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219 字 1个月前

这白姑子费了多少心思,得了这些外物,把他一棒敲得干净,岂有轻饶宽放之理?所以师徒两人同进城去,在捕衙递呈。后来呈虽递准,这贼始终不曾拿住。白姑子凑处那应捕的盘缠,管待那番役的饭食,伺候那捕衙的比较,足足的忙乱了两个月,当不起这拖累,只得苦央了连春元的分上,与了典史,方才把番捕掣了回去。直待偷儿三四年后别案事发,方知偷儿姓梁名尚仁。他才把当日的事情细细对人告诉。

那日狄希陈去莲花庵寻他说话,他所以果然不曾在家。老白也只大概说了个失盗的纲领,不曾说到其中旨趣之妙。狄希陈因白姑子不曾在家,遂与老白叙说闲话,因问老白从几时到庵。老白回说:「自因夫亡守寡,与白姑子同胞姊妹,三年前来到庵中,与他管家做饭。」这些烦言碎语,不必细叨。狄希陈知老白不是时来暂去的人,这素姐正月十六日来庵中烧香,曾撞见何人,事中的原故,他或者一定晓得,遂问他道:「昨日正月十六日,我家里的那一个曾来这庵中烧香,你可记得么?」老白道:「这能几日,就不记得了?那日还有西街上张大嫂哩。」狄希陈道:「那个张大嫂?南头是张茂实家,北头是张子虚家,这张大嫂却是谁的娘子?」老白道:「我也不知他男人的名号,是新开南京铺的。」狄希陈晓得是张茂实娘子智姐,心里也明白,晓得是中他的毒了;又故意问道:「你怎知他开南京铺?」老白道:「我听见狄大嫂问他身上穿的洒线衣裳怎有这般做手,花样又佳,尺头又好。他说丈夫往南京买货捎来的新兴顾綉,所以知他是开南京铺的。」

狄希陈道:「苦哉!『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原来吃的是这里亏!若不是老白透漏消息,就是纯阳老祖也参不透这个玄机。只是这个歪拉骨也恶毒得紧。我不过带口之言顽得一顽,你丈夫虽把你打了几下,你的母亲已即时齐齐整整把我回了一席,你却又这等盛设先施,我却那里寻个母亲与我报冤泄恨?况且正在这里比较衣裳,后患还不知有多少!前思后想,没奈何,只得还去求他,问他回得这般一套衣裳,家中挡得限过,便是祖宗保护,先母有灵了。但不知他还有多余不曾?若没有副余,止他老婆的一件,好问他回买,他故意要我受苦,断是不肯回与我的,我却何处去寻这个外盗狐白裘的穿窬偷了他老婆的那件衣服来才好?但只怎能到手?无可奈何,只得到他那里淘一淘金。」竟到他那铺中,可可的张茂实又不在铺内,止有他的伙计李旺在那里管店,让狄希陈店前凳上坐了。

狄希陈问说:「张大哥怎不在店中做生意,却往何处去了?」李旺道:「适才往家中去取货物,想也不久就来,你寻他说甚么?」狄希陈道:「我要问他买套顾绣衣裳。」李旺道:「那讨顾綉来?这顾家的洒钱是如今的时兴,每套比寻常的洒线衣服贵着二两多银哩。用了这贵贵的本钱,拿到这里卖给老鬼么?」狄希陈道:「若是好货,难道没人买?」李旺道:「咱这明水镇上的人肯拿着七八两银子买套衣裳穿在身上?要是大红的,就是十两来出头的银子哩。只这十来年,咱这里人们还知道穿件嚣绢片子。当时象杨尚书老爷做到宫保,还只穿着领漂白布衫。几个挑货郎担子的,就是希奇物了,那有甚么开南京铺的?到有仇家洒线,也合顾家比个左不多。用甚么颜色,你要一套罢。价钱少着二两多银子哩。」狄希陈道:「只得差不多才好;要是身分相去悬绝了,入不得眼。」李旺道:「你只不要合顾家的生活比看,这也就好;你要是拿着比看,那就差远着哩。就是地子的身分颜色,也与寻常的不同。」狄希陈道:「这顾绣衣裳只怕你有捎来自己用的,凭你要多少银回一套与我,你买货再捎不冲。」李旺道:「这东西那得来?昨日张大哥定做了两套,是天蓝绉纱地子,淘了多少气,费了多少事,还为这个多住了好几日,才得了两套。别再那得有来?」狄希陈道:「既是张大哥有两套,你叫他回一套给我,我多与他些银子。」李旺道:「他为合他婆子合了气,敬意寻了这两套衣裳与他婆子赔礼的,只怕他不回给你。你拿两套仇家的洒线往家里看去,女人知道甚么仇家顾家?你只说是顾家,谁合你招对么?」狄希陈道:「也罢,你拣两套好的,我拿到家且挡一水去。」李旺拣了一件天蓝绉纱圈金衫,白秋罗洒线裙,一件天蓝秋罗地洒线衫,白绫连裙,用纸包裹。

