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枕边密友 丽莎·图托 15363 字 1个月前

「那么你就不确定。」

「我很确定,我正要打电话跟医生约好下星期的某个时间。我知道我怀孕了,我感觉得到。食物的味道都没区别了,我也很容易就感到累。我的性欲彻底淡了,当然了,我也一直没有来例假……」

「你上次来例假是什么时候?」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回来后你例假一直没有来。什么时间——等等,我想起来了,你走的时候刚刚来了。我记得我们路上停下来,因为你要去药店买一盒丹碧斯月经棉塞,所以那是……」

她感到一阵恐惧,意识到他的计算和她先前的计算一样。他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所以,你回来的那个周应该再来例假,或者晚几天,然而你没有。也就是说,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而你走的时候却没有。」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你就坐在那里,试图让我相信我干了你,而事实上我根本没有。难怪我一点也不想,难怪你看起来怪怪的。你肚子里怀着另一个男人的野种,就坐在那里,在我家里。而你竟然有脸指责我。」

他们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格雷声称他要去苏格兰独自呆一个星期写作,然后他要和爱丽丝去希腊。他说要离开这里三个多星期,这段时间里她足可以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他给了她五百英镑,尽管他没有说什么,但她知道这些钱,足够她做流产和回休士顿了。他没必要说明这一些。

她体内一直带着枕边密友。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她肯定,结果会很恐怖。它可能会越长越大,直到把她崩裂,或者它永远不会出来,就在她的体内生长,直到把她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又或者她会生出一堆没有形状的肉,又或者生出他,那个无名的男性,她的枕边密友。

但是,或许格雷厄姆弄错了,这的确是他的孩子。她也读到过一些故事说原来服用避孕药的人可能生理周期会改变,可能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身体才能恢复自然的机能。如果她的第一次排卵期就是在7月4号左右呢?她怀着的可能就是格雷厄姆的孩子,一个正常的孩子。她一定要先搞清楚,然后才能决定该怎么做。

她和格雷厄姆的全科医师做了预约,她没有见过他本人。让她惊讶的是,他没有给她做检查,而是看着他的日历表计算她的日期。然后他介绍她到最近的一家预付款妇产科诊所。他问她有没有她个人想去的诊所?他们很快会和她联系的。

医疗记录说,她从卵巢受精到现在已经是十六个星期了。她坐在预付款妇产科诊所里,等待叫到自己名字去见会诊医生。一位元助产士已经记录了她的病历,给她测了体重和血压,做了尿检。现在一切变得越来越确切了。今天她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们根据她的预产期,已经要打算给她预定产床。

听到喊到自己的名字,她来到一间小办公室里。一位相貌英俊的年轻医生坐在桌子后面,他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微笑了一下,然后翻阅面前她的病历。他问了她几个问题,和全科医师以及助产士的问题一样。对於她的问题,他都马上给予愉快的回答,尽管有点心不在焉,「很好,很好。」

五分钟还不到,他就起身和她再见,说道:「护士会带你———」

「你不给我做检查吗?」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他又开始翻看她的病历,似乎在那里更能找到答案。

从小到大,她在电影里看到、在书上读到、或者听说一些故事:一个女人天真地来到医院里,有时候仅仅是觉得自己不太舒服;出来的时候,满脸放光,因为听到她们的医生说一些神奇的话:「你要有孩子了。」这时她慢慢地说:「我想我只是想听到别人告诉我,我真的怀孕了,有一些证据说明我要有孩子了。而且——嗯,一切正常。我不知道我的受精日期,你知道,我一直在服用避孕药,后来我停止服用,接着———」

「你今天要进行超声波检查。」他说,「我们通常会在十六周的时候做,那样我们就会知道你胎儿的发育情况,也就更能确定受精日期,也能确定是不是发育健全、正常。你自己也能看到。」

她可以看到她的孩子。她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有想到要做例行的扫描。她也没有想到如果看到她体内生长一堆没有形状的肉,其他人、医生或者护士脸上会出现怎样的恐惧。但是她自己会看到。

