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孤儿将死遇恩人凶老祷神逢恶报
善恶从来显报真,影随身,鬼无亲,来今去往,直捷不因循。巧令
足恭愚耳目,天有眼,暗生嗔。众生造孽彻苍明,祸相锓,自有神,
谁教侪类,手斧拨同根?剩得身亡财复散,妻落莫,妾逃奔——
右调《江神子》
再说晁思才是晁家第一个的歪人,第一件可恶处:凡是那族人中有死了去的,也不论自己是近枝远枝,也不论那人有子无子,倚了自己的泼恶平白地要强分人的东西。那人家善善的肯分与他便罢,若稍有些作难,他便拿了把刀要与人斫杀拚命;若遇着那不怕拚命的人,他又有一个妙计:把自己的老婆厚厚的涂了一脸蚌粉,使墨浓浓的画了两道眉,把那红土阔阔的搽了两片嘴,穿了那片长片短的衫裙,背了一面破烂的琵琶,自己也就扮了个盖老的模样,领了老婆在闹市街头撞来撞去胡唱讨钱,自己称说是晁某的或叔或祖,不能度日,只得将着老婆干这营生。那族里人恐怕坏了自己的体面,没奈何只得分几亩地或是分两间房与他。后来又有了晁无晏这个歪货拧成一股,彼此都有了羽翼,但凡族里没有儿子的人家,连那分之一字也不提了,只是霸住了不许你讲甚么过嗣,两个全得了才罢。所以这晁思才与晁无晏都有许些的家事。晁近仁无子,他明白有堂侄应该继嗣,两个利他的家产,不许他过继侄儿,将他的庄田房舍都叫晁无晏掐了个精光。逼得个半伙子老婆从新嫁了人去。
晁无晏并吞了晁近仁的家财,正当快活得意的时节,那晓得钻出一个奚笃的老婆郭氏来,不惟抵盗的他财物精光,且把个性命拐得了去。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随后」。这晁思才若是个有些知识的人,看了这等的报应,岂不该把这没天理的心肠快忙改过,把这贪黩的算计一旦冰冷才是?谁知那糊涂心性就如那做强盗响马的一样,你割头只管割头,我做贼只管做贼,那得有些悔悟。
那日赶郭氏不转,被那蛮子捆打了回来,到家呷了晁夫人送的一大瓶酒,烧了个热坑,烙了一夜,次早仍到晁夫人家说道:「天地间的人只该行些好事,做个好人,天老爷自然看顾看顾。这小二官子半世地里,嫂子,你想想他干了那点好事?怎么不积剥得这们等的!一个老婆跟的人走了,家里的些东西拐的没了,这老天爷往下看着,分明是为晁近仁的现报。我那日若不是听了嫂子的好话,几乎叫他鼓令的没了主意,却不也就伤了天理?」看官,你听他这些话,若是心口如一,这晁思才却不是个好人?谁知道口里只管是这般说,他心里另是一副肚肠。因晁无晏城里的房子,乡里的地土,虽被郭氏典了与人,不过半价,或找或卖,还有许多所入,故捏出这片瞎话,好哄骗晁夫人。
不料晁夫人信以为真,回说:「老七,你终是有年纪老练的人,可不这天爷近来更矮,汤汤儿就是现报。」晁思才道:「这小琏哥,得一个可托的人抚养他成立,照管他那房产,庶不绝了小二官这一枝。嫂子一像避不得这劳苦似的。」晁夫人道:「我这往八十里数的人了,小和尚自己还得别人照管哩,怎么照管的他?放着晁无逸不是他亲叔伯大爷么?他就该照管哩,怎么不照管?」晁思才道:「哎哟!哎哟!这晁无逸两口儿,没的嫂子你知不道他为人?两口子都成个人么?这孩子到他手里,不消一个月,打的象鬼似的;再待一个月,情管周了生!典出去的几亩地、几间房子,找上二两银子扁在腰里。这小二官儿可只是孤魂享祭去了。没奈何,只得做我不着,这义气的事,除了我别人不肯做,还得人领了这孩子去照管。我倒也不专为小二官儿,千万只是为咱晁家人少,将帮起一个来是一个的。」晁夫人道:「你养活他也罢。况且你又没个孩子,叫这孩子合你做伴也极好。你叫了晁无逸来,同着他交付给你将了去。」晁思才道:「我不好叫他,这事该是他赶着我的。嫂子,你差个人叫他声罢。」晁夫人说:「我待使人叫他去。」随即差了晁鸾去。
