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娜点点头。听诊器吊在她白外套的口袋里,事实上,白外套是穿在她那身游击队的制服上面的,只是范笃拉现在才知道。她的额头一滴汗也没有。她在这个炉子般的地方忙上忙下,就好比在客厅里忙着一样──高雅、沉着而庄重。
她以教科书的标准效率给产妇作预备注射,施用麻醉药甚至抚摩产妇面部与紧张的胸部以宽慰她。范笃拉大夫将手浸入消毒液。门口有人敲门。「别进来,」他咆哮。
「我拿来一些带子。」声音有点颤抖,空中小姐将带子交给莱娜,莱娜又将带子放在沸水中过一下,然后抖干,将劳娜的手脚捆在小推车上。
「如果你觉得自己够坚强,可以帮忙我,」范笃拉大夫对空中小姐说,她仍然站在门口通路上。「你叫什么名字?」
「琼安.华生。」
「好,琼安。只要做我告诉你做的,这就是了。那些是消毒毛巾,那边是止血纱布与棉花团,我还需要两只桶──总得把胎盘放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我也要水,充分的水。」
「一点水都没有了,」琼安静静地说。
「沙巴正在找,」莱娜说。
「一个有用的人,沙巴!」范笃拉大夫将手上过多的药液抖掉。「非常人道!我现在要问,谁是那个小伙子?莱娜,或许是你的情郎?」
她那双大眼睛满怀怨恨之意地瞪了他一眼。「他现在是这架飞机的新机长!」她怒吼地说。
「好,好,这架飞机的新机长!」范笃拉的语气使得莱娜大为光火,她开始为强忍怒气而发抖。她想,我可以拿起这把手术用小刀,切开这个漂亮男人的身体!但是注视这个半裸的范笃拉,她感觉一种奇怪,甜蜜的柔情,渗透全身,就像一股电流。
「现在进行麻醉,」范笃拉说。劳娜已给绑好了,琼安站在器材绷带类物品旁边,游击队员默默地蹲在一角,他的面部表情则是平静的。又有人敲门,四桶水推进来了。莱娜将器材消毒盘从瓦斯炉上拿走,换上另一只盘子。范笃拉有趣地看着他这张「手术台」的构造。病人头部这张手推车显然比其他两张矮小,而她躺着的这两张,则与旁边的几只旅行箱一样水平。在范笃拉提出问题之前,莱娜点点头。
「这样,等你将腹部切开,我们就可将她倾斜,」她说。「如果我们把箱子拿开,你就可以在适当的角度料理她,恰如妇科教科书上所说的。向后倾斜可以升高肠子,使你有更多空间进行手术,并且也较容易绕过膀胱。」
「莱娜,你真了不起。」范笃拉戴上他那薄薄的手术手套。「现在,琼安,可要打起精神,不能昏倒。」
「我不会。」琼安软弱地微笑。「我曾受过急救训练。」
「好。」范笃拉大夫拿起一柄手术用小刀。劳娜在醚剂面罩下大声呼吸;莱娜再一次检查她的脉搏,心脏以及呼吸。
「你可以动手进行了。」
她站在范笃拉正对面,清算手术用钳、夹以及药棉、纱布等器材,以便范笃拉取用。一列闪闪发亮的手术与妇科钳、夹、牵引器与刮匙则安放在一张大的白布上。突然,莱娜笑了。
范笃拉好奇地望着她。「莱娜,是不是有个私人笑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外科医生几乎赤裸着进行手术。」
「那么最好准备看一个满身溅了血的!」
他倾身向着一个整洁、鼓起的肚皮,用手术刀切开第一个切口。血的气味充满在热空气里。
一个长的切口,然后掀开腹腔,将腹膜拉后……「棉块!」范笃拉望着琼安,她正张大眼睛瞪着裂开的切口。莱娜一直不停地使用夹子,为结紮带打结,止住出血的血管等。「琼安,别昏倒──开始计数。」
「一──二──三──四……」琼安的声音先是无力,继而消失了,但她仍然递上棉块与器材。范笃拉大夫遮盖切口,将纱布塞在腹腔内。现在可以看见鼓胀的子宫。
「长解剖钳。」
范笃拉将膀胱移在一旁,以便看见子宫。子宫仍有轻微的活动。
婴儿。
几分钟内,就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在沙漠里,一个被劫持的民航客机,用手推车和板子拼凑成的一张手术台上。在难忍的热浪与风沙包围下,由一位德国医生和一位约旦医科学生,旁边也有狂热的游击队员监视着,从他母亲──一个革命的人质──体内取出,这是何等样的人生开始!
