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3982 字 1个月前

第三十七回连春元论文择婿孙兰姬爱俊招郎

愚夫择配论田庄,计量牛羊合粉仓。那怕喑聋兼跛钣,只图首饰与衣裳。

豪杰定人惟骨相,英雄论世只文章。谁知倚市风尘女,尚识俦中拔俊郎。

人家的子弟,固是有上智下愚的品格,毕竟由於性习的甚多。若教他身子亲近的都是些好人,眼耳闻见的都是些好话,即是那火炮一样,你没有人去点他的药线,他那一肚子的火药也毕竟响不出来。即如那新城县里有一个大家,他上世的时候,凡是生下儿女,雇了奶子看养。那大人家深宅大院,如海一般,那奶母抱着娃娃,怎得出到外面?及至娃娃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就送到家塾里边,早晚俱由家中便门出入,直到考童生的时候,方才出到街头,乍然见了驴马牛羊,还不认得是甚么物件,这样的教法,怎得不把那举人进士科科不四五个与他中去?且是出来的子弟,那市井嚣浮的习气一些也不曾染在身上,所以又都忠厚善良,全不见有甚么贵介凌岸态度。后来人家富贵的久了,大地的淳庞之气都也不肯敛藏,做父兄的便也没有这等的严教,那做子弟的也便不肯遵你这般拘束。如今虽然也还不曾断了书香,只是不象先年这样蝉联甲第。到了那大司马手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儿子说他是该袭锦衣的人,便与他做了一顶小暖轿,选了八个小轿夫,做了一把小黄伞,终日叫他抬了街上行走,出拜府县。你道这样童子心肠,当如此的世故,教他葆摄初心,还要照依他家上世人品,能与不能?

这狄希陈读书的本事不会,除了这一件,其余的心性就如生猿野鹿一般。先时跟了那汪为露这等一个无赖的先生,又看了许多「青出於蓝」的同类,除了母亲有些家教,那父亲又甚溺爱不明,已是不成了个赤子。幸得另换了这程乐宇,一来程乐宇的为人不似那汪为露的没天理,还有些教法;二件也当不起那狄宾梁夫妇的管待,不得不尽力的教他。把那「铁杵磨针」,《四书》上面也就认得了许多字。出一个「雨过山增翠」,他也能对「风来水作花」;出一个「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的题,他也能破「圣人慕少艾,贤者戒之在色焉」;看了人家的柬帖样子,也能照了式与他父亲写拜帖,写请启。只是有些悖晦处:人家送窗禽四翼的,他看了人家的礼帖,说窗禽不是鸡,定问那送礼的来人要甚么禽鸟,定说四翼不是两只,决是二双。如这等事不止一件。

狄宾梁见儿子长了学问,极其欢喜;他母亲又说亏了他择师教子,所以得到这一步的工夫。提学道行文岁考,各州县出了告示考试童生。狄宾梁也要叫儿子出去观场。程英才道:「他还心地不明,不成文理,出考不得。遇着那忠厚的县官还好,若是遇着个风力的官府把卷子贴将出来,提那先生究责,不当耍处。」狄宾梁说:「他薛家的舅子,相家的表弟,比他都小两岁,俱已出考,偏他躲在家里,岂不羞人?没奈何,只得叫他出来去走走。」程乐宇道:「且再商量。」与狄宾梁别了。

薛如卞与相於廷说道:「我们同学读书,我们都出去考,只留他在家,委实体面也不好看。脱不了府县虽然编号,是任人坐的,我们两个每人管他一篇,也到不得贴出提先生的田地。我们再与先生商议,看是如何。」禀知了程乐宇,程乐宇道:「这却甚好,只是你两个这一番出考,我们都要指望你进学,你却不可为了别人耽误了自己的正事。」薛如卞道:「这等长天,难道三篇怕也做不完的?每人替他做一篇,不为难事。」程乐宇准了他,投卷听候县里考试。

