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等到他回来?”
“只要您想等到……”
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我站起来去开灯。她看到我要按开关,就对我说:
“不……别开灯……”
我回来又坐在长沙发上。我感到她已忘记我在这儿。然后,她朝我抬起了头:
“我跟一个人住在一起,他十分嫉妒,如果看到这里有灯光,可能会来按门铃……”
我仍然默不作声。我不敢向她提出可以由我去开门,并向这位可能的来客解释说摄影室里没别人。
她彷佛猜出了我的想法,就对我说:
“他会把您推开,并进来核实我是否真的不在这儿……甚至会把您的脸打伤……”
“他是您丈夫?”
“是的。”
她告诉我,有一天晚上,冉森请她到这个街区的一家餐馆吃饭。她丈夫偶然看到他们。他直接朝他们的餐桌走来,用手背打她耳光。两记耳光,把她的唇角打出了血。但在冉森出手干预之前,他已走开。他在人行道上等候他们。他在他们后面跟梢,离他们很远,沿着把蒙帕纳斯公墓分成两半的那条街走,街道两边是漫长的树木和围墙。她跟冉森一起走进摄影室,她丈夫站在门外,站了将近一个小时。
她心里在想,自从那次不愉快的遭遇之后,冉森要跟她见面,就会感到犹豫不决。他是如此的冷静和洒脱,我在想,他那天晚上心里又会感到怎样的不安。
她对我解释说,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他是默剧演员,在当时所说的“左岸”酒吧演出。我后来看到过他两三次,他下午在弗鲁瓦德沃街溜达,想看看妮科尔有没有从摄影室出来。他神色傲慢地看着我。他头发棕色,身材高大,风度浪漫。有一天,我朝他走去:“您在找一个人?”——“我找妮科尔。”
这声音像在演戏,稍带鼻音。在他的风度和目光中,他装得跟演员杰拉·菲力浦[1]有几分相像。他身穿黑色礼服,戴着没打结的长围巾。我对他说:“哪个妮科尔?妮科尔数不胜数……”
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朝唐费尔-罗什罗广场走去,步履做作,彷佛刚下舞台,长围巾随风飘荡。
她在半明半暗中看了看手表。
“好了……您可以开灯了……我们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他就要在‘翘课’演出?”
“翘课?”
“是一家酒吧的名称。他每天夜里要在两三家酒吧演出。”
他的艺名叫默剧演员吉尔,演的一个节目用朱尔·拉福格[2]和特里斯坦·科比埃尔[3]的诗作为有声背景。他朗诵这些诗歌并录了音,因此观众每天晚上听到的是他的声音,而他则在月光般的灯光下演出。
她对我说,她丈夫十分粗暴。他想让她相信,一个女人如跟一位“艺术家”一起生活,就应该把“肉体和灵魂”都献给他。他常常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嫉妒得跟她大吵大闹,自从她认识冉森之后,这种嫉妒变得更加病态。
将近十点时,他将拿着手提箱离开翘课酒吧,前往隐士井街的老栅栏酒吧。手提箱里装着他唯一的道具:录有那些诗歌的磁带答录机。
据我看,冉森在哪里?我回答她说,我确实一无所知。一时间,为引起她的兴趣,我想要向她说出拉斯帕伊大道的那家旅馆,但我没说出口。她提出要我陪她到她的住所去。她最好还是在她丈夫到来之前回家。她又对我说起她丈夫。当然罗,她对他已毫无尊重可言,她甚至认为,他的嫉妒和他那“艺术家”的自命不凡实在滑稽可笑,但我清楚地感到她怕他。他总是在十一点半回家,看看她是否在家里。然后,他去最后一家酒吧演出,那家酒吧位於壕沟外护墙所在的街区。他在那里一直表演到凌晨两点,他非要妮科尔陪着他。
我们走在唐费尔-罗什罗大街的树木下面,她对我提出有关冉森的问题。我对她的回答含糊其辞:是的,他常因工作出差,他从不把他的消息告诉我。另外,他会突然来到,当天走掉。真像是一股穿堂风。她停下脚步,抬起脸看着我:
“您听着……有一天,他如果来摄影室,您能不能偷偷地给我打个电话?我会马上赶到……我相信他会给我开门。”
她从雨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向我借用钢笔。她写了她的电话号码:
“白天和夜里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电话通知我。”
“那您的丈夫?”