狄希陈拿了这两套衣裳往家行走,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是有了这套衣服拿到家中,但得看验中意,完了一天大事,是诚可喜;惧是素姐一双贼眼,就如水晶琥珀一样,凡百物件,经了他眼中一过,你就千年古代,休想混得他过,若是被他认出假的,这场晦气怎生吃受?一边袖着行走,一边心中千回万转,就如赴枉死愁城一般。

却好路口一个先生,正在那里出了地摊,挂了一副关圣的画像,与人在那里起课。狄希陈挨在人丛里面,央烦占验目下的灾祥。那先生占得狄希陈主有阴人作祟,灾祸只在目前。狄希陈唬得面无人色,说道:「这灾祸可有路逃躲么?」先生道:「没处逃躲。就如有根绳子将你的腿脚拴住了的一般,任你绕圈走十万八千里路,也只好走个对头。」狄希陈道:「你既能起课,说我目下就有灾祸,你一定也就知那逃避之方。」那先生又替他起了一课,掐指寻文了一会,说:「这课象似你在那女人身上要做一件瞒心昧己的勾当,必定瞒他不过,还要吃场好亏;要是你不要瞒他,虽然这祸也是脱不过的,还觉轻些。」狄希陈袖中取出二十文钱来,还了课资,怀着一肚子鬼胎家去。

进入房门,素姐正怒狠狠的坐在那里。狄希陈从袖中取出那两套衣服,两只眼睛看了素姐毛毛稍稍的说道:「我寻了许多去处,方才寻得这两套洒线衣裳,他说是真真顾綉,每套九两银,分文不肯短少。」一边将纸解开,双手递将过去。素姐何消细看,只把两只眼睛略略的瞟了一瞟,说道:「你的双眼珠子已是滴在地下,看不出好歹,我还有两个好好的清白眼睛,认的好歹!你把捎来的好货送了你前世的娘,故意寻这粗恶的东西来哄我!」拿起那衣裳,照着狄希陈的脸摔将过来,旁边靠着一根窗栓,跳起身,绰在手里,说道:「甚么鹰神狗神!我那怕即时就拘了我去,我且出出我心里的怒气!」手里使那窗栓,肩臂上煞实乱打。

可怪这狄希陈且莫说大杖则走,就是在严父跟前尚且如此,他却牢实实的站定,等他打得手酸。亏不尽狄周媳妇听得房中声势凶恶,赶了进去,只见素姐手中栓如雨下。狄周媳妇把头一低,从素姐手下钻将过去,双手把素姐抱住,说道:「大嫂,你才忏悔了几日,象打世人的一般狠毒!你嫌不好,叫大哥与你另买就是,何必恁样的?」又说狄希陈道:「这大哥可也怪人不得。你岂不知道大嫂的性子?你就使一百银子,典二十亩地,也与他寻一件应心的与他;你却这『撩蜂吃螫』,干挨了打,又当不得甚事。还不快快的拿了这个去问他换好的来哩!」素姐说:「他叫南京捎了顾家的洒线送了他亲娘,他不知那里拾了这人家丢吊的东西拿来给我!我合你们说,往后再别要提那打醮忏悔的旧帐,我如今正悔哩!过这们不出气的日子,活一百年待怎么?我且『有尺水行尺船』,等甚么鹰神再来,我再做道理。寒号虫还说是『得过且过』哩。」狄周媳妇撺掇着叫狄希陈拿了看不中意的衣裳快去换那真正的顾家綉作。狄希陈见素姐渐渐的消下怒去,方敢慢慢的挪出房门。

素姐与狄周媳妇说道:「刚才若不是你抱住了我,我不打他个八分死不算!」狄周媳妇道:「你打他个八分死,你就不耽心么?」素姐说:「我耽那心待怎么?我要耽心,我倒不打他了!」狄周媳妇道:「你打杀了他,没的有不偿命么?他爹不言语,他妗子也合你说三句话。」素姐道:「说起他爹来,我倒不作他;说他妗子,我还有二三分的惧怯。」狄周媳妇劝了素姐,自往厨房去了。

狄希陈拿了这两件看过的衣服去寻李旺。张茂实来店中走了一遭,仍旧回家去了。那素姐勒问狄希陈要顾绣的缘故,李旺不曾晓得,见了张茂实,把狄希陈来访问的详细一一对张茂实说了。张茂实心里喜道:「妙哉此人!回他的话正合我心。」留下话与李旺:「如他要了这拿去的,一天的事便罢了;若拿回来还了,必定要买顾綉,你可这等这等,如何如何,将话来随机应变的答对。」

