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答案揭晓
如果你不再爱一个人了,就会觉得他变成了别人。其实他仍然是他。
——赛伊·修纳根
伦敦看上去灰暗破旧,感觉冷冰冰的。伦敦和休士顿一样潮湿,但是感觉更冷。她从伽特维克乘火车到维多利亚。然后她不愿意带着行李去挤地铁,就搭了一辆计程车。去哈罗的路很远,车走得很慢。一路上她看着车窗外伦敦独特的景致试图让自己高兴起来。但是看到酒馆的招牌、维多利亚的建筑、着装奇异的行人和「嚐一口鲜肉丸」的广告招牌,她一点乐趣也没有。那是旅行者要寻找的乐趣,而她现在只有想找到家的感觉。
昨天早晨离开亚历克斯后,她径直来到机场。她想在那里呆着,直到能买到飞往伦敦的机票。每天下午都有一班飞机,她就是昨天乘飞机来的。
在机场时,她买了一个小镜子,把自己几次锁在机场的小卫生间里,仔仔细细地检查自己。她没发现有任何特别之处,她的手指也没有摸到什么阻碍,但是她感到不舒服。她感到有点沉重,有些刺痛。就像是膀胱里总是胀满但却没有撒尿的欲望。
格雷不知道她要回来,因为她一直没有打通电话。她希望他今天晚上没有其他的安排,放学后就直接回家。在飞机上,她睡不着却仍然做噩梦并且挥之不去。在梦里,她发现格雷其实并不存在,他只是自己头脑里想像出来的幻境而已,他们的婚姻也不过是幻想罢了。这一切就像是她妈妈的演艺生涯和她的姨妈马乔里一样,都是虚幻的。
她觉得房子今天特别漂亮。门前那些金银花正在怒放,英国的春天即使是在城市里也能清晰地感受得到。房子里一如既往散发着潮湿的纸张和陈腐的烟味,但是现在这种味道让她心跳加速。她如此留恋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就好像那段日子真的曾让她快乐无比。
现在她到了家,可以好好休息了。她给自己煮了一杯茶,坐下来流览格雷给她留下的那一小堆信件和杂志。她冲了个澡,洗了头发。洗澡水只是微温的,因为热水器只打开了一会。但是她觉得必须要彻底地清洗,她担心在离开亚历克斯家之前洗澡的时候,没有完全洗掉枕边密友的气味和亚历克斯的气味。她在德克萨斯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玷污她在这里的生活。那是一段疯狂的日子,但是已经结束了,绝对不能让格雷厄姆知道,不能让他起疑心。
她从浴室的橱柜里拿出一套稍微带着霉味的毛衣换上。她打开自己的行李,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要清洗。她发现洗物筐已经满了,去一趟路尽头的洗衣店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她在看到她的丈夫之前,不想离开他们家里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可是他要好几个小时之后才会回来,而这期间她必须做点什么。她想如果格雷发现她洗了那些衣服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他特别讨厌去洗衣服。
洗衣回来之后,她觉得自己累坏了,根本不能集中精神。一些画面突然闪回到她的脑海里,就像是重播的电影镜头一样清晰,把她给吓坏了。
她煮了一杯咖啡,想吃点饼干和乳酪。尽管嘴里含着食物,但她很快就开始犯困,她决定还是屈服於睡眠。她把干净的衣服收起来,脱掉衣服爬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一声尖利而恐惧的叫声突然想起。
「发生了什么事?」她猛地坐起来,心脏扑通乱跳,到床边的桌子上去摸她的眼镜。不戴眼镜,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朦胧的轮廓,即使那样她也知道那就是格雷。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屋子中央。
她戴上眼镜,看着他的脸说:「怎么了?是你叫的吗?」
「老天啊,你就不能事先通知我一声吗?我没料到——我还以为房子是空的呢,我还以为就自己一个人,接着就突然看到有人在床上。天哪!」
他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看上去好像在颤抖。等到他掏出一盒烟时,她才认出他熟悉的动作。
「我试图给你打电话,但是……」
「你竭尽所能,无可厚非。」