“哦……我的丈夫……”
她耸了耸肩。看来,这对她来说并非是无法克服的障碍。
她想要推冲她称之为“回到监狱”的时间,我们就转了一圈,穿过几条街道,这些街道使我今天想起能安心学习的外省:於尔姆、拉托、克洛德-贝尔纳、皮埃尔和玛丽·居里[4]……我们穿过在月光下显得凄惨的先贤祠广场,我一直不敢独自穿过这广场。几年前,我感到这街区空荡荡的,如同在宵禁之后。我经常梦见将近三十年前那天傍晚的情景。我在长沙发上坐下,坐在她旁边,却又十分疏远,彷佛坐在塑像旁边。她长时间等待着,也许已经石化。摄影室沐浴在夏日黄昏的光线之中。罗伯特·卡帕和科莱特·洛朗的照片已不在墙上。这里已不再有人居住。冉森去了墨西哥。而我们继续等待,但一无所获。
***
在圣女日南斐法山[5]的山麓,我们走进一条死胡同:苏格兰街[6]。这时已下起了雨。她在最后一幢住屋前停了下来。住屋的大门敞开着。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带我走进门口的过道。她没有按定时开关开灯。
过道左面第一扇门下面透出一道亮光。
“他已经来了。”她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会被打一顿。”
她说出这种话,使我感到意外。这时雨下得越来越大。
“我甚至不能借给您一把伞……”
我眼睛盯着那道亮光。我怕看到他出来。
“您得待在过道里,等到大雨停了……我丈夫毕竟不认识您……”
她握着我的手。
“如果冉森回来,您立刻通知我……一言为定?”
她按下定时开关开灯,并把钥匙插进锁里。她最后看了我一眼就进去了,我听到她用不大镇定的声音说:
“你好,吉尔。”
对方默不作声。门又关上。在路灯熄灭之前,我看到他们的信箱设在过道墙上的其他信箱中间。上面用扭曲的红色字体写着:
妮科尔和默剧诗人吉尔
响起一个家俱倒下的声音。有个人撞到门上。听到妮科尔的声音:
“放开我……”
她像是在挣扎。对方仍然一声不吭。她发出沉闷的叫声,彷佛他掐住了她的喉咙。我心里在想是否要去干预,但我仍然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站着,站在门廊下面。雨水已在我面前的人行道中央积起一个水洼。
她叫道:“放开我”,叫得比第一次要响。我准备敲门,但门下的那道亮光没了。片刻之后,传来床绷的嘎吱声。然后是妮科尔的叹息声和沙哑的说话声:
“放开我。”
雨仍然在下,她则在断断续续地呻吟,我一直听到床绷的嘎吱声。后来下的就只有蒙蒙细雨。
我刚要跨出大门,只见路灯在我身后亮起。他们俩已在过道上,他手里拿着手提箱,左手搂着妮科尔。他们走了过去,她装出不认识我的样子。但走到街道尽头,她回过头来,对我悄悄做了个手势。
[注释]
[1]法国男演员,长相俊美,曾出演过《红与黑》中的于连。
[2]拉福格(1860—1887),法国诗人。生於乌拉圭。先后在塔布和巴黎度过贫困的少年时代。后经作家布林热推荐,於1881—1886年任普鲁士皇后奥古斯塔的侍读。1885年出版诗集《怨歌集》。1886年发表《月宫圣母仿效集》。27岁死於肺结核。其创作深受叔本华悲观哲学的影响。遗作有诗集《绝笔诗》和故事集《道德传奇》。
[3]科比埃尔(1845—1875),法国诗人。魏尔伦称其为“被诅咒的诗人”。着有诗集《黄色爱情》。
[4]这些街道均在巴黎第5区。
[5]圣女日南斐法山是巴黎塞纳河左岸的山丘,大部分位於巴黎第5区和拉丁区,圣雅各街和索邦大学坐落在该山北侧。
[6]苏格兰街在巴黎第5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