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把那卷子看了,问道:「你府考取在那里?」回说:「取在第二。」问说:「是甚么题?」回说:「『文不在兹乎?』」宗师说:「破题怎样破?」回说:「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第二题哩?」回说:「第二题:『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宗师说:「破题哩?」回:「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宗师问说:「你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宗师问说:「这书是你先生这等讲与你的么?」狄希陈心里想道:「这问的意思不好,是要提先生了。」回说:「这不是先生讲的,是个举人连才讲的主意。」宗师又问:「你今年几岁了?」他又想道:「我说得小些,打时也还好将就。若说是十六岁,便就打得多了;若说十四岁,这头发又太长些。」回说:「十五岁了。」宗师说:「你这样小年纪,文章怎就带老气?准你进学。出去。」随把卷面上边一点。领了照出的牌,等了三十个人,头一牌放出。天还未午,东西望了一望,不见有接的家人,青衣也不及脱换,放开两脚,金命水命的箭也似跑到孙兰姬家。
恰好孙兰姬正在家里,料他今日必定要到他家,定了小菜,做了四碗嗄饭,包了扁食,专在那里等他,流水的打发他吃了。他还嫌肚子不饱,又与孙兰姬房中梯己吃了一个小面,方才又回到学道门口,只见狄周一班管家,连程先生、连赵完都在那里等候。他过去相见了,先生问说:「你几时出来了?」他说:「出来也有老大一会了,因在此等他们一等,所以还不曾回去。刚才面试,已蒙宗师取准进学。」又把宗师问答的说话说了一遍,大家都甚是欢喜。
接次薛如兼,再次相於廷,又次薛如卞,都已出尽;都说是面试都蒙宗师取准。宗师见他们俊秀幼童,都问他们先生是谁,他们都回说是从程先生读书。师徒们并连赵完满面生花,回到下处,大家吃了酒饭。天气还早,先生叫他各人都写出文章看了。家中头口接到,程先生要次早打发四个学生回去。只有薛如兼想他母亲,流水答应,又甚喜欢。那三个大的都说:「且不回家,要在此陪侍先生,直等先生考过,方才一同回去。」程乐宇道:「这也有理。你们来考,我都陪着你们。岂有先生在此,你们都丢下我家去?也无此理。薛如兼还小,叫他同薛三槐先去罢。」
各人都写了喜信家去,又将写出的文字寄与连春元看。从此,先生不曾考过,到是个忙人,学生到做了散诞神仙。小孩子们父母没有家教,多与了他的银钱,胡买乱买,镇日街头闲荡。狄希陈每每与他们同走出门,只是千方百计转眼就不见了,都是在孙兰姬家鬼混。却也古怪,从来老鸨子是填不满的坑,娼妇是活活的骗贼,不知怎样,这鸨子与孙兰姬自来不曾骗他甚么。他间或与他两把银子,都还问了又问,恐他瞒了爹娘偷出来的。
一连十余日,程先生尚无考信,綉江的童生到抬出卷来拆号,取了三十八名。第一是相於廷,第三是薛如卞,第七是狄希陈,第十六是薛如兼,四个全全排在案上。报到下处,喜得程乐宇抓耳挠腮,连赵完也来下处道喜。报喜的又都报到各人家去。各家都差了人来省下打银花、买红、做蓝衫、定儒巾靴绦、买南菜等物,各自匆忙。
又过了两日,方考綉江县生员。狄希陈四个同窗,各出了分资,叫厨子尤聪办了两桌齐整酒席与程先生、连赵完两个接场。狄希陈这一日天还未午就从孙兰姬家辞了回来,说要与先生接场。於是三个徒弟全全的都在学道门前伺候,等接先生合连赵完出道。恰好汪为露考了出来,狄希陈过去作了揖,汪为露道:「你这进学,甚得了我五年教导的工夫,你要比程先生加倍的谢我便罢,如不然,你就休想要做秀才!你比宗昭何如?他中了举,我还奈何的他躲到河南去了。只怕你没有个座师在河南!你合你父亲商议,休听程英才的主谋,看误了你的事!」发作了一顿,去了。