不多时,把晁无逸请了来到,大家把那照管小琏哥的事与他说知,他说:「俺自己几口子还把牙叉骨吊得高高的打梆子哩!招呼他家去,可也算计与他甚么吃?」晁夫人道:「他几个哩么?脱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城里放着房,乡里放着地,待干吃你的哩?」晁无逸道:「三奶奶,你不知道么?他那里还有甚么地,还有甚么房哩!叫那贼老婆都卖了钱扁在腰里走了!」晁夫人道:「他也没卖,是半价子典了。乡里也还有三十多亩没典出去的地哩。」晁无逸说:「他有地没地,我不敢招架他;第二的那是个好人?他的儿有好的么?养活一造子,落出个好来哩?三奶奶,你养活着他罢。」晁夫人道:「你是他叔伯大爷,不养活他,叫我养活哩!」晁思才道:「嫂子,我说的何如?这尚义气的事,还是我晁老七,别人干不的!小琏哥,过来,跟了我家去!」晁无逸道:「七爷,你待养活他极好;你可把他的房子合地可也同着俺众人立个帖儿,待孩子大了,或是怎么交给他才是。这等不明不白的就罢了?」晁思才道:「你看么!你说他没一指地,没一间房,你不养活他;及至我看拉不上,将了他去,你又说他有地有房了!」晁夫人说:「有合没,待瞒得住谁哩?老七,你且将了他去,看怎么的同着众人立个字儿也不差。」
那小琏哥听见晁思才待将了他去,扯着晁夫人叫唤;他说:「只跟着老三奶奶罢,我不往老七爷家去,他恶眉恶眼的,我害怕他!」越发抱住了晁夫人的腿,甚么是肯走。晁夫人说:「你且叫他这里住些时再去。可怜人拉拉的,你看他的腔儿!」晁思才说:「孩子这里住着罢了,他那地土房子可该趁早合人说说明白,或是转换了咱的文书。既说是孩子我养活,这就以我为主了。况我又是咱家的个族长。嫂子在上,没的我说得不是?」晁夫人道:「是不是我管不了的,你们自己讲去。孩子叫他待几日,慢慢的哄着叫他去,守着他那地合房子去。」留晁思才、晁无逸两个都吃了饭。
晁思才回到家中,老婆子问说:「事体怎样的了?」晁思才道:「小琏哥甚么是肯来,抱着他老三奶奶的腿乔叫唤;他说我恶模恶样的害怕。」老婆子说:「可也没见你这老砍头的!你既是要哄那孩子来家,你可别要瞪着那个扶窟窿好哩!这孩子不肯来,咱可拿甚么名色承揽他的房产?」晁思才道:「房子合地,我已是都揽来了。三嫂合晁无逸都说同着众人立个字儿,王皮我不理他,立甚么字儿!」老婆说:「不是家。你养活着孩子,承受他的产业,这可有名;如今孩子叫别人家养活,他的地土你可揽了来?晁无逸可是个说不出话来的主子?你就是个爷爷人家,也要不越过理字才好。」晁思才道:「你说的是呀!我过两日再去叫他。他来便罢;他要不来,我门口踅着,等他出来,我拉着他就跑。」老婆子说:「休惯了他,投信打己他两个巴掌,叫他有怕惧。」晁思才果然一连去晁夫人门上等了好几日。一日,小琏恰好走到外边,看见晁思才,撩着蹶子往后飞跑,说道:「那日瞪着眼的那恶人又来了!」晁夫人道:「是那个瞪着眼的人?」琏哥说:「他那日没待将了我去么?」晁夫人道:「呵!是你老七爷么?他来罢呀,你唬的这们等的是怎么?」琏哥说:「他瞪着个眼往前凑呀凑的,是待拉我的火势哩。」晁夫人道:「你往后见了他,你可别要害怕,他还待养活你哩。」琏哥说:「我在老奶奶这里罢,我不叫他养活。」
又过了几日,忽然一伙说因果的和尚,敲着鼓钹击子经过。晁思才料得琏哥必定要出来看,故意躲过一边。只见小琏哥果然跑在门外,把一双小眼东一张,西一望,没见晁思才在跟前,放开心走在街上。正待听那和尚衍说,只见晁思才从背后掐着琏哥的脖子就走。琏哥回头,见是他那个有仁有义的老七爷,倒下就打滚,那里肯跟着走?晁思才狠狠的在脊梁上几个巴掌,提留着顶搭飞跑。
小琏哥似杀狼地动的叫唤,走路撞见的,都道是老子管教儿哩,说道:「多大点孩子,看提留吊了似的顶脖揪!」不由分说,采到家里,叫他跪着。小琏哥唬的象鬼呀似的跪在地下。晁思才说:「我把这不识抬举不上芦苇的忘八羔子!你那老子挺了脚,你妈跟的人走了,我倒看拉不上,将了你来养活;你扯般不来,说我恶眉恶眼的!我恶杀了你娘老子来?」那老婆子道:「哎!可是个不知好歹没造化的孩子羔子!你还摸不着哩,叫着还不肯来。也罢,我说个分上,叫他起来罢。他要再不知好歹,可凭你怎么打,我一劝也不劝。」晁思才道:「既是你老七奶奶说,我且饶你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