护士领着她穿过走廊,上了电梯,来到医院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特别的安静,就好像没有人去过一样。

「我想她们在喝茶休息,很快就回来了。」护士说,「你坐在这里,我去给你拿杯水。」

阿格尼丝坐在一个直背椅上。对面是一扇紧闭的褐色的门,旁边的墙上挂了一个牌子,白板黑字写着:「叫到名字再进去」。

护士拿了一塑胶罐水和一个小的玻璃杯给她:「给!」

「噢,谢谢你,我真有点口渴。」

「没关系,你都喝完。膀胱里充满了水,他们才能照得清晰,你一定要都喝了。」

这也算是有事可做了。护士走了之后,她就开始喝水。她不知道自己体内是什么在生长,也不知道是否愿意让外人看到。她现在完全可以站起来离开这里,把这个秘密保存在自己心里——让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最好还是搞清楚她怀的是个什么,因为现在还有可能阻止他出生。他们会坚决地主张,很可能会强烈坚持终止怀孕。这真是太可怕了。她一杯接着一杯喝水。她想起了詹姆斯·辛基写的一句诗:「每一种恐惧都是一种欲望。」她又喝下一杯水。

她还以为扫描会是在一个高科技的手术剧院,里面挤满了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大多数是男人。但实际上那是一间很暗的小房子,里面都是机器和设备,只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医生和她年龄差不多,讲话中稍微带些苏格兰口音;另外一个是亚洲女人,看上去更加年轻,一脸的同情。

「我需要脱衣服吗?」

「不,不需要,就躺在那张桌子上,把裤子褪到——可以了。现在我们要涂一些胶状物——阿伊莎,胶已经很温暖了,是吗?——在你的肚子上。凉的胶用起来很不舒服,会让人打寒颤,但是我想这样应该感觉不错吧,不是吗?」

「嗯。」

「你感到膀胱胀满了吗?」

「感到要胀开了。」

「啊,很好,我们最好在那发生之前就结束扫描。」

「图片会有多清晰?我是说,你们能判断婴儿的什么呢?」

「噢,我们能够判断婴儿的大小,是不是发育健全。你也会在那个萤幕上看到的,阿伊莎?」

她转过头看到有一个电视萤幕:「从没有想到要对我的子宫进行直播呢。」

「噢,我们见多了。」医生说,「重要的不是子宫,是里面的人。」她拿一个感测器在她涂满胶状物的肚子上滚动,压得越来越用力。阿格尼丝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盯着萤幕寻找她的胎儿。现在她既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兴奋,只是有一种接受后果和压抑的好奇心。但是她什么也看不到,在她看来萤幕一片空白。她在有关怀孕的书上读到过,画面会非常不清晰只有专业的人员才能解释,但是她没有看到任何可解释的东西。医生和护士都没有说话。一片沉默之中,感测器在她的肚子上来回滚动,不断扩展范围。这一切让她感到惊慌中有种刺痛感。「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说,「胎儿在哪里?」

「我也在想。」医生用奇怪的声音说,「就是,看起来好像没有胎儿。没有胎儿,你没有怀孕。」

尽管有点遗憾,这应该让她松了一口气。虽然证据明显,但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有怀孕。她仍然有怀孕的感觉。

她回到格雷的小房子里收拾了一些东西:一些必要的衣服、书籍、她的随身听、几盒磁带,还有她的笔记本。其他的东西她都没拿,虽然她知道那些磁带他永远不听,那些衣服他永远不可能穿。

不管她是否相信,她自由了。她想去哪里都可以。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总是想起苏格兰的那所小房子,非常想去那里,想再次看看奈普溪谷,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因为她能够想像得出,格雷如果知道有人住在他的特别的地方肯定会大发雷霆。但是现在她想,那又怎样呢?他生气又怎样?她不能为了他生活的安稳,就直接消失或者不再存在。她需要有个住的地方。他现在一定在希腊,那么从现在到春天的一段时间里,房子会一直空着。她为什么不住在那里,一直等到事情得到解决,他们正式离婚呢?