薛如卞入籍不久,童生中要攻他冒籍,势甚汹汹。程乐宇的妻兄连举人,叫是连才,常到程乐宇书房,看得薛如卞清秀聪明,甚有爱敬之意,家中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女儿,久要许他为妇,也只恐他家去,所以不曾开口,只背后与程乐宇说了几遭。这连春元的儿子连城璧,是县学廪生,程乐宇这几个徒弟托他出保;连城璧见薛如卞有人攻他冒籍,虽不好当面拒绝了姑夫,回家与他父亲连才商议。连春元想道:「这保他不妨。他已经入籍当差,赤历上有他父亲绸粮实户的名字,怕人怎的!就与宗师讲明,也是不怕!我原要把你妹子许他,惟恐他家去,他若进学在此,这便回去不成,可以招他为婿,倒也是个门楣。不然,爽利许过了亲,可以出头照管。」叫人去请了程乐宇来家商议此事,程乐宇甚是赞成,连春元的夫人要自己看过方好。

程乐宇道:「这事不难,我叫他送结状来与内侄,嫂嫂你相看就是了。」程乐宇回到书房叫薛如卞,说道:「外边攻冒籍的甚紧,连赵完又有不肯出保的意思,我再三央他,你可将这结状送到他家。」薛如卞拿了结状走到连家,门上人通报了,说叫请他到后面书房里去。进入中门,连春元的夫妇他也不曾回避,薛如卞作了揖。连夫人故意问说:「这是谁家的学生?」连春元道:「是薛家的,见从程姑夫念书,如今要出考哩。」叫他坐了吃茶。伸出两只雪白的长长尖手,声音圆满,相貌端方,齿白唇红,发才及额;紫花布大袖道袍,红鞋净袜。连赵完出来相见,他留了结状。连春元自进书房,取了一柄诗扇,一匣香墨,送他出来。他作揖称谢,甚有矩度。连夫人亦甚喜欢,就托了程乐宇作伐。薛教授喜不自胜,择日下定,不必烦讲。薛如卞有了这等茁实的保结,那些千百年取不中的老童,也便不敢攻讦。

县官点完名进去,四个人都坐成了一处。出下题来:一个《论语》题是「从者见之」,一个《孟子》题是「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薛如卞先与狄希陈做了头篇,相於廷也先与狄希陈做了二篇,方才做自己的文字。薛如兼才得十二岁,他也不管长不管短,拿了一管笔飕飕的写起。不一顿饭时,起完了草稿,就要誊真。薛如卞说:「这天色甚早,你不要忙,待我与你看看,再誊不冲。」他那里肯等,霎时间,上完了真。刚好巳牌时候,头一个递上卷去。县官看了这等一个俊俊的光头,揭开卷子,满满的一卷子字,又是头一个交卷,求那县官面试。县官把他的卷子齐头看了一遍,笑道:「你今年几岁了?」回说:「十二岁了。」县官笑说:「你这文章还早哩!回去用心读书,到十四岁出来考,我取你。」这薛如兼只是胡缠,县官说:「我出一对考你罢:『大器贵在晚成。』」他对「长才屈於短驭。」县官笑道:「你对还取得,取了你罢!你去旧位上坐在那边等,再有几人交卷,放你出去。」

等了一会,狄希陈也抄完了卷子,送上去面试。虽也不是幼童,却也还是个标致披发。《论语》破题道:「从者为之将命,鉴其诚而已。」《孟子》破题:「齐妇丑其夫,而齐人不自丑焉。」县官把那第二个破题圈了,以下的文字单点到底,卷面上写了个「可」字。又等了二三十个交卷的,狄希陈与薛如兼都头一牌放了出去,都是县官面试取中,欢喜的跳了回家。

薛如卞等了相於廷一齐完了,上去交卷。两个都方一十四岁,新才留发,清清秀秀的一对学生,跪了求县官面试。县官把那两通卷子都齐头看了,都圈点了许多,都在卷面上发了个大圈,问说:「两个都几岁了?」回说:「都是十四岁了。」又问:「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问说:「你两个是同窗么?」回说:「是。」县官说:「回家快去读书,这一次是要进的了。」两个谢了县官,领了照出的牌,开门放出。各家父兄接着,都说蒙县官面试取中。天还甚早,程乐宇叫他吃了饭,写出那考的文章,都比那窗下的更加鲜艳;程乐宇把去与连春元父子看,甚是称赏。

大家估那两人的文字,程乐宇与连赵完说:「薛如卞在十名里,相於廷在十名外。」连春元说:「这两个都在十名里。相於廷在前,薛女婿在后。」程乐宇又把狄希陈的文字也叫他誊了出来,把与连春元看,连春元说:「这卷子也取的不远。据头一篇只是必取,若第二篇只怕还不出二十名去。」程乐宇笑道:「头一篇是薛女婿做的,第二篇是相学生做的。」