内疚的感觉就像是围在肩膀上的被子将她包围了,她说:「对不起!我呆在——在乡下。你知道的,在我姨妈的老房子里,那里没有电话。一回到休士顿,我真的试着给你打电话,但是没人接。」
「你可以多试几次。」
「我知道,对不起。我本想等我确定坐哪班飞机时候再给你打电话,但那时你恰好出去了。我不想等,坐了第一班飞机回来的。」她感到喉咙里有一股火热的感情。她多希望他能够对她微笑,伸出胳膊拥抱她,告诉她说很高兴见到她。这些话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你见到我不高兴吗?」
他看着她说:「当然了,我很高兴,只是有点——吃惊。你不知道我是——我是多么担心你。你一点消息都没有。给你姐姐打了电话以后我特别担心,她说她不知道你在哪里,她说你消失了。你去了哪里?」
「我和你说了,我去了东德克萨斯,我妈妈的——我姨妈的——房子。我妈妈就是要去那里的时候路上出了车祸。我没有意识到——我没打算去很久,时间只是……」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意识到她仍然不知道去了那里多久,不知道她到底在那所老房子里呆了多少天。她不愿意问,那样会让她的内疚更加具体,让他想起她的内疚。稍后,她可以找到一张报纸,查到今天的日期,然后从她的日记本上查出她离开的日期,就可以算出她到底离开了多久。
「你瘦多了。」
她突然意识到她还光着身子,就把床单拉到胸口:「对不起。」
他终於微笑了,说道:「好了,别道歉了。挺好看的,先前你稍微有点丰满。你知道,我很想念你,我很担心。但是现在你回来了,一切都又好起来了。来,穿上衣服,我带你出去吃饭。」
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忘记了。格雷厄姆觉得这一点很好笑:「通常都是做丈夫的会忘记这些,而不是他的妻子——特别是她自己的生日。」
他没有给她买礼物,他没想到她会回来。他答应周六的时候带她出去买东西,买她喜欢的东西送给她。在此之前他们要先出去吃饭庆祝一下。因为天气很好,他建议他们走着去附近的一个餐馆。一切看上去都很奇怪,彷佛都是超现实的,就好像是一幅空气涂抹成的画卷,又彷佛是某个不知名的光源闪着亮光。她不能确定时间。他刚从学校里回来,光线的角度似乎是傍晚,然而他们却要去吃晚饭了。
「是夏令时。」他耐心地说,「晚上8点以前天都很亮,下个星期,天会黑得更晚。你不记得去年夏天怎么过的了?」
「这样的夏天也太冷了。」出於对他邀请的重视,她原本穿上了一件裙子,但是不得不回去换上毛衣。
「对英国的夏天来说这不太冷。你还没有从德克萨斯的时间转换过来,仅此而已。」
她很饿,但是看着餐馆里的功能表,她却不知道想吃什么。在她看来都是肉食,很明显都是他喜欢的肉和土豆菜肴。她后悔没有提议去个义大利餐馆或者中餐馆,她大概吃得下一盘面条。但他们既然来了,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是他特意请她的,她绝对不会破坏这一切。
「吃份牛排,喝杯酒怎么样?」
「噢,我不想吃牛排……我的胃有点……我想吃点不怎么……」
「哦,那我就点一份腊腿肉,一份炸蘑菇开胃菜。你要开胃菜吗?」
她点了韭菜土豆汤和一盘鲽鱼片。
汤很咸,但她还是都喝了下去,她不想挑毛病。她能够感觉到他希望他们今晚的相聚能够很愉快。她不愿意想不愉快的后果是什么。
主菜上来的时候,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桌子上,格雷厄姆面前放着的那份菜和她玩具房子里的菜肴一模一样,只不过分量更多而且可食用。她小时候觉得难以抵制它的诱惑。一块神秘的红色的肉差不多占了整个盘子,上面也有个奇怪的圆圈。她现在看清楚了,那个圆圈实际上是刚取出来的凤梨罐头。
「那是什么?」
「腊腿肉。看起来怎样?」
她告诉他,她也想吃一点,但是看得出他并不理解。
「我一直就想嚐嚐它的味道,我一直就想吃一点,但却不能。那就像是神话传说里的食物,但是现在是真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解释着,希望他能够明白。她发现甚至自己也弄不清楚了。想要吃一个玩具的食物?什么胡言乱语!然而,她看着他用刀和叉子切下一块放到嘴边,嫉妒得发狂,他可以吃,而她从未能嚐过。而且他根本不在意……
「求你了,我可以嚐一口吗?」
她料到他会是这副面孔。他从不允许别人和他分享一个盘子或者一个杯子,从不给别人,也从不会向别人要「一口吃的」——那是他的「东西」。在德克萨斯的时候,他就和她说过他的这种习惯。她偶尔忘记了,就会让他嚐一口她的三明治或者要求嚐嚐他的冰淇淋,这时他就会很明确地提醒她。