钱不是问题。除了他给的五百英镑之外,她还从她妈妈那里继承了七千美元。她知道,靠那些钱,只要节约一些,她可以在苏格兰过一年多的时间。

第二天早晨她乘火车到了格拉斯哥。从布坎南街车站坐上到坎贝尔镇的公车。她在洛克吉尔菲德提早吃了午饭。她正在前台询问当地的计程车服务时,一个女人在她背后说:「我可以带你去,我顺路。」

她回过头,发现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穿着工作服一样的蓝裙子,一双平跟鞋,长着卷曲的褐色头发、生气勃勃的黑眼睛。一张圆脸非常友好。

「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克拉克恩会和什么地方顺路呢!」

「那要看你说的‘地方’是哪里了。我要经过克拉克恩到吉尔卢去看一个病人,所以你和我顺路。我的名字叫南茜·盖茨。」

「我叫阿格尼丝·格雷。你说病人,那你是医生还是护士?」

「助产士。你去克拉克恩,住在哪里?」

「不是克拉克恩,房子离那里还要有一英里远。我原来只去过一次,那是个很小的地方,他们叫它小草屋,是我丈夫家里的房子。」

「这也就回答我的疑问了。我想一个美国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你丈夫是苏格兰人吗?」

「英国人。」

「哦,放心,我们不会因此敌视你的。你现在走吗,或者你想先喝点什么或者吃点什么?」

「不,我吃过午饭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这是我的行李。」

「它们能够和那些信件一起放到后备箱里。」不顾她的阻止,她径直拿起一个箱子,领着她来到外边,「你会在那里呆很久吗?」

「我想是吧,我也不确定,我打算呆到春天,但是我也可能会改变注意。要看情况……」她声音弱了下去,没法说出,要看什么样的情况。这个女人也没有再问。

天气温暖晴朗,比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天气好多了。她尽情地享受这段车程,欣赏路边的景色。南茜为了交谈提出的问题,她回答得心不在焉而且很简短。突然珠洛出现在她们视野里,那是蔚蓝的天空下一片褐色和紫色,还有银光闪烁的大海。她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回家的情感,她大声喊:「噢,回家真好!」

但是,当她们到那个小房子的时候,她发现两个房门都上了锁。当然她没有钥匙。

「噢,我真笨!我应该记得……」

「我们要不要破门而入,或者打破一个窗子?」

阿格尼丝惊讶地看着她:「你真的很相信我。」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认识我,对我一点也不了解。我说我有权利住在这里,但是我没有钥匙———」

「啊呀,我也总是忘记带钥匙,所以我总是不锁门,钥匙也总是放在车里。」

接着她想起来了,说道:「村子里有个女人,叫什么马克太太,她有备用的钥匙。她开了一家小商店。」

「我送你去那里。」

「对不起,我占用了你这么多的时间。」

「没什么,真的。」

「我早应该想起来的,那样就不用白跑这么远的路了。」她担心,那个什么马克夫人可能不像南茜这么信任她。但是她一开口,那个店主就认出了她,记得一年前和她见过一面。对於她跑了这么远的路却没有带钥匙一点没觉得奇怪,直接把钥匙给了她。

「你不需要买点什么东西吗,牛奶、面包、茶?」

「噢,是的,我最好还是买一些——我没有想到。厨房里可能没有什么东西了。」她扫视着货架,想着接下来几天可能需要的东西。突然她回过头来对南茜说,「非常感谢你开车送我到这里,但是你不必在这里等我了——我可以走回去。」

「带着这么多的行李吗?说实话,我也不急。你什么时候想走,我很高兴开车几英里送你回去。」

她出於客套请这个助产士进来喝茶,她却真的进来了。这时她开始怀疑那个吉尔卢的病人是否存在。彷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南茜说:「喝杯茶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梅丽的事不着急,我只是告诉她说,我会在5点之前到。我这人就是好打听。要是别人请我去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我是没法拒绝的。我开车从这条路上走,总是经过这些房子……」

