开,还正好。」
正说,一面四碟小菜,四碟案酒,四碟油果,斟上烧酒。二位乡约不惟与狄员外叙说家常,且是合杨春亦甚亲热,说:「合令兄极是相厚。令兄待我,就如待自己的儿女一般,俺可也没敢错待令兄,就如待奉自己娘老子一般。你若先说令兄来,可俺也没有这些闲屁,也不消又劳宾梁费这们些事。」
杨春又要次日奉请,又请狄员外陪。这倒是李云庵说道:「罢,俺既是看了你令兄的分上,这就是了。咱这里小人口面多,俺摇旗打鼓的吃了你的酒,再有人撒蚤放屁的,俺不便出头管你。」狄员外道:「云庵说的有理,你有心不在近里,改日有日子哩。」一面说话,一面上了两碗摊鸡蛋、两碗腊肉、两碗干豆角、一尾大鲜鱼、两碗韭菜诲豆腐、两碗煎的藕、两碗肉恽、鸡汤、锅饼、大米薄豆子,吃了个醉饱。
杨春先辞了回家,秦继楼说:「俺这几两银子,俺没使着杨春的,这明白是宾梁给了俺几两银子。俺也想来,这白拾的银子,只许他使么?俺当乡约,白日黑夜的耽惊受怕,为甚么来?」狄员外说:「这使他几两银子不差。我那起初掘着,心里想待要舍在那庙里,或是济贫;我想,这也无为,既是他的地铺子掘的,还给了他罢。看来也不多的帐。李九强得了他够两吊多钱,十来两多银子,这刚才又去了三十,剩的也看得见了。要后有甚么人的闲话,你二位给他招架招架,这就安稳了。」两个亦别了回去。
后来那小人妒忌的口嘴,怎能杜得没有人说话?果然亏了两个乡约出头与他拦护,人也就敢怒而不敢言。他倚托了两个乡约成了相知,又有狄员外凡百照管,那得的银钱,从此也就敢拿出来使用,买了四十亩好地,盖了紧凑凑的一块草房。他一向有些好与人赌博,所以把一个小小过活弄得一空,连一点空地铺也都卖吊。他合该造化来到,手上就如生了丁疮一般,平日那些赌友,知他得了白财,千方百计的哄他,他如生定了根,八个金刚也抬他不动。就是那觅汉李九强得了那两吊钱,二十多两银子,也成了个过活。虽说是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毕竟还得那贵人提掇起,才是运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