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210 字 1个月前

石镇玄门,兽面金铺绣户。禁宫阉尹,轮出司阍;光禄重臣,迭来掌膳。

香烟细细,丝丝透越珠帘;花影重重,朵朵飞扬画槛。莲花座上,高擎丈

六金身;贝叶堂中,娇美三千粉黛。个个皆陈妙常道行,灌花调鹤,那知

蚤晚参禅;人人是鱼玄机行藏,斗草闻莺,罔识晨昏念佛。满身纱罗段绢

包缠,镇日酒肉鸡鱼豢养。惹得环佩朝来,千乘宝车珠箔卷;轮蹄晚去,

万条银烛碧纱笼。名为清净道场,真是繁华世界!

两顶大轿将到寺门,震天震地的四声喝起,本寺住持老尼,率领着一伙小尼迎接。谁知那二位夫人虽是称呼太太,年纪都还在少艾之间。徐太太当中戴一尊赤金拔丝观音,右边偏戴一朵指顶大西洋珠翠叶嵌的宝花。吴太太当中戴一枝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右戴一枝映红宝石妆的绛桃。各使扇遮护前行。丫鬟仆妇黑鸦鸦的跟了一阵。素姐合陆家婆媳搀在里面,就如大海洒沙一般,那里有处分别?随了两家太太登楼上阁,串殿游廊,走东过西,至南抵北,无不周历。素姐心满意足,喜不自胜。

游玩已遍,上边管待二位贵人,下边也是一般的服事。茶果水陆具陈,汤饭荤素兼备。众人上坐,素姐三人也在席中;众人举箸,素姐三人也便动口。不费半文布施,不用一分饭钱,饱看了希奇齐整的景致,享用了丰洁甘美的羹汤,这也就是素姐的一生奇遇。

吃完了斋供,二位太太换了便服,辞了佛爷,别了众位师傅,仍自上轿回府。素姐三人落在尽后,随到分路所在,撇了众人回到陆家,甚是感激陆长班的美意。

陆长班家中叫了女厨,预先置了酒度,候素姐寺里回来,要与素姐送行,好打发他明日走路。素姐赴席中间,全无起身之意,说:「明日还要到高梁桥一看,回来起身,一总重谢。」陆好善倒也素知本官的心性,倪奇也知道主人的规矩,着实撺掇他起身。谁知素姐主意拿定,不肯就行。又兼陆好善的母亲妻子帮虎吃食,狐假虎威,陪看皇姑寺,煞实有趣,也要素姐再走一遭。陆好善心知不可,但是母亲的意思还好违背,也奉了老婆的内旨,还敢不钦此钦遵?这却没有两个太太带军,有人管待,这却要自己「乃积乃仓,乃裹餱粮」,才好「爰方启行」。连忙打肉杀鸡,沽酒做菜,定蒸饼,买火烧,预先雇了一顶肩舆,两匹营马,以为次日游玩之用。

清早起来,尚未梳洗完备,只见相主事见陆好善第三日不去回话,心里着疑,差了家人宁承古来陆长班家察问。看见倪奇尚在未行,又知素姐住在陆长班家内,宁承古道:「了不得!您也不要命哩!爷的法度,你们不晓的么!叫你送狄奶奶家去,叫你送到陆长班家里来了!陆好善,你忒也大胆!你通反了!分付叫你送到芦沟桥,当日还等着你回话,你是甚么人家,把爷的嫂子抬到家来,成三四日家住着!你命是盐换的么?」

宁承古一面发放,一面就走。陆好善合倪奇尽力的把宁承古再三的苦死央回,说道:「老爷的法度,俺们是不晓得的?狄奶奶不肯走,要看皇姑寺,说声不好去,就要交命寻死撒泼的,这是好惹的么?如今又待往高梁桥去哩。宁管家,你是个明白人,我让到家里,还没人晓得的;要在个客店里住下,摇旗打鼓的好么?你瞒上不瞒下的,你就不为我,你可也为你同僚倪管家呀。没的俺两个合你有仇么?你回老爷话,只说那一日就出城去了。陆好善送走,还没回来。芦沟桥有他个母舅在那面,只怕撞见了,留他住两日,也是有的。千万仗赖!我这里替管家磕头!你进去见见狄奶奶,我另有处。」