「所以你从没有见过我丈夫或者是他的兄弟们?」

「就我所知没有。我只知道这所房子归某个远在英格兰的人所有,一年大多数时间都是空着的。这附近有很多这样的房子。」

根据她上次来的经历,她还以为房子会是冷冰冰的,但实际上阳光透过前面的窗子已经晒了大半天,并不冷。很明显上个星期这里刚刚有人住过。她把壶放到炉子上,查看碗碟橱,并把刚买的东西放起来。不出所料,里面放着一些应急的东西。有几罐汤、水果、烤过的豆子、炼乳、几罐密封好的燕麦、大米和糖。

「南茜是阿格尼丝的昵称吗?」她递给她的客人一杯茶,并且问道。「我受洗礼时的名字叫阿格尼丝·伊莎贝尔·盖茨。但是那时人们只叫我南茜。我妈妈和我的外祖母也都是叫这个名字。你是不是会觉得他们不该给我起名叫阿格尼丝?因为根本没有人用,没有人叫,就应该直接在洗礼的时候起名南茜?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她的名字还是要叫阿格尼丝或者南茜。人们一直叫你阿格尼丝吗?」

「只有我的丈夫称呼我南茜,但是——南茜似乎并不适合我。」她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实际上,我丈夫和我分开了。所以我才来了这里。我是说,我必须要去个地方,伦敦太贵了,我也不想回美国——或者至少现在不想。」

南茜点了点头:「哦,我希望你的决定是对的。当然了,我觉得阿盖尔郡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地方,我很愿意住在这里——但是,你不想你的朋友吗?你会觉得被隔绝了。婚姻结束的时候,往往是你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我的朋友都在很远的地方,非常远,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她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看到大海和珠洛山在地平线上。她感到心里很轻松,感到一种回家的感觉。她坚定地说:「我不愿意去别的地方。」

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开心,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她早晨醒来看到大海、天空、海岛,甚至乌云和下雨,她都会觉得非常快乐。不管天气如何,她总是用很长时间散步。她像个孩子那样入迷而迫切地读书,有什么就读什么。不管是神秘小说、维多利亚小说还是自然历史导读刊物,她都读。她会不停地读,直到觉得想做点其他的事情了才停下。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记日记的时候不再记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触、恐惧或者经历。相反的,她记录下她读到的东西、她看到的东西,她记录植物的名字、不断变化的天气,一遍遍地描述看到的景色,力求准确。

她自愿选择这种独居生活,大多数时间里,她都觉得满意。但是从第二个星期开始,她开始觉得孤独,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这时南茜出现了。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突然造访。」她说,「但是你没有安电话。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其他的办法,问你要不要搭我的车去洛克吉尔菲德购物。我们这里也把这叫‘了解消息’。」

自此之后,南茜的来访和开车去购物就成了习惯。她很喜欢有另外一个女人作陪。她觉得南茜总是在给予,而自己总是在接受,她感到愧疚。她怀疑南茜是在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她不喜欢把自己归於这一类人。但事实上她需要友谊和説明,摆不起那种冷淡的架子。

一个深秋寒冷的傍晚,她们坐在壁炉的火前。南茜悄悄地用一种交谈的口吻说:「你知道,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不管你以后要去哪里,现在你不去看医生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可以———」

阿格尼丝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不需要看医生。」

「我明天早晨过来,开车送你到洛克吉尔菲德医院去,有位从格拉斯哥来的谘询医生可以———」

「我不需要看医生。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看医生?」

「阿格尼丝,我是助产士,我不是瞎子。」

「我没有怀孕。」

「你是说你希望自己没有怀孕。」

「我是说我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站起来离开火堆,「我不是什么愚蠢的小———」

「不小,一点也不小了。」

阿格尼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她轻轻地抚平毛衣上的羊毛,就好像里面罩着一个宝贵的胎儿,「我知道肚子看起来很大,我也有怀孕的感觉。在十六个星期的时候我很确定自己怀孕了,尽管我丈夫说那不可能,但是后来我去做了超声波检查——里面没有胎儿。医生这么说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不能相信这些。」

