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3841 字 1个月前

琏哥眼里噙着泪,口里又不敢哭,起来站着。晁思才老婆说:「你不该与老七爷磕头么?就起去了?过来磕头!」琏哥也只得过来与晁思才磕了两个头。晁思才吆喝道:「怎么?不该与老七奶奶磕头么?」琏哥又跪下磕头。这时可怜小琏哥:本是娇生惯养子,做了奴颜婢膝人!日间直等吃剩的饭与他两碗,也不管甚么冷热;晚间叫他在厨房炕上睡觉,也没床被盖。六七岁的个孩子,叫他大块的扫地,提夜壶,倒尿盆子。牵了个驴子沿了城墙放驴,作践的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打骂的肚里有了积气。晁思才把他那房子合乡间典出去的地都向典主找了银子;将那不曾典的地都卖吊了与人,把银子都扣在手内。两口子齐心算计,要把小琏哥致死,叫是斩草除根,免得后来说话。

再说晁思才那日揪把了小琏哥来家,晁夫人绝不晓得。不见了小琏哥到家人,只知道他出来看那些和尚就不曾回去,大家都说那和尚必定是放花打细泊的,看得孩子伶俐,拐的去了。晁书、晁凤、晁奉山、晁鸾又叫了许多住房的佃户,四散开寻那些僧人。寻到次日,方才寻见,逼住了问他们要人。哄了地方总甲,拿出绳来,正要拴锁。毕竟晁凤有些主意的人,说道:「事还没见的实,且休卒急。但这孩子看你说因果,人所共见,今不见了,你岂不知?」那些和尚道:「那日我们曾见一个孩子,约有七八岁的模样,穿着对衿白布褂子,蓝单裤,白跫靶,正在那里站着。有一个长长大大六十多岁的个老头子,掐着脖子,往东行走。那孩子喊叫,地下打滚。那老头儿提留着那孩子的顶脖,揪去了。」众人问说:「那老头儿怎么个模样?穿甚么衣裳?」那些和尚说道:「那人惨白胡须,打着辫子,寡骨瘦脸,凸暴着两个眼,一个眼是瞎的;穿着海蓝布挂肩,白毡帽,破快鞋。」晁凤道:「说的这不象七爷么?您在这里守着,我到那里看看去。」

晁凤跑到那里,正见晁思才手拿着一根条子,喝神断鬼的看着小琏哥拔那天井里的草。晁凤道:「七爷将了他来,可也说声!叫俺那里没寻!要不是我拦着,地方把那些说因果的和尚拿到县里问他要人,这不是屈杀人的事么!」小琏哥认得晁凤,跟着晁凤就跑。晁思才将小琏哥拉夺回去,把手里拿的条子劈头劈脸的乱打,打的那小琏哥待往地下钻的火势。晁凤将那条子劈手夺下,说道:「多大的孩子,这们下狠的打他!你待叫他住下,还是哄着他;打的他害怕,越发不肯住了。」晁凤跑到那里,掣回了众人,对晁夫人说了;又说那晁思才将小琏哥怎么打。说的晁夫人眼中流泪。

后来晁思才两口子消不的半年期程,你一顿,我一顿,作祟的孩子看看至死,止有一口油气,又提留着个痞包肚子。大凡人该死不该死,都有个天命主宰,绝不在人算计。若那命不该死,他自然神差鬼使,必有救星。小琏哥已是将死的时候,晁思才两口子还撵他在门外街上看着摊晒烧酒的酵子,恰好晁梁往他大舅子的连衿家吊孝回来,骑着马,跟着晁奉山两三个人。小琏哥这个模样,晁梁合晁奉山也都认不得了,他却认得晁梁,唤道:「二爷呀!你往那里去?」晁梁勒住马,认了一认,说:「你是小琏哥么?你怎么这等模样了?」小琏哥痛哭。晁梁叫晁奉山数五十个钱给他,好买甚么吃。他说:「我不要钱,我心里只怪想老三奶奶的,我只待看看老三奶奶去。」晁梁说:「你原来想老三奶奶么?这有甚么难,你就跟了我去。晁奉山,你合七爷说声。」晁奉山道:「待去就合他去罢,说他怎么!他将了来时,他也没合咱说!」晁梁道:「你将着他慢慢的走,不消跟着马。看他没本事跟。」