又顿了一会,却好程乐宇合连赵完一同出来,三个小新秀才接着,邀连赵完同程先生都到下处。连赵完要辞他丈人,毕府里又有人来接。因程先生撺掇,方才换了衣裳,同了程先生回去赴席。狄希陈说撞见了汪先生,述了那说的话,程乐宇道:「只怕我也还不好受谢哩,他就索谢!」连赵完道:「此等没头脸的人,你合他讲甚么理!不消等他开口,也备个酌中的礼谢他谢,或者他也就没的说了。你要不然,他也鬼混得叫你成不的。」说话之间,汤饭上完,连赵完辞了回他丈人家去。学道挂出牌来,叫考过的诸生都听候发落,不许私回;如发落不到者,除名为民。
程先生考过无事,也便不在下处闲坐。或是去寻朋友,或是朋友寻他,未免也在各处闲串。一日,同了朋友也走到孙兰姬家内。那日孙兰姬有人接他,刚要出门,因狄希陈走到,留恋住了,不曾去得。适值这伙朋友又来,狄希陈张见内中有他先生,躲在卧房里面。孙兰姬将房门扣了,用锁锁住。内中一个郑就吾发作道:「我们来到你且不来招接我们,且连忙锁门!莫非我们是贼,怕我们偷了你的东西不成?你快快的开了门便罢,不然,我把这门两脚踢下来!」孙兰姬笑容可掬的说道:「我刚才正待出门,换下的破衣烂裳都在床上堆着哩,怕你们看见,拆了我的架子。倒不怕你偷我的东西,我只怕你看我的东西哩。」众人说:「他说的是实话,你待往他屋里去做甚么?」那郑就吾不依,就待使脚跺门,一片声叫小厮,汆毛砸家伙。众人都劝他,说:「咱原为散闷来这里走走,你可没要紧的生气。咱要来了几遭,他认得咱,连忙锁了门,这就是他的不是。咱一遭也没来,人生面不熟的,怎么怪他锁门?或者里头有人,也是不可知的。咱往江家池吃凉粉去罢。」扯着郑就吾往外去了。孙兰姬往外赶着说道:「茶待顿熟,请吃杯茶去!跑不迭的待怎么?」程乐宇说:「你还待出门,过日闲着再来扰茶罢。」拱拱手散了。程乐宇路上说道:「这郑就吾极不知趣,这们个喜洽和气的姐儿,也亏你放的下脸来哩!」郑就吾说:「你不知道,见咱进去,且不出来接咱,慌不迭的且锁门,这不诎人么?」程乐宇说:「也不是怕咱看他的破衣烂裳,情管屋里有人正做着甚么,咱去冲开了。你没见他那颜色都黄黄的,待了半会子才变过来?」
再说郑就吾们去了,孙兰姬开门进去看了一看,不见狄希陈的影儿,问说:「你在那里哩?」他才从床底下伸出头来,问说:「都去了不曾?唬杀我了!」孙兰姬拍着胯骨怪笑:「怎么来,唬的这们样的?没有胆子,你别来怎么?」狄希陈说:「这里头有俺先生,当顽哩!」孙兰姬把他扯到跟前,替他身上担括了土,又替他梳了梳头,说道:「好儿,学里去罢。还知道怕先生!早背了书来家吃饭。」两个顽了一会,各自散了。
待了几日,綉江县生员也拆了号,连赵完是一等第十三,程乐宇是一等第十一。新秀才也都覆试过了,狄希陈第七,该拨县学。他因恋着孙兰姬,悄悄的覆试过了,故意落在后边,等薛如卞三个都出去了,他才交卷,递出一张呈来,愿改府学,宗师轻轻易易的准了。后来倒下案去,薛如卞、相於廷两个县学,狄希陈、薛如兼两个府学。都说府学不便,狄员外合薛教授商议要写呈子叫他两个递呈改学,又说:「狄姐夫第七,原该拨县学的,今想是误拨了府学,这再没有不准的。」捎了信来,谁知这府学原是他自己递呈改的,怎还又敢递呈?左支右吾的不肯去递。只得薛如兼自己递了呈,说他年小,来往路远,父母不放心,愿改县学。宗师慨然依了。这狄希陈先生也没奈他何。别人都回到家去,单单只剩下他在府里等候送学。先生回去,同窗又都不在,他却一些也不消顾忌,每日起来就到孙兰姬家缠帐,连夜晚也不回来,叫狄周合尤厨子整夜的等。
再说狄员外两口子见儿子进了学,喜不自胜。后来别的三个都回到家,送学之日,各家好不热闹;只有他家这一日清门静户,还亏不尽女婿薛如兼进了,这日也还披红作贺,往县里宾士,还可消遣。狄希陈在府里送过了学,学官领着参见院道,学中升堂画卯。
过了几日,别人都告了假回家,偏生他不肯回家。狄周再三的催促,那里肯听?家中来了两三遍头口,只推学府琐碎,要送过了束修方准放回。狄员外备了学官的礼,两斋各自五两银,鞋袜尺头在外。学官欢喜,收了。从此也绝不升堂,绝不画卯。他依旧又不回去。