范笃拉大夫弯身向子宫,长柄钳在他手里闪闪发亮。
诞生的时刻。
外面,有枪声以及很嘈杂的人声,甚至还穿进令人窒息,炎热,冒出蒸气的行李间。一架来自约旦空军的侦察机。
真的,这个世界为这件事所摇醒。在搜寻这架失踪的飞机!拯救男人、妇女与儿童!电话线忙着,电话打字机不停地操作。各报馆与电台办公室打字机更是忙乱不堪,头条新闻更换了,公报加进电视与广播新闻节目内。
一百五十五名人质在沙漠中某个地方;最后的无线电接触是在贝鲁特。「我们正飞往某处──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驾驶员,机长柏金斯镇静地自麦克风宣布。这之后,便陷於沉寂。但现在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沙漠。
约旦的侦察机绕着萨尔瓜机场旋转,然后很快地飞离。枪声也已沉寂。
范笃拉大夫自产妇子宫取出孩子,莱娜剪断脐带。
一个女孩。
「她很可爱!」莱娜说,在她那沾满鲜血的手里摇着。「如果她是我的,我要叫她麦地亚,和我们伟大领袖的名字一样……」
「看在上帝份上!那个,」范笃拉说,「我们最需要的是,」他开始清除胎盘。「水!和一只桶。」
琼安正倚着墙壁,她眼前,每样东西都在一团金属的迷雾里旋转。但当她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跳了起来。对这世界的一声致意。一丝倦怠的笑容掠过她正淌汗的脸庞。
范笃拉背后,又有人敲门,在他还未喊出「别进来!」之前,门已打开。卡拉巴希进来了。
「我听到啼声。是什么?」
「一个女婴。关上门!」
「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小时之内我要将这架飞机清出来。现在我们正在设置帐篷,满意了吧?」
「不。让这些人飞回家。」
「我不能那样做。这架飞机很快就要炸掉──有些炸药已经安置好了。」
「你会丧失全世界的尊重。」
「我不在乎这些,哈金.帕夏。我不要那些口惠而实不至的廉价尊重,我要我们人民的自由!而在此刻,我们的劫机正是最大的国际新闻!他们现在必得注意了!」
在飞机主舱,麦克林神父正站在门口祈祷。「我们的上帝,请让这个年幼婴儿,祢给我们的礼物,长大成为一个健康,正当,诚实,仁慈与可爱的人……」
沙粒吹过机场,烈日炙人作痛,没有一片阴凉处所,天空像熔化了的铅。
「杰密耳,将这个消息拍发出去,」卡拉巴希告诉设在卡车上小小临时指挥所的无线电报员。「在被劫持的飞机上,有名婴孩借剖腹生产出生。婴儿是女的。母亲的名字:劳娜.柏鲁西。母女均安。手术系由一位阿拉伯统一阵线外科医生所完成。一个欧洲人。」卡拉巴希大夫微笑着。「不要忘了最后一句话──这甚或会使他们更加震惊,我们需要舆论,而国际记者们正在前来。从现在起一个星期,我们不要人们问谁是阿拉伯统一阵线。我们将被人们记在心内──有如头一次成功的月球发射或像原子弹!」
范笃拉大夫忙着缝合腹部切口。
这开始只像是一项谣言,然后,颇使人困惑并且持续着,再之后,变成半真半假:在被劫持飞机上,为人剖腹接生的欧洲医生是德国人。没有人提到这消息从何所来,但每个人都准备相信这件事。一个名字也经由乐於借他们提供的珍闻,获得秘密津贴的约旦情报人员那儿,慢慢泄漏出去。
哈金.帕夏。一个像是来自神仙故事书上的名字。富有天方夜谭的神秘。
「哈金.帕夏……我们应该可以用这个名字做点什么!」许多人中,班恩德.索伯尔这样说。
索伯尔是慕尼黑「环球」杂志的记者与摄影师。他正坐在编辑主任的办公室里,还有十九名别的记者和助理编辑;他们在收听最新消息。传真打字机打出情报。一些大的新闻社,为拍发他们的新闻报导,彼此弄得很不愉快。只有电话来自贝鲁特,那里「环球」派驻了一名叫做佛兰克.宾夫的特派员──这看来贝鲁特的人对这件事,实际上比住在纽约、莫斯科、北平或汉堡的人,所知还少。宾夫所能做的,只是证实一项事实,的确有架飞机被迫降落在约旦某处沙漠,他费了好多个小时,拼命想和任何与游击队有联络的人取得接触。
「那么,让我们将事实真相理出个头绪来,」环球杂志编辑赫森柏格说。「一架载运一百五十五名乘客的飞机遭劫持。所有乘客被扣作人质。我们获知劫机者的要求是:释放在各国被判罪的游击队员,等等。就这样,有个婴儿在沙漠里出生。施行剖腹手术的是一位欧洲医生。据说是一名德国人,旁人管他叫哈金.帕夏──现在,如果你们喜欢,可真是一个再棒不过的好故事!鲁道夫和菲特力克最好集中精力在劫机事件本身以及政治角度上。伊华德,你就阿拉伯统一阵线写篇稿子,中等长度。不过重点应该摆在哈金.帕夏身上。这必定是件真材实料的独家新闻!沙漠医生施行剖腹生产──而且是在被劫持的飞机内!这将教几百万人的眼睛充满泪水,也正是我们此刻所需要的那种英雄人物以促进发行与广告。同时,这是我们读者所要的那类材料──新闻加上异国情调的故事。比如说,我们能教这个哈金.帕夏出现在摄影机前面!我们访问他,他告诉我们整个伟大故事──理想主义者的医生,沙漠里的史怀哲──索伯尔,你去安曼,小老弟!如果你不能得到这个哈金的照片,我可再也不要在慕尼黑见到你。照片,访问,和这位医生签约的一生故事──我们可分十二期连载!索伯尔,你最好把这个带走,因为如果不……」