「要是你想吃腊腿肉,你就点这个,我说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但是我不知道我想吃的就是腊腿肉,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腊腿肉!噢,求你了,格雷,我很想嚐嚐——否则我是不会要求的,如果——求你了,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我的感受就不重要?我和你说过的。你明知道我的感受,你怎么还能这样做——给你,吃了这该死的东西吧。」他拿起盘子,猛地推到她这边来。
她把自己还没有碰过的那盘鱼放到一边,把腊腿肉放到面前。他的愤怒就像是难以消化的食物鲠在她的胃里,但是那也不能压制她的好奇心和她想吃这种食品的夙愿。她颤抖地品嚐着菜肴。
「是火腿。」
他耸耸肩。
「你说是腊腿肉。」
「腊腿肉就是火腿。我想可能是因为切的部位,或者是腌制的原因,所以这么叫。我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你不喜欢吗?」
「嗯,是火腿,没什么特别。」她感觉到巨大的失望,「对不起,我———」
「我不要了,我之前和你说过,现在是你的了。」
「哦——我们可以换着吃。你吃鱼行吗?我没有碰。」
「不行也得行,不是吗?要是我还想吃饭的话。」
她把盘子递给他,带着乞求的眼神说:「对不起,格雷。」
「当然了。」
「我真的,我不想破坏你的晚餐。」
「但你破坏了,不是吗?谁让你这么做了啊?如果你不想那样,又为什么这么做?」
「我跟你说了——我试着解释。小时候,我对那种肉有幻想,想知道那是什么肉,是什么味道。我以为那是幻想中的食物,现实生活里我不可能得到,而现在它就在那里,我必须要嚐嚐——你不明白吗?你还是不能理解吗?」
「如果你只有七岁的话,我当然可以理解,但是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你应该有大人的样子,你已经三十岁了。」
上床之前,她又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再次检查了自己。因为惹怒了格雷,她知道今天晚上他对她没「性趣」。但是她仍然很谨慎。和以前一样,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手指也没有触到任何东西。虽然经过这样多次的刺、戳、担心,她已经不记得正常的感觉是什么,但是她觉得那种模糊的阻碍感已经没有了。
第二天早晨,她说服了自己,让自己以为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枕边密友最后有形的痕迹已经消失,在她的体内分解了。她想,她需要做的就是忘记这一切。
她给爱丽丝打电话,希望她们能一起吃中午饭或者下班后一起喝一杯。格雷要很晚才回来——放学后他要到伦敦西区和他的经纪人一起吃饭。他说他很抱歉。他以为她还回不来,不想孤独地呆一个晚上,约会只是要调剂一下。阿格尼丝不想一个人呆一天,但是电话上爱丽丝很生硬地说她很忙。她最终同意星期三和她一起吃午饭。
挂了电话,阿格尼丝希望自己能想起其他的朋友,能够给他们打电话,但是她在英国没有其他的朋友。她想,在出版社里工作的时间这么短,那些同事肯定都忘记她了。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和其中的某个人见面。
她来到卧室,坐到桌子旁边。她能越早开始工作越好。尽管她想写点什么,但是不管写什么,哪怕是回一封信,那张床就像是鬼影一样在她背后若隐若现。她总是觉得有人在床上,一定要回头看看,如果不回头看的话,心情会越糟。她觉得要集中注意力根本不可能。
她决定出去走走。她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来到莱斯特广场。那里有个报亭,她可以买到《书商》和《出版新闻》。接着她逛了一下查令十字街上的书店,在梭霍饭店喝了杯卡布其诺咖啡,吃了蜜糖巧克力,去了一趟大英博物馆,一天的时间就差不多过去了。她盘算着去看场电影或者去戏院。她路过的时候,看到一些兜售戏票的人正在卖剑桥广场上演的《悲惨世界》的打折票。她早饭没吃,午饭也忘记吃了,她感到很饿。周围一些奢华餐厅在夜晚来临时刚刚开门,其他的餐厅则一直开着门。不管是速食店还是慢餐店都引不起她的注意。她记得在陶滕汉姆巷有一家餐馆,那里饭菜不贵,有汉堡和义大利面食。餐馆里的特色菜是沙拉,有一个巨大的沙拉柜台,只要付一定的价钱就可以随便吃。格雷带她去过几次。她记得,他们玩得很开心,一方面她很喜欢那个地方,而格雷为自己能找到一个「美国式」的餐厅感到高兴。侍者们几乎不懂英语,里面坐满了一个个或者成群结队的游客。那是个很舒适的无名之地,她可以一个人在那里很舒服地吃饭。