一日,家中又叫了头口来接,家中亲友合他丈人薛教授都刻期等他回去作贺,叫了鼓乐,家中摆了酒席。狄周这里与他收拾了行李,催他起身,算定这日走七十里,宿了龙山;次日走三十里,早到便於迎贺。谁知他三不知没有影了。狄周遥地里寻,那里有他的影响?忽然想道:「他这向专常出去,近日多常是整夜不回,必定是在那个娼妇家里。这一定没有别处,必定在那跑突泉西向日溺尿的所在,待我去那里寻他。」
狄周悄悄地走将进去,不当不正与他撞了个满怀。狄周说道:「你这干的甚么营生?下处行李都备上了,家里摆下了好多少酒席,城里都下来多少亲戚,等着明日晌午迎贺。你却跑了这里来了,这极躁不杀人么?你这位大姐可也不是,这是甚么事情,你却留住他在这里混!」狄希陈见狄周把话来激他,又见老鸨子合孙兰姬再三劝他说:「我不是嫌你。你进了学,也流水该到家,祖宗父母前磕个头儿。况且家里摆下酒,亲戚们等着贺你,你不去,这事怎么销缴?你听我说,你流水到家,脱不了你是府学,不时可以来往。路又不远,只当走南屋北屋的一样。往后的日子长着哩。你这不去,惹的大的们恼了,这才漫墙撩胳膊——丢开手了。」他摇头不摔脑的,那里肯听?倒抹到日头待没的火势,方才同着狄周回到下处;又还待卸了行李住下,要明日走罢。狄周说:「一百里路,明日赶多咱到家,可叫人怎么迎贺?咱出城去,明日好早走。」他才极没奈何的骑上头口。出了东门,依着狄周还要赶到王舍店住宿。他只到了关里,就怕见待走,就寻下处住了。若不是狄周死鳔白缠,他还要搀空子待跑。
次早五鼓,狄周起来,点上灯,叫着他,甚么是肯起来?推心忙、推头晕。狄周说:「心忙头晕,情管是饿困了。我打和包鸡子,你起来吃几个,情管就好了。咱早到家,我听说家里叫下的步戏,城里叫了三四个姐儿等待这二日了。」狄周望着牵头口的挤眼。牵头口的道:「可不怎么?新来的几个兖州府姐儿,通似神仙一般,好不标致哩!」狄希陈说:「你哄我哩。那里唱的?在那里住着哩?」牵头口的接着口气说道:「这是狄周说起来,我也多嘴说几句,为甚么哄你?你家去待不见哩?三个姐儿在咱西院里楼上,不是这几日每日合连大爷相舅爷吃酒?」狄希陈听见,方才笑了一笑,说道:「好意思!咱可快着走罢!」
离家五六里地,寻了个所在,狄希陈下了头口,从新梳洗,换上了新衣;又行了二三里,离家不足四五里之程,亲朋都在文昌祠等候。狄希陈换了儒巾,穿了蓝衫。薛教授与他簪上花,披了一匹红罗,把了酒。亲友中又有簪花披红的。前边抬着彩搂,都是轴帐果酒。摆着十二对五色彩旗,上面都是连春元做的新艳对联。乐人鼓手,引导前行。无数亲朋都乘着雕鞍骡马,后边陪从。到了家中,大吹大打。狄员外合程乐宇、相栋宇俱在门首迎宾,让进客去。
狄希陈天地上拜了四拜,又到后面见了祖先与他父母,都行过了礼。出到前面,先见过了程先生,才与众亲友行礼,又另与连春元叩谢。又谢连赵完保结,又另谢薛教授父子,又与他母舅相栋宇又另磕头,同窗们也都另行了礼。方才狄宾梁逐位递酒,叙齿坐了。
狄希陈两个眼东张西厂,那里有甚么步戏?连偶戏也是没的!还指望有妓者出来,等得吃了五六巡酒,上了两道饭,又没有妓者踪影,也推故跑下席来,寻着狄周问说:「你说有步戏,又有三四个妓者,怎么都没见出来?」狄周道:「咱都在府里,我那里见来?我是听见牵头口的严爽说的。」狄希陈又来寻着严爽问道:「步戏哩?」严爽说:「你早到好来,步戏被县上今早叫去了。」狄希陈又问:「兖州府姐儿哩?」严爽说:「呃!我没说象神仙似的么?谁家这神仙也久在凡间?只一阵风就这去了,等到如今哩!」狄希陈恨的在那严爽的脸上把拳头晃了两晃,仍回席上去了。到了掌灯以后,众宾都起席散了,留着相栋宇到后边合他姐姐、狄员外、狄希陈又吃了会子酒,方才辞去。
且看狄希陈这一回来,未知后日何如?只怕后回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