「我也不能。」她笑了起来,有点吃惊,「我现在还是不能。他们告诉我说我没有怀孕,他们给我看了那个萤幕,上面什么也没有,我的子宫里没有孩子。我就想,好吧,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并没有结束。我把格雷给我流产用的钱存到一个帐户里来到这儿。既然我的婚姻已经结束了,而且我并没有怀孕,我要决定我的人生该怎么走。可我一直感觉到自己怀孕了,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结果会是生下一个孩子。」南茜说,「你一定要去看医生。是谁说你没有———」

「他们是哈罗诺思维克·派克医院的专业医生,他们不是庸医或者一些骗子。我可以给你他们的名字和联系电话。他们提供谘询服务。他们让我去看精神病医生,哦,我没去,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我觉得臆想怀孕就像是一个气球,用现实的针一刺,它就瘪掉了。我想我是错的,我猜,从某种程度上说,相信我会生下一个孩子。」

「你丈夫为什么让你流产?」

「因为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它只属於我。」

她不知道南茜是否会去查实她的说法。她特意把哈罗全科医师和谘询医生的名字给了她,但之后没有问她是否用了。没有必要。这个助产士完全相信了她的说法:她怀孕了,但却不是一个有形的孩子。

阿格尼丝不得不接受这个矛盾而不可能的事实,因为这是她的。南茜这么做是出於真挚的友谊。她很感激她,她的一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需要一个朋友。她不知道,当预产期1月30号到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很高兴她不用肚子经历这一切。

这是她独处时间最多的时候,这也是她最孤独的时候。从她意识到她怀孕了的那一刻起,一种满足感就进入了她心灵深处,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没有让这种感觉完全消失。她在树林里散步,去看海,在壁炉边读书或者躺在床上想像她的婴儿。不管这些让她如何高兴,有些时候她的确需要有人陪伴。有时候她会去村子里和马克菲夫人聊天,或者和到商店里去的其他人聊天,很快她就熟悉了住在附近的人们。每隔几天,南茜就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来看她,每星期带她去洛克吉尔菲德收集消息。

她和南茜到她艾尔郡的父母家里过耶诞节。想到要到一群陌生人中间过节,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盖茨一家对她非常热情,让她感到自己很受欢迎。他们家的房子很大,很舒适,每天有很多的客人来来往往。她圣诞前夜离开那个小房子一直到新年,离开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她不习惯和这么多不同的人打交道,最后她感到筋疲力尽。尽管如此,她并不后悔。

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人在这个小房子里住过。她很庆幸自己到南茜家里去了。

房子收拾得很整齐,单凭留下来的迹象,她不知道是谁来住过。格雷和爱丽丝?他的哥哥一家?他的弟弟和他的朋友们?她在想,不管是谁来过,那人会不会从她留下的迹象辨认出她。自从离开哈罗以来,她第一次开始担心她的丈夫。他在做什么呢?他有没有想她?他还和爱丽丝在一起吗?他想和她联系吗?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无法联系到她。但是如果他是在这个小房子里过耶诞节的话,通过她留下的衣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他一定知道是她住在这里。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她很焦虑,总是注意邮递员的身影,但是没有她的信。没有人知道她住在这里,她的秘密还很安全。

她知道最终她必须要和格雷厄姆取得联系,他们之间的事情必须要解决,正式解决。他们会离婚,但是这一切要等到她怀孕结束之后。她觉得自己着了魔,被困在某种魔力之中——不知道最终是好是坏——一直要到1月30号。

南茜现在每天都来看她,警告她不要以为一定会在那一天生产。她说:「生孩子的时间总是提早或者拖后,比预产期早两个星期或者晚两个星期,根本不叫早产或者晚产。你可能到情人节还不生呢。」