快要到的时候,她停在饭店前面巨大的玻璃窗前,看里面是否还有空位。几码远的地方,就在玻璃窗子里面,她看到了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丈夫和他的妻子——格雷厄姆和她自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的眼神转向一旁,盯着那个无比清晰的人,他的脸,他的身体,她对他比对自己还要熟悉。毫无疑问那是格雷,长长的手指放在很有棱角的脸的一侧,嘴边有很深的纹理。他带着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后来,他身子后仰,靠着椅背,伸手去掏香烟,他的视线稍微移开,看到了她,他的另一个妻子。她就站在外面,透过玻璃注视着他。
他满脸的惊讶,那是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人,看到了鬼,看到了灵异现象中的另一个自己时才会有的惊讶。那就像她自己惊讶的面孔在回首看着她。在那之前(她将无法忍受那个),她转过身跑开了。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她接受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以及它的意义。她知道她不是鬼,如果格雷同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出去,那人只能是——只可能是——他的枕边密友。
「我们得谈谈。」格雷厄姆说。
她感到恐惧而且兴奋,一直以来,她都想和他谈谈,然而这个话题无法提起。现在不一样了,不再是她自己特有的经历了。
在狭窄的客厅里他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她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
「这太难说了。」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看到我们了,你一定在想——但可能想得不对,我不知道,我不想伤害你。这太难解释了。」
看到他脸上的痛苦,她身上一股同情油然而生。她希望能够消除他的痛苦。
「你不需要解释。今天晚上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也有个枕边密友。」
这些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他绝对不会使用「枕边密友」这个词语。但是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完全明白。
「你也有?」
她能够感觉到一股热浪羞红了她的脸,但是她坐在那里看着他说:「是的,在德克萨斯。事情太奇怪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说,特别是你。但是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和我坐在那里的餐桌旁,我知道你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迷惑、高兴、胜利。她意识到,他很高兴。她让他很高兴,她终於做对了一件事情。
「你在德克萨斯和别人发生过关系?」
「哦——不是什么人——他是———」
「她说得很对,我太吃惊了。爱丽丝说你会这样的,她说葬礼后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荷尔蒙的作用。她说我应该和你一起去,因为我没有去,所以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怪你随便和什么别的男人睡到了一起。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她说在那种情景之下每个人都是那样的。」