晁梁先到家,合晁夫人说了。小琏哥待他不多一会,也就进去,看见晁夫人怪哭。晁夫人不由的甚是-惶,说:「我儿,你怎么来?」小琏哥只说:老三奶奶,你藏着我罢,再别叫我往他家去了。」晁夫人道:「怪孩子,我叫你去来么谁叫你专一往街上跑,叫他撩着了?你肚子大大的是有病么?你这央央跄跄的是怎么?」他说:「也是为病,也是饿的。」晁夫人说:「你拿肚子来我摸摸。」晁夫人摸他的肚子,说道:「可不是积气怎么!亏了还不动弹,还好治哩。」晁梁娘子道:「俺那头有极好的狗皮膏药,要一帖来与他贴上,情管好了。」晁夫人叫晁书娘子说:「你看着去替他洗刮洗刮。」又叫春莺说:「你去寻寻,还许有他二爷小时家穿的裤子合布衫子,寻件给他换上。」晁书娘子看着他洗了澡,替他梳了头,换上了晁梁穿旧的一条青布单裤,一件大襟蓝布衫;晁书娘子又把他自己儿子小二存的一双鞋,叫他穿上,登时把个小琏哥改换得又似七分人了。晚间也叫他在厨房炕上睡卧,只是有得铺盖,又有上宿的管家娘子照管。

次日,姜小姐叫人家去要狗皮膏药。姜乡宦与膏药一个,又与丸药一丸,名为「烂积丸」,是个海藏里边的神方,用芦荟一钱五分,天竹黄三钱,穿山甲面炒黄三钱,白砒七分,巴豆霜去油六钱,硼砂一钱,真番硇一钱,共为细末。明净黄蜡一两四钱,化开,将药末投入蜡内,搅匀作一大块,油纸包裹。用时为丸,绿豆大。每服五丸,温烧酒送下。忌葱韭,发物不食。晁夫人看着,叫人与他将肚子使皮硝水洗了,用生姜抆过,然后将膏药贴上;每日又服那「烂积丸」,不上五日,肚腹渐次消软,脸上的颜色也都变得没了青黄;又过了几时,发变得红白烂绽的个学生,送到学堂读书,十八岁上,还低低进了学,靠了晁梁过日。此是后事,不必说他。

且说那日晁思才叫小琏哥在街上看那晒的酒酵,不料他跟得晁梁去了。晁思才偶然出来,只见许多叫化子在那里把酵糖一边吃一边装。晁思才气了个挣,一顿喝打的去了,回进家里前后找寻小琏哥,那有踪影?老婆子说:「这一定倒在那里睡觉,被人把酵都拿将去了。寻着他老实打他几下,也叫他知有怕惧。」两口子齐寻,只寻他不见。晁思才说:「一定跑到他老三奶奶家去了。」老婆道:「他不认的路,断乎不去。他若去时,三嫂见他待死象鬼一般,也定是不留他的。」晁思才道:「只怕他不认得路,去不的;若是他能到那里,三嫂不嫌他,还拿药治他哩。我说紧紧儿断送了罢,只这么歇淡留下这条根,后来叫他说话。待我往那里看他看去。」一直跑到晁夫人家内。

那小琏哥已是洗面梳头,换了衣服鞋脚,另是一个模样了。晁思才狠命的要领他回去,说:「管教得才收了些心,不要叫他再放荡了。」晁夫人道:「这孩子脱不了一肚子痞,也活不久,教他在这里住几日罢,可怜人拉拉的。」晁夫人拿定了主意,凭晁思才怎说,只是不与他将了回去。晁思才只得回家去了。后来打听得小琏哥病都好了,人也胖了,晁思才把这条肠子越发吊紧,日日来门前想等,还要指望他出来,捉他回去。谁料小琏哥自己也再不敢出门外;晁夫人又送他到了书房,都从仪门里便门出入。晁思才极的那一个眼越发凸暴出来,几次家叫人魇镇,又绝无灵验。

一日,六月初一,早去城隍庙内烧纸祷告,若把小琏哥拿得死了,许下猪羊还愿。出得庙门,刚到文庙门首,扑的绊了一交,即时直蹬了眼,口中说不出话来。有熟人说与他老婆知道。那老婆来到跟前,见他挺在地上流沫,搀扶不起,雇了一个花子,拉狗的一般,背在家内,灌滚水,棰脊梁,使鸡翎子往喉咙里探,那得一些转头,哮喘得如「吴牛向日」一般。明间安了一叶门板,挺放了三四日,断气呜呼!