「噢,我不这么认为。」阿格尼丝平静地说,「不管怎样,这不是普通的孩子。没有人让我怀孕,他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

「噢,不会吗?你的愿望从没给你带来过什么麻烦吗?」

这个女人的话和她的语气里暗示的东西吓了她一跳。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枕边朋友的事情,「你什么意思?」

南茜抬起头,对她颤抖的声音感到疑惑:「你肯定知道,俗话说‘许愿要小心,没准真实现。’」

「噢,那个啊,噢!」

「噢,亲爱的,」南茜来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搂住她,「我不该说这些,我不想让你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安个电话。」

「我不能,这不是我的房子。格雷厄姆会——他很讨厌这些。」

「那最后这几个星期就搬来和我一起住。或者和别的某个人一起住。

或者住到阿盖尔郡阿姆斯旅馆,我可以让那里的老板给你打折,现在是淡季。或者我可以拜托另外的朋友,只要提供床铺和早饭……」

「我想住在这里,我想在这里生孩子,如果真有这么个孩子的话。但是没有孩子,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南茜拿开胳膊审视着她的脸:「你看起来大得像头奶牛,却说没有孩子。」

「你认为有吗?你给我检查了,你什么也没有听到,即使心脏跳动也没有。」

「我不知道怎么认为,但是我不想冒险把一个孕妇一个人丢下。没有电话,没有车,连个近邻都没有,我认为绝对不行。」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呆在你的热窝里——我搬来住,直到最后见个分晓。」

她不想和别人住在一起,但是看到南茜那刚硬的眼神,她屈服了。如果南茜在这里照料她生产,她就不用去医院。她最害怕去医院。尽管她在关於怀孕的书里读到,这个国家里孕妇可以自己选择生产的地点,但是她怀疑这一点。如果某个医生或者助产士认为她是故意危害一个未出生孩子的生命,她可能会被监禁起来。她体重增了二十三磅,乳房变得非常大。她看上去怀孕了,感觉上也怀孕了。没有人会相信说她没有怀孕。他们把她拉到医院里扫描她的肚子,就会知道真相。然后他们或许根本不认为她是臆想怀孕,而认为是她精神失常。如果医生们决定把她锁起来,监视她怎么办?她被这种设想出来的景象吓坏了,她驯服地表示同意。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我知道这里不像你自己的家那么舒适……」

「但是这里让你觉得舒适,」南茜松了口气,亲切地说,「这是最重要的。」

1月23号的晚上,她们在收听「万花筒」无线电广播时,她的收缩开始了。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感觉得到南茜所说的布莱克斯顿希克斯式收缩——子宫有收紧的感觉,在做着准备。现在这种收缩频率更快,力度更大。半个小时之后,她觉得它们变得更强烈了。她在沙发上喘着气,兴奋地寻找她的表。

「怎么了?」

「收缩开始了。」她郑重地说。

南茜没有动,问道:「多长时间一次?」

「我这不正在找表吗——在哪里?」

「你通常放在水槽旁边。」

正当她集中注意力准备计数的时候,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瘫倒在沙发上,不耐烦地咬紧嘴唇,朝着无线电挥手说:「把那个关掉行吗?它太分散我的注意力。」

「很快你就需要分散注意力了。」

「我受不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对现代艺术,特别是无线电上的现代艺术,不感兴趣。」

南茜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表,然后盯着天花板。阿格尼丝一直盯着手里的表。时间慢得让人难熬,终於她又感觉到了一次:「啊,八分钟。」