「爱丽丝?你什么时候和她说的?」
「因为我觉得很内疚,她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你给爱丽丝打了电话?」
「只是因为我很想你,因为我担心得都要疯掉了,你姐姐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可能对爱丽丝提起过什么,或许她会知道和你呆在一起的人的名字。」
「你给爱丽丝打了电话?」她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可怕的东西,但是还看不到。
「我跟你说原因了,都是事实。我头脑里还在想着别的。她提议说去喝一杯,哦,有何不可呢?我们都没有人陪,有点孤单,一起友好地喝一杯。我没想过要干别的,她也是。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什么?」
「你知道的,当你看着某个人,你们四目相碰,突然你觉得你们第一次看到了彼此。就是那样,我们看到了彼此。那之后——我想,如果你在家里等我的话,我就会回家忘掉那些,但是家里没有人等我,或者等她。
或许,如果爱丽丝不是这样——主动,我或许会———」
「爱丽丝?今天晚上,爱丽丝·克热莫丝和你在餐馆里?」
他皱起了眉头:「你看到她了,你看到我们在一起了?」
「没有。我看到了——我没有认出她。」
她看得出他意识到他本可以避免这些表白的,他原本只要撒个谎就可以逃脱。在他做出收回话语——这个灾难性的举动之前,她提出了那个最痛苦的问题:「你爱她吗?」
「天哪,不!千万不要那么想,不是像爱你那样,绝对不是那样的。说实话,她绝对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我不想改变。她是———」他的目光盯着她的眼镜看了一会,她觉得那目光非常坦率。他说得很快,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无法控制,我不能就这样离开,现在还不行,求你———」她紧紧地握住他伸出的手。
想到和爱丽丝吃午饭让她觉得痛苦。她原本打算会一个朋友,而不是见她丈夫的情人,或者说她不认为这个后来者能够包容她这个前者。
但是爱丽丝很冷漠,很紧张,不停地吸烟。爱丽丝告诉她说,她不方便和她谈与格雷厄姆的关系。阿格尼丝想不出其他想交谈的内容。她可以说说她和格雷厄姆的关系,或者,可以谈谈她和枕边密友的关系。但是面前这个人用「不许侵犯」标出她的感情地盘,她无法和她谈这些。
吃饭的大部分时间,她们谈论出版公司里的家长里短:谁要换工作,谁恋爱了,谁正在办离婚,谁失业了或者谁升职了。她希望爱丽丝能够帮她找到一份新工作,但是爱丽丝说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有空缺。爱丽丝问了一下葬礼和她家人的情况,表示了关心。尽管她也想表现得像爱丽丝一样冷漠,但是喝了几杯酒之后,她就觉得一定要和别人倾诉。她妈妈的故事就脱口而出,爱丽丝也表现出适度的同情。但是后来回到家里,阿格尼丝嚎啕大哭,一种背叛的感情占据了她的身心,她不仅背叛了自己还背叛了她的妈妈。
格雷告诉她说:他没有做好放弃爱丽丝的准备。潜台词就是:有一天他会放弃的,但是他们的情事要自然而然地结束。他没有仔细说明,一开始也没有强迫她,但是有一天晚上他说他想和爱丽丝共度一晚。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也准备好了要说的话和自己应该有的表现。然而现在她的脑子被吓得一片空白,就好像是他拿着枪瞄准了她。
「噢,当然。哪一天晚上?你还回来吗?」
「当然了。我打算星期五晚上,除非你希望是其他的某个晚上。」
「星期五晚上很合适,我自己可能也要出去。」
「嗯,当然了,你想干什么都行——噢,亲爱的,别那么痛苦!你根本不用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向你保证。」
那天晚上他们做爱了,这是她从回来以后他们第一次做爱。
上床之前,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她一直在想,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做爱了,时间这么久,他们都可能彻底地没有做爱的习惯了。她在想,如果格雷先和她做爱的话,她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被抛弃的感觉,她就不会那样嫉妒爱丽丝。她用带香气的精油沐浴,光着身子来到床上,觉得有点尴尬。她想他肯定会评论几句,但他只是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你不读书了吗?」