索伯尔准备当晚飞往安曼。所有各航空公司都认识他,而他已订好下班立即飞贝鲁特的飞机。但是就在「环球」编辑会议与他动身启程前的这段期间,更多消息接踵而至。从某处或别处──而之后,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密报的──据情报所说,这位神秘的哈金.帕夏,不仅是位德国人,而且还来自慕尼黑。这之后,档案提供了进一步的线索。记得有关范笃拉大夫在古鲁瓦的事吧?我们只给它刊了半栏。并非太了不起的故事──一个家伙毒死情妇的丈夫,虽然他曾偷偷摸摸打针,但后来经证明无事。这固然教人怀疑,却非怎么有趣。对,现在听着──这个范笃拉突然失踪了,逃跑了,当第二天上午,警察来带他的时候,已经不在了。朋友们,这不是有所关联吗?如果真是这样,就会成为一件轰动国际间的大新闻──但,此刻得保密!
「去取得联络,要快!」当索伯尔向赫森柏格报告这些征兆和臆测,赫森柏格对他这样说。「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卡蒂亚.赫勒森?把她藏起来,赶快带她去安曼,一切费用我们负担。我要她去查证哈金.帕夏。如果这个人真是范笃拉大夫──索伯尔,小伙子,你就会得到一笔赏金!只要从安曼打个电话来就行,我会预留适当版面。不管广告部门的人怎么说。我们必得将这件事特载在「环球」上──但是要能轰动!」
索伯尔起飞前还有四个小时。费掉其中三个小时劝说卡蒂亚与他同行。
「那不是他,」她一直这样说。「不可能是他!如果他住在约旦,现在总会找出某项办法送个消息给我。范笃拉,和游击队在一起?这不会是真的!他从不做这样的事情!」卡蒂亚执着她的意见。
「我们何不跑去看看他?」索伯尔力劝。「我是说,这不会要你花费什么。如果不是他,我仍然可以安排一个故事:为爱情,走遍半个天下──痴心女,苦觅昔日情郎。这也满不错的。但是,如果真是他,那么,我们可真的得到一件独家新闻!我也可以告诉一点:哈金.帕夏就是范笃拉,我确信不会错。」
「不!」卡蒂亚用手压住太阳穴。「不会!我认为他躲在南美洲。而这却是没有必要的!他已被证明清白,完全清白!」
「好,我们以后再来考虑南美洲。」索伯尔望望时钟。时钟的指针好像在绕着赛跑。「我已经买好你的机票,我们的记者正在贝鲁特等候。他会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你的旅馆、现金,任何你所需要的东西。只要检查一下你的手提包,跟我去!当你和索伯尔旅行,全部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只手提包──你的手提包呢?就是这样──明白吗?从来没有一个人幸运到只要这么一点行李出门旅行的!」
但这又再花费索伯尔两个小时,他真的使尽浑身解数,说得唇焦舌敝,总算将她说服。然后,他们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往机场。抵达时,他们的那班飞机正好开始登机。於是,他们坐在前往贝鲁特的飞机中,凝视慕尼黑的金色落日:难以相信之美的闪亮天空。
「不会是他,」卡蒂亚静静地说,将头转向一旁。
「要不要打赌?我得到你的爱情故事,而你则得到我的一张彩色照片:沙漠医生与情人重聚。」索伯尔望着卡蒂亚不友善的表情发笑。「来吧,别气馁!」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是范笃拉,那么,你们就将重聚。你──嗯,你不想再见他?」
「是的,但……」她低下头,突然眼泪盈眶。「但我担心。」
「你爱他,对吗?」
「是的──但他爱我吗?」
这是一个就连老练的索伯尔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系紧座椅带,向后仰,享受飞机起飞的感受。飞上落日的天空──这是索伯尔享受的一刻。
但他也在想着范笃拉。我可以将他塑造成一位英雄烈士,双料的──法律的英雄烈士以及传统医药的英雄烈士。
让我们寄望这个哈金.帕夏果然就是范笃拉……
飞机转向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