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八(1)

这个房间的窗户也已堵住。像所有旅馆房间,先是堵上床垫,再用一只沙发抵着。卡蒂亚交叉大腿坐在床上,头发披散。莱娜立刻明白,卡蒂亚的美就和她自己的美那样难以言宣和富於刺激,她心内充满强烈的女性之仇恨。当她停在门口,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到由这个房间另一角落,发出一声喜悦的大笑。她赶忙转身,瞥见一个男人坐在地板上,四周围绕着相机、胶卷以及镜头。

由於胡笙国王部队出其不意的攻击,延缓了索伯尔动身前往游击队基地,现在他正坐在卡蒂亚房间内清洁他的那些装备。

「是一位女郎,」他说,注视着莱娜。「我猜你就是刚才那样敲两下门的小姐……」他站起身,走向莱娜。她留在门口,皱着眉头,想为自己的打扰,找个什么样的解释。突然她灵机一动,带着笑容,指指卡蒂亚。

「跟我来,」她说。

「嘿,她也说德语!」索伯尔赶快抓住一只相机。按下快门,但莱娜的行动实在太快了。她急忙用双手盖住脸,纵身向前,从他脖子上扯下相机,摔到墙上,就如一枚手榴弹爆炸。索伯尔带着几分惊奇,瞪着那些碎片。「弱者女性,嗯?」他说:「我能送给革命政府一只新相机的账单?如果他们不付钱,我就找你──这样,行吗?」

莱娜根本不理这些。她走向床边,冷冷地望着卡蒂亚。「跟我来!我们的领袖要你去洲际旅馆。我来带你。」

「且慢──卡蒂亚住在这里!」索伯尔步向莱娜,后者仅只投以轻蔑的一瞥,踢了一下对方的胫骨,急转回身。索伯尔尖叫一声,蹒跚地后退,靠在床铺的踏脚板上。「就为这,你欠了我一张好照片,」他边说边抆大腿。「我会把它挂在我家床头。」当他想要站起来时,他的脸部扭曲,再坐回床边。「喂,你怎么能把卡蒂亚带去洲际旅馆?到处都在射击。」

「跟我来,」莱娜又向卡蒂亚说一遍,样子很凶。「我们知道有路可走。」

「我会跟你去!」索伯尔立刻说。

「不行。」

「啊,行,我要去。走吧,我的革命美人,你们的卡拉巴希可是个有教养的男子汉!他知道他欠国际新闻界什么──他需要公众注意,否则,他的整个革命就会嘶嘶地一声化为泡影。亲爱的朋友,我是新闻界一分子,我会把你和你朋友们的得意事迹写出来,怎么样?我跟你走那条秘密路线,一路上为你拍照,我使你成为阿拉伯国家的女英雄!在欧洲,他们会非常热心地听。那么,让我们动身吧!」

莱娜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她那漂亮的嘴唇露出一丝愚弄对方的笑容。就这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而论,据索伯尔后来声称,当时莱娜手上必然带着某种利器,以闪电的速度攻击他的喉管。他疑惑地望着她眼睛鼓胀,身体摇晃,深深叹口气,接着就像一根木头那样,跌倒在地板上。卡蒂亚尖声叫喊,退向窗口。

「你杀了他!」她喊。「我要喊救命!我不会跟你走!」

「你以为有谁会救你?住在旅馆这里你的同胞?你以为这些日子,这里有什么英雄?不妨试试。」她步过倒在床边的索伯尔,走向门口。将门敞开,指着空无一人的走廊。「那么,叫吧!尽量大声叫!没有一个人会来。」

十分钟后,卡蒂亚和莱娜走过「费城」旅馆的大厅和门廊。旅馆里派有二十名游击队守卫;他们都把莱娜看作高级军官般向她敬礼。在游击队里她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革命新娘,卡拉巴希的主要助手之一,几个月前,她曾劫持过两架飞机,同样也牵涉在最近的劫机潮里,并且谣传她已掳获哈金.帕夏的心。

白种客人们坐着玩牌、下棋或是阅读旧杂志。当外面突然爆发一场射击,大家都吓呆了。这支小小的新闻记者队伍,据坐在箱子或椅子上,身边放着摄影机、录音机,正热心地等待来自革命政府当局准予离开旅馆,拍摄作战实况的许可。他们已从旅馆窗口拍了所有能够拍到的照片。

当她们下到楼下门廊时,卡蒂亚有点犹豫,注意到一百对眼睛都转向她和莱娜。现在,她想,现在──难道他们真的全都是懦夫?