宁承古跟着陆好善进去见了素姐。没及开言,素姐说道:「这是你爷见陆长班不回话,差你来查考捻我哩?可说我没出来,由的你爷;我出了你爷的门,由的我,由不得你爷了!没的你爷在京里做官,不叫京里有路行人罢?你到家替我拜上,你说我去还早哩!住半年也不止,三月也不止,没盘缠了你爷的,叫他休大扯淡!」宁承古道:「狄奶奶,你要不是俺爷的亲戚,可是你老人家半年三个月的住着,干俺甚事?你老人家是俺爷的表嫂,却在俺爷的个长班家里住着,俺爷可甚么体面,怎么见那长班呢?」素姐骂道:「咄!臭奴才!替我快走,别寻我你那贼毛!我吃他一日饭,还他一日饭钱,累不着你家的腿!」陆好善道:「狄奶奶息怒,还好合管家说,仗赖管家瞒过还好;要合老爷说了,小的担不起。这是狄奶奶补报小的么?宁管家,你只看俺两个薄面,好歹替俺遮盖。这是二两银子,宁管家,你沽一壶吃罢,你只当积了福。狄奶奶,你就收拾行李,高梁桥是往芦沟桥的顺路,你一过就看了,省的又往返五六十里路。」

陆好善再三央及宁承古,即时雇了轿夫,打发素姐上了轿。素姐再三叮咛说:「务必要由高梁桥经过,不可错了路头。」陆好善与轿夫打了通儿,只从顺成张翼门正路行走。抬到一座庙前,陆好善道:「住下轿。狄奶奶要进去看看哩。」素姐问说:「这就是高梁桥么?怎么不大齐整,灰头土脸的呢?」陆好善道:「狄奶奶说的甚么话!有名的高梁桥,这们齐整,还说不齐整哩!」素姐果然下了轿子,进去看了一遭。和尚送了一锺茶,素姐给了二钱香钱,出来上轿,说道:「你可不早说?没甚么好看,也不齐整。亏了是顺路,不然,这不叫我瞎跑这遭子。」

不说素姐被宁承古察问一番,虽然硬着嘴强,毕竟也觉得没趣,从看了假高梁桥,一头钻在轿里,逼直的到了芦沟桥。陆好善辞了回来。再说宁承古从陆好善家回去,得了陆好善二两银,满口替他遮瞒,说道:「我到了那里,关着门,只是打不开。打了半日,陆长班的娘出来开门,问他陆长班在那里,这几日不往宅里去。他娘说:「从前日往宅里来就没回去,听见人说差他送甚么狄奶奶往芦沟桥去了。那里是他舅舅家,只怕留他住两日。』」相主事也就罢了,再没搜求。

过了几日,长班房伙你一嘴,我一舌,说:「陆好善大胆。把狄奶奶留在家里住了三四日,耍皇姑寺、高梁桥,沿地里风。宁管家去查,才慌了,再三央及宁管家别说,才打发狄奶奶走了。听的还送了二两银子与了宁管家哩。」长班既在那里萋歃,管家们岂有不知道的?打伙子背地里数说,拿宁承古的讹头。这宁承古若是个知进退的人,与那同僚们好讲,再劈出一半来做个东道,堵住了众人的嗓根头子,这事也就罢休。他却恶人先要做,大骂纂舌头的,血沥沥咒这管家们。既然打伙子合起气来,这些管家们的令正,谁是不知道的,七嘴八舌,动起老婆舌头。禀知了相主事的娘子,对着相主事说了。

相主事大怒,当时将宁承古唤到跟前,审了口辞,说的倒也都是些实话,按倒地下,足足打了二十大敲,发恨要将陆长班责革。相大妗子道:「你也别要十分怪人。你那表嫂的性子,你难道不晓得的?他的主意定了,连公公婆婆都不认的主儿,他听倪奇合陆长班的话么?你发放他几句罢了,休要打他,也别革他。他替咱管待亲戚,有甚么不是么?」相主事说:「娘不知道他心里可恶,他这是堵我的嘴哩。」