「今天晚上不读了。你不会读很久吧?」
他叹口气说:「不会。」
他熄灯的时候亲吻了她一下,但只是非常纯洁的一吻,没再回应她试探性的尝试。她也没有觉得非常想要性爱,她更多的是出於预防性的目的,而不是由於热情。她没有坚持要和他做爱,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许久,她被一阵快感弄醒,他在温柔地抚爱,亲吻她的乳房。有一会儿,睡意朦胧之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德克萨斯,和她的枕边密友在床上。但当他分开她的腿,爬到她的身上,她认出了这是她丈夫的身体,认出是在自己黑暗的卧室之中。他缓慢而自如地滑进她的体内,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在她体内一动不动,这不是他通常的做爱方式,但是她很享受这一刻。后来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抬起骨盆朝他迎上去,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了他的回应,开始了一种缓慢的性爱节奏。她感觉他呼吸的变化,知道他的高潮就要到来,同时感到自己的高潮也即将来临。结婚以来第一次,他们同时达到了高潮。之后,他的体重压在她身上,她紧紧地抱住他,觉得离他很近。她相信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当他和爱丽丝呆在一起,她独自留在家里的时候,她很难让自己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她努力这么想。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总是不停地用这个渐渐褪色的记忆,那种亲密温暖的感情劝说自己。
她开始写一本新书。内容是两个美国小孩被送到伦敦和他们的姑妈呆在一起,经历了一系列很神奇的旅行。尽管她感到有些不自然,千篇一律,但这些让她的日子充实。她看到《书商》和《出版新闻》上的招聘启事,也去应聘,但是没有收到录用的通知。白天越来越长,天气更加暖和。学校很快就要放假了,她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些什么,不知道格雷是要继续把时间分开给两个女人,还是像去年计画的那样——他们两个去苏格兰。
一天晚上,格雷突然谈到了她妈妈的精神分裂症状。他们在休息室里,电视开着,但是没人看,周围是吃剩的中餐外卖。
「什么?」
「‘人格分裂的人’,是不是该这么叫?或者——对不起,我都跟不上时代了。现在已经不叫人格分裂了,是吗?应该叫‘多元人格混乱’,她是不是不止两个人格?」他看着她,等她回答。
她的嘴变得非常干:「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过,葬礼之后我才知道。」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吗?」
「你和爱丽丝说了。」
「爱丽丝和你说的?」她还记得爱丽丝护着格雷厄姆,拒绝和她情人的妻子谈论她的情人。她一直以为她也不会和他讨论他的妻子。
「她提到了,她以为我知道这些呢。」
「你是说,你们,你和爱丽丝谈论我?」
「你以为我们会做些什么?你以为我们每次见了面就像兔子那样,扑到对方身上‘干’?我们当然会交谈。」
「谈论我?」
「并不是特别说到你,」他起身关掉了电视,「只是恰巧说到了。我们在谈论她的精神崩溃,事实上她妈妈的精神状态一直不稳定。我们在谈论精神状态在一个家庭里会遗传。那并不重要,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能把这些告诉她,却不和我说。」
想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讨论她,想到爱丽丝把自己和她说的事情都告诉格雷,她感到很受伤害。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还一直相信爱丽丝是她的朋友,相信有一天爱丽丝和格雷分开后,她们仍然可以做朋友。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她瞪着他说:「你没有问。」