莱娜意识到她的犹豫,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臂膀。「如果你高兴就喊叫吧,」向她低声耳语,「但在这里有十挺轻机枪。这是教人别嚷叫的最好理由。」

卡蒂亚恢复精神。她站着不动,注视着周围这些棕色,莫测高深的阿拉伯脸孔,以及白的,苍白而害怕的欧洲人脸孔。

「他们要带我通过前线到洲际旅馆去!」她喊叫。「但我不要去──你们能够看见,我是被胁迫的。难道没有一个人要救我?」

一阵静默。旅馆里的客人们望着地板。没有一个人移动,他们的目光只是移向游击队的轻机枪。卡蒂亚站得牢牢的,甚至当莱娜在背后凶猛地推她,也不理。每个人都看见她这样做,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於抗议。

「你们都是懦夫?」卡蒂亚喊叫。「难道你们就这样坐着,眼睁睁地看我给人带走?」

「你是给带去安全地点,」有人在背后说。「洲际旅馆在国王手里──你会比我们有福气。」

「但我不要去!我是一个自由人,有权利自己作决定。你们都害怕,不是吗?非常害怕!」

旅馆客人甚么也没说。卡蒂亚为一道隔离她的漠不关心之墙所包围。有个记者想为她拍张照片,却给两名游击队员用枪托当棍子胁迫到门廊中央,他的相机也给取走。

一次力量的展示。

别的旅客喃喃而语,但没有动──轻机枪对准他们的肚皮,肚皮挨子弹可也不是好事。

「那么,咱们现在可以走了?」莱娜问,她的语调带刺。「跟这些英勇的白人道声再见。」

卡蒂亚朝四周作了最后一瞥。蒙上的脸孔,恐惧的眼睛,握紧的拳头──就是没有一个打算做点什么。恐怖临头,他们变得麻痹。

「至少总有谁能为我给范笃拉大夫带个消息,如果他回到旅馆?」她问:「告诉他,我不会去得很远。如果我被迫离开安曼,我会飞往贝乔特,在那里等他。有谁愿告诉他这个?」这也没有人回答。「谢谢你们!」她说,声音高亢而清晰。随后,粗卤地转身就走,走向门口,莱娜跟在后面。

贝鲁特,莱娜恶毒地想。你再也见不到贝鲁特了。现在你是在走你此生的最后旅程。

她们走进街上闪耀的阳光里。风吹来屍体的恶臭。秃鹰在屋顶盘旋,牠们那难看,光秃的颈子伸得很长。她们能够听到出自邮局与市中心迫击炮的射击以及战车炮那种空洞的爆炸声。三辆救护车尖叫着急速驶过街角,经罗马剧院,前往游击队医院途中。

莱娜停下来。「你知道我是谁?」她问,并强迫卡蒂亚进入一幢房屋门口,然后从裤袋掏出左轮手枪。

「有人要枪杀我。」卡蒂亚十分平静地说。她惊奇於发现自己这么不在乎,仅只有刹那间的事,不管是不是继续走下去,或给留下来躺在这里,打死在这处满是尘土的门口。

「我是莱娜,我爱哈金.帕夏。」

有着片刻静寂,她们彼此面面相觑,眼神凶恶,充满敌意。但现在卡蒂亚知道是为了范笃拉──跟约旦,跟消灭以色列,跟伊斯兰东方复兴全都无关──她发现此刻再也不怕莱娜了。两个女人间的私人争执!革命会缩小到这般地步?

「我比你先就爱他!」卡蒂亚粗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