「等下一个。」

接下来一次不到七分钟,她觉得是个好兆头,但是接下来另一次隔了差不多九分钟。

「我们还要等很长时间。」南茜说,「肯定不是今天晚上。这可能是个假兆头,在真正的分娩之前,收缩可能要断断续续进行好多天呢。」

「我现在就要生了。」

助产士摇了摇头说:「时间还早呢。」

「你不知道它们有多强烈!」

「频率要更紧一点,除非相隔三分钟之内,否则想也不用想。你需要分散注意力,要不要到我家里去看点电视?」

但是现在她不想冒险去任何地方,她就要呆在这里。所以她们就玩拼字游戏和打牌,南茜教她如何打扑克。收缩在此期间一直在持续,尽管很有频率,但是并没有比刚开始的时候间隔更短。最后,南茜打着哈欠说,她要上床睡觉了。

「我怎么办?」

南茜看着她,似乎要忍住笑:「你也要上床睡觉。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因为你一旦开始分娩,就睡不成了。」

「我现在睡不着。」

「试着睡。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些放松练习吗?现在该派上用场了。躺在床上,关掉灯,尽量放轻松。如果你不睡的话,天亮还早呢。」

早晨来得太慢。她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呆了七个小时,试图睡觉,但是睡不着。收缩还不疼,但是太强烈了,根本无法忽视。身体内一波又一波的感觉每隔几分钟就提醒她——她已经走上了不归路。她不能停下来,也无法控制。她预料不到会有什么结果。她就像是被绑在一匹健壮的马上,不知道马会把她带到哪里。但她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是兴奋使得放松练习没有效果。她知道现在担心她怀着的是什么怪物已经太晚了。她觉得她要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

窗子里透进亮光的时候,她起床来到楼下煮茶,烤面包。几分钟后,南茜也起来了,嘟嘟囔囔地说:「我干吗这么早起来,事情结束还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呢。这些迹象都表明这个分娩要经历很长时间。」「最后什么也没有。」阿格尼丝说。她抱着自己又大又硬的肚子,不敢相信自己说出这样玩世不恭的话。尽管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一定会有东西的。

天气很干燥。早饭后她们出去散步,因为天气太冷,她们不得不缩短散步的距离,赶回屋里生起火。她们玩牌、讲笑话和故事、听音乐消磨时间。「我应该把电视带来。」南茜说。

但是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收缩每隔两分钟就有一次。太强烈了,她不能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情。早先所有分散注意力的做法都无用,她只能在间歇休息。

「我快了吗?我什么时候开始用力?」

「你躺下,我看看。」

「你看到什么了吗?你看到胎儿吗?」

「天哪,你几乎没有张开。」

「还要多久?」

「还要好几个小时。明天,或者明天下午。」

她开始哭泣:「我不行了,不能那么久,我受不了了。」

「亲爱的,你必须如此,没有别的办法,除非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我就要在这里。」

她的呼吸练习虽然无法止住疼痛,但那是除了疼痛之外唯一可以让她集中注意力的东西。收缩停止,疼痛也就完全消失了,疼痛的间歇有大概一分钟。但是这点时间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感到筋疲力尽,孤注一掷,没有可以用的力量。她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想起了那个梦,这一切都是由那个梦开始的。那个梦在她身上种下这种欲望,导致了今天的分娩,她觉得这场挣扎永远不会停止。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那个梦的回忆彷佛把她又带回到了梦里。她又感到了那种神奇而激动的亲密——婴儿玩具产生的幸福,这一切带她离开了疼痛。

童年的其他记忆也涌了进来。她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和过去的各种人讲话,彷佛他们都和她在一起。她意识到她经历的这场分娩是她自己的出生——她的再生。她必须要重新经历她的生活,才能开始新的体验。

接着她忘记了这一切,以为南茜是莱丝丽。后来她很确定洛克萨尼就在房间里。她又觉得那不是洛克萨尼,而是另外的一个女人和她们在一起。

「谁在那里?」她问。

「是我。」南茜在她旁边说,用一块湿布给她抆脸。

「不,是别人——是谁?」她费劲地看着整个房间,但视线很快模糊不清,她说,「我的眼镜呢?」

「你要眼镜吗?你刚刚让我给你摘下来。」

「我要看看是谁在那里。」

「是我,南茜。」

「不是你,是别人。」她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向她走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认出了那是谁,「但是我妈妈死了,这是我的幻觉。」