狄希陈店中坐下,拿出取去的衣裙,说:「家中看不中意,央说务必即回一套真正顾綉裙衫。」李旺见狄希陈满面愁容,泪痕在眼,知是吃了亏的。正在白话,只见张茂实从家中走来,见了狄希陈,作了揖,说道:「狄大哥好贵步,怎得来小铺闲坐?」狄希陈道:「每日忙乱的不知是甚事,算计邀了薛家弟兄合相家表弟,再约几位相厚的同窗来与哥暖铺,一日一日的蹉跎过了。容日,容日。」张茂实道:「我不才,读书无成,做了生意,若得有同窗光降,我也不敢辞,只求狄大哥预先说声,我预备根小菜,叫两个娼妇陪酒。」李旺道:「张大哥,你前日捎的那两套顾綉,你都做穿了不曾?」张茂实道:「荆人早先做了一套,还有一套没做哩。」李旺道:「有一个相厚的弟兄要问你回一套,你要不回一套与他,叫他给咱的原价。待咱几日不往南京买货去哩?咱另捎新的家来。」张茂实道:「这留下的一套,是待与舍弟下聘的衣裳。不然,为甚么捎一样的?好叫妯娌们穿出去一般颜色,一般花样哩。」李旺道:「令弟下礼,也还早哩,咱再捎也还不冲。这是咱的至厚弟兄,济他的急,也是好事。」张茂实道:「要是相厚的人,才是不好与他的:这二十多两银子的东西,咱好合他争么?咱只说没有,回绝了他罢。」李旺道:「张大哥,你说是谁?就是狄大哥。为回这衣裳,一连来了两遭,你没在铺里。」张茂实道:「咱铺里有时兴仇家洒线,比顾家的更强,拿几套家里拣去。」李旺道:「要仇家的倒好,看不中。狄大嫂只待要顾家的哩。」张茂实道:「狄大嫂曾见过顾家的么?」狄希陈道:「我不知他见与不见,他只说这仇家的生活地子不好,拿上手就看出来了。」张茂实道:「狄大嫂好眼力,我甚伏他。既是狄大嫂要,这是别人么?休说还有一套整的,就是荆人做起的,狄大嫂要,也就奉承。狄大哥,你略坐坐,我即时家去取来与你。」

张茂实家去取衣,狄希陈向李旺请问价钱。他旺说:「这是他自己的银子买的,我不晓的多少,听见他说,一衫一裙足要二十一两五钱银子哩。他这里有原来使用的底帐,待我查出你看。」从柜里边取出一本旧纸帐簿,掀开寻看,上面一行写道:「顾綉二套,银四十三两。」狄希陈只愿有了就好,那还敢论甚么贵贱。

待了一会,张茂实取了这套衣裳在柜上,取开来看,拿出那仇家的洒线相比,就似天渊一般。狄希陈得了这套衣裳,就如拾了万锭元宝,再三问张茂实请价。张茂实道:「狄大哥,你说是那里话?这套衣裳,能值几两银子,我就送不起?只谆谆的讲钱,这通不象同窗兄弟,倒与世人一般。要是世人,就与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回与他去。」狄希陈道:「哥若不肯说价,我又不好拿去,我又实用得紧,你这倒不是爱我了。哥只这一时之急,我给哥银子,另捎来还哥,这就是莫大之恩。」李旺又在旁说道:「若狄大哥不上门来回,你知不道,送狄大哥就罢了。狄大哥寻上门来,你不收价,狄大哥怎好意思的?你依我说:你送另送,这个你还说了原价,好叫狄大哥安心的用。」张茂实道:「这其实一个同窗家,没点情分,些微的东西,就收钱,甚么道理?也罢,我也不记的真了,两套只四十一二两银子的光景,有上的帐来,不知这一时放在那里。你只管拿去,不拘怎么的罢了。」李旺道:「原帐在柜里不是?刚才我给狄大哥看来,两套共是四十三银子,敢是二十一两五钱一套。」狄希陈道:「我即如数奉上,不敢久冲。」千恩万谢,拿到家中,有了真货,胆就略觉壮些,取出献与素姐。

素姐接到手略瞧得一瞧,笑了一面道:「人是苦虫!要不给他两下子,他肯善便拿出来么?我猜你这衣裳情管是放在张茂实家,我若要的不大上紧,你一定就与了别人。论起这情来,也甚恼人,我还看菩萨分上罢了。你看个好日子,叫裁缝与我做了,我穿着好赶四月八上奶奶庙去。」狄希陈只因作戏捉弄智姐打了一顿,却自己受了无限的苦楚,丢坏了许多的银钱,到此还不知可以结束得这段报应否。其余别事,再演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