一个小老婆,乘着人乱,卷了些衣裳,并卖小琏哥的地价,一溜烟走了。这几家族人,恨他在世的时节专要绝人的嗣,分人的房产,只因他是个无赖的族长,敢怒而不敢言;乍闻得他死了,都说:「我们今日到他家分分绝产!」大家男男女女,都蜂拥一般赶去,将他家中的衣裳器皿,分抢一空,只剩了停他的一叶门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大暑天气,看看的那屍首发变起来。众人分了东西,各自散去,也没人替他料理个棺木。老婆子待要把那住房当了与人,人都知他是个绝户老婆,他那些族人不可轻惹,没人来揽帐。渐渐的那屍首臭街烂巷,走路的人合那四邻八舍,薰得恶心掩鼻,无般不咒骂的。后来直待传到晁夫人耳内,叫晁凤与他三两二钱银,买了一个松板棺材,里外都替他灰布得坚固,叫人替他入了殓,挂了桶门幡,叫了六个和尚念了一日经,停放了三日,仍邀了合族的人与他送殡。那抬材掘墓,上下使用,都是晁夫人,也大约费了七两银子。出殡回来,众人又要分他的房屋地土。议将晁夫人原先的五十亩地仍归还晁夫人管业,将晁思才自己置添的地与那城里宅都卖了,众人均分;还坐那出殡买材的七两银子补足还晁夫人原数。

晁夫人道:「你们都分的净了,这个老婆子放在那里安插?」众人齐说:「老七在世,专好主张卖人的老婆。晁近仁的媳妇子也是半世的人了,也逼着他改嫁。虽是晁无晏顶了缸,那个不是他的主意?他又没有儿女,又没有着己的亲人,就使有地有房,也是不能守的,叫他寻一个老头子跟了人去。」晁思才老婆道:「我今年六、七十的人,两根毛也都白了,谁家少人发送,叫我去挡凶哩?你众人既是分了我的房产,说不的众人轮流养活着我。」晁夫人道:「这们个待死的老婆子,谁肯寻他?你们叫他嫁人!你们既要分了他的房业,说不的要轮流替着养活。」晁无逸道:「俺众人分了他这点子,就要养活他,他得了晁无晏的全分家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他还要摆制杀他哩!这养活他还是小事,谁家那不出两碗稀饭与他吃?这们个搅家不良、挑三豁四、丈二长的舌头,谁家着的他罢?三奶奶,你是个极好的善人,人都说你是成佛作祖的,再有待族人厚的似你老人家么?你说你敢招架他不?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哩。汉子们外头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做家里老婆的人清早后晌的劝着些,难说道不听?老七还没等怎么样的,挑唆到头里!可说我也不是个好人,亏不尽俺那老婆肯苦口的劝我。那会子听着也难受,过后寻思着,有意思多着哩。这养活的活,在别人跟前说,我是断不依的!」晁夫人笑道:「打仔你媳妇儿教你养活他可哩,你没的也不听?」晁无逸道:「他劝的有理才听;要没有理,可难道也听他罢?」

后来晁思才这老婆无处投奔,人人都不敢招架他。晁夫人想那晁无逸评论的一点不差;若叫他到家,不消几日便搬挑的叫你嫡庶不和、母子相怨、上下离心、家翻宅乱。又不忍教他恁般流落,只得叫看雍山庄的吴学颜与他收拾了一坐独院的房;每月与他一斗五升米,五升绿豆、一斗麦子,按月支给;园里的菜,场里的柴火,任他足用。吴学颜一一遵命,不敢怠慢。晁夫人合该少欠他的恩债,足足的养了十二年。他还对着雍山庄上的人说道:他的地土连晁夫人也分了他的五十亩,他吃的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后来老病善终,晁梁都遵了母命以礼殡埋,开了晁思才的坟茔合葬。这许多年来方结局了晁无晏的孽帐,族人已觉得有好几分清净安宁,谁知待不多时又有晁思才朝露之庆。当是晁家应转远,天教族蠹一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