「没关系。」南茜说,「这很正常,不要担心。」

「是我,」马乔里说,「你难道不记得你自己的……」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就是我妈妈。」

「我不是你妈妈,是我。」又一阵收缩让她疼得喊了出来,她伸出手,有人握住了它。

她没想到疼痛会变得更糟,但事实却真是这样。「加油,喊吧。」有人说。她不确定是南茜还是马乔里的声音,「这里没有人听到。大声喊,发泄出来。用力推出来。」

「快,用力。」南茜说。她在她的一侧,马乔里在她的另外一侧,她们一起把她抬了起来,「是时候了,快了。再用力,用力!」

她如此用力,她知道自己肯定青筋毕露。她如此用力,觉得自己要从里到外翻过来了。她觉得子宫清空了,一起都清空了。在这种火热的撕裂般的疼痛中,突然有一股又凉又滑的感觉。所有的疼痛和努力一下子结束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喘息着,松了一口气。她真想睡觉,但是体内的某个警告告诉她还不能休息,还不能。什么东西不对劲,房间里太安静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南茜在那里。她看到南茜抱着什么东西,但是她没戴眼镜看不清是什么。太小了,不可能是个婴儿,是黑色的,或许还带着血。

「孩子,」她说,「在哪里?我要看孩子。」

「没有孩子。」

「那你抱着的是什么?过来,近一点,我要看——让我看看——我的眼镜呢?那是什么?」

「不是孩子,是个玩具,一个小小的旧式瓷玩具。不是个婴儿,是个男人。」

「一个玩具?」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迈尔斯?拿到这里来,把他拿到这里来。」

南茜走过来,递给她眼镜说:「我去给你煮杯茶。」

「不,等等——迈尔斯,迈尔斯怎么样了?」

南茜一脸的悲伤、疲惫和迷惑:「谁?」

「那个玩具。你说——噢,把他给我!」

「阿格尼丝,这是你的幻觉。你已经几天没有睡觉了,你一定要休息,躺下来。」

「但是孩子!」

「没有孩子。你经历这么多,一定很难接受这一点,但是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是你告诉我说根本就没有孩子。」

「可能不是个孩子,但是有东西,我把什么东西推了出来,我看到你抱着它。」

「什么也没有。」南茜摊开空空的两手说。

「你满身都是血。」

「是的,你排出大量的血,累积起来的月经血。我去给你倒杯茶,然后我自己清理一下,再给你清理一下,再看你要不要什么东西帮助你睡眠。或者,」她说,这时阿格尼丝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或者你什么都不需要。」

南茜走开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哭泣。一定是荷尔蒙的原因让她感到如此空洞,一种被剥夺的感觉。她没有失去一个孩子,她什么都没有失去。孩子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想要孩子,不想承担一个单亲妈妈要承受的责任和问题。但是,经过这一切,她仍然想要点什么:一个答案。她没有说出来的心愿完全实现了。

除了血之外,这两天来她的努力为了什么,这九个月来她体内带的是什么?

睡眠正要把她拉下来,无意识马上就要控制住她,突然耳边一个声音在呼喊她的名字,她被吓醒了。

她睁开眼睛,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马乔里。她不是她的妈妈,就是马乔里自己。她抱着一个婴儿,赤身裸体,活生生的婴儿,性别看不清。她伸出双手接住他,听到马乔里说:「你知道这个婴儿和我一样都不是真的。」

「没关系。」她说。她知道自己一定在做梦,然而她觉得手里实在感觉到了温暖、真实。人们为什么总是对梦不屑一顾,就好像梦一点也不重要一样。她所有醒着的日子就是为了能够让自己重新入梦,她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是我的。」

孩子睁开蓝色的双眼,用理解的目光看着她。她为他们刹那之间联系的深度感到惊讶。接着,那个婴儿对她微笑,张开嘴,似乎要说话。她知道她拥有了想要的一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