正说话中间,传说已将陆长班叫到。相主事出到厅上,说道:「我叫你送狄奶奶到芦沟桥上就来回话,没分付叫抬到你家去成三四日住着!我衙里出去个男人也使不的,别说是个女人!你这样欺心可恶!」陆长班只是磕头禀道:「京城里一两一石米,八分一斤肉,钱半银子一只鸡,酒是贵的,小的图是甚么,让到小的家里住着?那日从宅里出去,就只是不肯走,叫寻下处住下。小的合倪管家只略拦了一句,轿里就撒泼,拔下钗子就往嗓子里扎,要交命与小的两个。倪管家说:『既狄奶奶要住下,我回家禀声爷去。』狄奶奶说:『你只前脚去,我随后就死。』小的说:『下在客店里不便,不然,让到小的家里去,有小的寡妇娘母子可以相陪。房儿也还宽快。』住了二日,小的撺掇着叫小的母亲媳妇儿伺候到皇姑寺走了走。他次日又不肯起身,又待往高梁桥去,回来才走。小的说:『高梁桥是往南的正路,狄奶奶走着就看了,省的又回来往返。』正倒着沫,宁承古来到。没等宁管家开口,那一顿泼骂,骂的宁管家只干瞪眼。小的说:『宁管家,你回宅也不消对着爷学,省的爷心里不自在。你只说起身去了罢。』谁知狄奶奶这们个利害性子,好难招架呀!」相主事道:「他临行,倪奇打发你饭钱来没?」陆好善道:「小的只打发的狄奶奶离门离户的去了,这就念佛,敢要饭钱哩!」相主事道:「你那几日也约着搅计了多少银子?」陆好善道:「敢仔也费了够五六两银子。」相主事道:「为甚么费了钱又叫我不自在?」陆好善道:「费几两银子希罕么?只苦打发不动哩!」相主事问道:「他还说甚么来?」陆好善道:「倒没说甚么,就只问小的母亲合媳妇儿:『说是你狄爷在京里娶了童银的女儿小寄姐,买的丫头,养活了他丈母一家子,见在洪井衚衕住着?』小的母亲说道:『只听的儿子说狄爷在相爷宅里居住,没听见有这话。狄奶奶休听人的言语,只怕人说的不真。』狄奶奶道:『这话是相旺回家去亲口对着我说,有不实的么?』」相主事分付陆好善起去;又说:「宁承古我已打了二十板了。」

相主事回到后边,对了父母告诉说:「素姐此番进京,因小随童回去对着他泄了机关,所以叫他来作践了这们一顿。溯本穷源,别人可恕,这小随童恨人!」相大妗子道:「要果然是他泄露,这忘八羔子也就万分可恶!临起身,我还再三叮咛嘱付他,叫他别对你狄奶奶说一个字的闲话,叫他知道一点风信都是你,合你算帐!他还说:『狄奶奶的性子,我岂不知道?我合狄大爷有仇么?』百当还合他说了,叫他来京里像风狗似的咬了一阵去了。」旁边一个丫头小红梅说道:「再没别人,就是他说的。那日太太合奶奶叫他去取做的小衣裳合珠垫子,回来撅着嘴说:『罢呀怎么!每遭拿着老米饭,豆腐汤,死气百辣的揣人,锅里烙着韭黄羊肉合子,喷鼻子香,馋的人口水往下直淌,他没割舍的给我一个儿尝尝!只别叫我往山东去!我要去时,没本事挑唆了狄奶奶来叫他做一出『李奎大闹师师府』也不算好汉!俺还说他:『你这们争嘴,不害羞么?』他说:『君子争礼,小人争嘴。情上恼人呢!』」相大妗子道:「等这馋狗头来,我合他说话!」

过了几日,狄希陈、吕祥、狄周、小选子、相旺都从河路到了张家湾,都径到了相主事家内,方知素姐已经雇了轿,差了倪奇由旱路送他回家,所以不曾与狄希陈相遇。相妗子又说素姐先到洪井衚衕,寄姐合调羹不肯相认,混混了造子,来了;又撞到当铺,又怎么待往皇姑寺,没得去,上吊撒泼。又问狄希陈道:「你在家没打听出来是谁合他说的?」狄希陈望着相旺拱一拱手道:「是老随照顾我的。」相大妗子道:「好,好!相旺,你自家讨分晓!你不是害你狄大爷,你明是做弄你爷的官哩!」当时留狄希陈吃饭。狄周料理着往洪井衚衕送运行李。狄希陈吃完饭,辞了相栋宇夫妇家去。

这相旺争嘴学舌,相主事紧仔算计,待要打他,只为他从家里才来,没好就打。一日,合一个小小厮司花夺喷壶,恼了,把个小司花打的鼻青眼肿,嚷到相主事跟前,追论前事,二罪并举,三十个板子,把腿打的劈拉着待了好几日。童奶奶后来知道,从新称羊肉,买韭菜,烙了一大些肉合子,叫了他去,管了他一个饱。他也妆呆不折本,案着绝不作假,攮嗓了个够。

狄希陈两次来往,都不曾遇着素姐这个凶神,倒象是时来运转。但只好事不长,乐极生变。后又不知甚么事故,且看下回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