过了十数日,县里发出案来,共取了二百一十二名。相於廷第四,薛如卞第九,都在覆试之数;狄希陈第二十一名,薛如兼第一百九十名。四个全全取出,各家俱甚喜欢。

连春元夸他认得文章,见了程乐宇,说:「薛如卞合相於廷必然高进。」连夫人取笑说道:「薛家女婿进了,只是少了姑夫的一分谢礼,难道好受侄女女婿的么?」连春元道:「女婿进了学,咱还该另一分礼谢他姑夫哩。」程乐宇道:「岂止这个?那做媒的礼没的好不送么?」

不两日,县里造了册,要送府学考。因四个都尚年幼无知,乍到府城,放心不下,还央程先生押了他们同去,米面吃食等物都是狄员外办的。济南府东门里鹊华桥东,有连春元亲戚的房子,问他借了做下处。一行师徒五人,又狄周、薛三槐、相家的小厮随童、连家拨了家人毕进跟随薛如卞、厨子尤聪,共是十人。清早都在狄家吃了早饭,各家的父兄并连春元父子都到狄家看着送他们起身。狄希陈问他娘要银子,好到府里买什么,他娘给了他四两银子;他嫌少,使性子,又问他爹要,他爹又给了他六两;叫他买书纸笔墨,别要分外胡使。

明水到府不足百里,早发晚到。次日,礼房投了文,听候考试的日期尚早,程先生要拘住他们在下处读书。这班后生,外州下县的人,又生在乡村之内,乍到了省城,就如上在天上的一般,怎拘束得住?先生道:「我就管住你的身子,你那心已外驰,也是不中用的,凭你外边走走,畅畅文机。只是不可生事,往别处胡走。」

这四个人得了这道赦书,「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从鹊华桥发脚,由黑虎庙到了贡院里边,毕进指点着前后看了一遍。又到了府学里边看了铁牛山,从守道门前四牌坊到了布政司里面,由布政司大街各家书铺里看过书;去出西门,到跑突泉上顽耍了一大会,方才回步。

狄希陈走在跑突泉西边一所花园前,扯开裤小解。谁知那亭子栏干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磬头闺女,生得也甚是齐整,穿的也甚济楚。见了狄希陈在那里溺尿,那闺女朝了庭内说道:「娘,你来看!不知谁家的学生朝了我溺尿!」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女人来说道:「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这么大闺女在此,你却怞出『齎子』来对着溺尿!」唬的狄希陈尿也不曾溺完,夹了半泡,提了裤子就跑,羞的绯红的脸,赶上薛如卞等说道:「您也不等我一等,刚才差一点儿没惹下了祸!一个大磬头闺女在那西边亭子上,看不曾看见,朝着他溺了一泡尿,惹的他娘怪说不是的。这要被他打几下了,那里告了官去!」大家问说:「有多大的闺女?」狄希陈说:「罄起头了,标致多着哩!穿的也极齐整。」

毕进道:「这里谁家有这齐整闺女?待我回去看看。」毕进跑去,不多一会,回来说:「是两个唱的。」薛如卞说:「唱的也敢嗔人么?」狄希陈说:「瞎话!谁家有这们唱的!磬着头,打着骛髻,带着坠子,是好人家的个闺女!」毕进问说:「狄大哥,你见的是那穿蜜合罗的?」狄希陈说:「就是。」毕进说:「那就是个唱的。」狄希陈说:「咱都回去看看可是唱的不是。」

一班学生都走到跟前,缩住了脚,站着往里瞧。那个半老女人说道:「那位溺尿的相公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回来看人?都请进来吃茶。」这班学生待要进去,又都怕羞不敢进去,待不进去,却又舍不的离了他门。你推我让,正在那里逡巡,可是那个穿蜜合的小姐却到跟前,猛可的将狄希陈一手扯,一边说道:「你对着我溺了尿去,我倒罢了,你又上门来看人!」一边往家就拉。狄希陈往外就挣,唬的薛如卞、相於廷怪嚷,叫人上前。毕进笑道:「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拉到屋里板凳上坐下,端上茶来吃了,又切了个瓜来。有吃一块的,有做假不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