「噢,我知道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够体贴。」
「我没有机会和你说,这些事情很难说出口,我自己仍然在试图理解这一切。但是,突然我掉进了这件事情里,你和爱丽丝的关系。此后它就是我们交谈的内容,我们的婚姻,你的感情,她的感情,我们的将来。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谈论我妈妈。」
「小声点。我可不想让邻居都知道我们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在乎———」眼泪充盈着她的双眼,她的喉咙,这让她无法呼吸,她说不下去了。
他一脸的厌烦:「你这个样子,我根本没法和你好好谈话。」
「什么样子?你什么意思?」她抽泣之中仍然说。
他开始收拾他们吃饭时用的盘子和硬纸盒,离开她时说:「你失去理智的时候,根本不像你自己。你哭泣的时候。我想你是要来例假了。」
他离开时这句话让她大吃一惊,她没有追上去。她想到回来之后就没有来过例假,所以她觉得这些争论都没有意义了。
经历了大学时唯一一次怀孕的恐惧之后,她一直服用避孕药,已经有十多年了,或者服用的时间太长了。她这次回到德克萨斯的时候就停止了服用。在树林那段分不清时间的日子里,她全部都忘记了。当她回到家,想要服用的时候,却不确定自己是在周期的什么时间。时间太长了,她只能等到下次例假来的时候再确定,然而一直没有来。
第二天早晨,她到药店里买了一个家用怀孕测试工具包,很贵,但是使用起来很简单、很快。一个小时后,看到那个粉红的圆圈,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那天下午她想离开那所房子,就来到外边散步。体内翻腾的激动让她想要做点什么,有兴奋,但更多的是恐惧。她知道格雷会认为她怀孕是给他施压,是要他放弃他和爱丽丝的感情冒险。现在她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从没有讨论过要孩子。
她走上哈罗山,经过学校,穿过教堂,沿着另一侧下来。她模糊地考虑着坐上火车,去乡村散步。她觉得大都市交通线的底站会是乡村。天气温暖而且舒适,一直阳光普照。运动让她稍微出了点汗,她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淡淡的体味,还有车辆的尾气、狗粪和青草潮湿的味道。她翻过山顶后开始下山。一朵云彩掠过,太阳彷佛燃烧了起来。她抬起头,看到一条小路蜿蜒伸展开去,路边有棵树,她要停下来看一看。
那是一颗七叶树。每次去车站,她都要经过四棵这样的树。秋季里,地上到处散落着七叶树的果实,孩子们在树下互掷果实玩耍。现在树上长满了深绿色的树叶,彷佛是一个华盖在周围投下绿荫。太壮观了!她觉得就像是从没有见过这棵树,多么热闹,多么美丽,多么神秘!她意识到自己和树之间有某种联系,所有的生命之间都有的那种联系。突然她意识到了生命的某种真谛。然后,就如来时一样突然,这种感觉倏然而逝,但还是有些东西留下来了,那种触摸到本质的感觉。感觉本身自然是抓不住的。后来,她试图写下来的时候,却只能用明显的比喻写一些开花、结果之类的陈词滥调。她自己读着都脸红,更不要说写下去了。
然而那棵树的回忆永远伴随着她。就在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她想要那个孩子,她最想要的就是那个孩子。
她没有跟格雷提孩子的事情,现在他还是那么脆弱,只是一群细胞而已,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她不想惹格雷生气。时间对她有利,时间越长,孩子就越确定。她发现自己很高兴能有个瞒着他的秘密,这也算是对爱丽丝一事的补偿。
暑假开始以后,他呆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但她却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在乎。她要考虑别的事情。一个下雨的晚上,她重读那些关於怀孕的书,那原本是给卡洛琳买的。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原以为自己只怀孕了六个星期的推算是错的。医学上认为怀孕不能从受精的那刻算起(这个时间根本无法确定),而是从上一次例假开始算起。她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她在日记本上记下的最后一个日期是4月27号,那天她从伦敦飞往休士顿。她记得那次例假提前了,也想起了当时梦里曾梦见血从砍掉的马头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她还记得在举行葬礼的房间里非常尴尬地问盥洗室的事情。那之后呢?她快速地翻了一下她的日记本。4月28号到5月23号页码一片空白。看着这些空白,这么多的空白页,她感到害怕。真难相信她竟然离开了那么久。那段时间,差不多有三个星期是在马乔里家——她妈妈家——在东德克萨斯的房子里。没有电,没有和人接触,没有食物,只有一箱饼干,一箱酒和她的枕边密友。但是在这些空白页的日子里,在林间的房子里,她一定有过一次例假,但她现在实在想不起来了。要不然,她就已经怀孕十一个星期了,那么格雷厄姆不可能是孩子的父亲。
星期六他们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野餐会。那个星期总是时不时地下雨,但是那天的天气晴朗,大家在后花园里排成长长的一排,坐在折叠椅或者小毯子上。人们尽管带着草帽和太阳镜仍然晒得难受。大家喝着啤酒或者三味果汁。格雷也喝了啤酒。但是为了孩子,阿格尼丝只喝果汁和苏打水。她不记得他喝了多少啤酒。温暖的黄昏里,在他们从车站往家里走的路上,他伸过手来抚弄她的胸部。她知道他喝多了。
她大吃一惊,身体僵住了。他伸出胳膊抱住她,将她拉得更近些。她靠着他,让自己放松下来。几个星期以来,他都没有碰过她,除了半夜里那次偶然做爱,从她到德克萨斯回来后,他从未碰过她。
回到家,他在客厅里拉住她,一只手摸着她的乳房,同时亲吻她。这次不是他通常那种干巴巴的、试探性的亲吻,而是深入喉咙的热吻。他吻着她,没有任何的技巧,就像是一个淫荡的陌生人一样。他揉捏她的乳房,她觉得有些疼痛。他满嘴的酒味和烟味,感觉像是个陌生人。她不知道,这股突如其来的欲望,这种改变,因何而起,她自己只是感到不舒服,为他感到难堪。
他突然中断了亲吻,把她推开。他奇怪地喊了一声,她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哭泣。
「格雷,怎么了?」
「别碰我,天哪,别碰我!」他抽泣着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她等着他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然后试探着问:「我们要谈谈吗?」
「是的。」他叹口气,「是的,是的,我们必须谈谈。」
她跟着他来到休息室:「你想喝咖啡吗,我去弄点咖啡吧?」
「好的。就像是那种罗伊五味酒,喝起来没有酒味,味道很好,所以就会不停地喝。然后没等你反应过来,你已经像个蝾螈一样尿个不停。」他似乎恢复了常态。她来到厨房里煮即溶咖啡,他去了卫生间。之后他们在休息室里,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看上去洗得非常干净,穿了件干净的衬衫,头发还是湿的。
「我们一定要敞开心扉,」他说,「绝对诚实。除此之外没有办法。」
她的胃一下子收紧,有了疼痛的预感。她看着他卷好一根烟。她拿起她的杯子,但是咖啡很烫,她又放下了。
「你一定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心里一阵轻松,问道:「你和爱丽丝?」
他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点上烟,长长地吸了一口。他说:「刚才在客厅里你没有感觉到吗?我知道你感觉到了。什么感觉都没有,比没有感觉还要糟糕。感觉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最近对性爱不太感兴趣,不是你———」
「但是因为你,你和我,我和你之间的问题。不要误解我,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误。我是说,不管那是什么,那种把两个人吸引到一起,那种身体的什么化学反应,荷尔蒙之类的东西,让人们做爱的东西在我们之间不存在了。我们的身体——不和谐。」
「爱丽丝可以让你兴奋,但是我不能。」
「不,不,不!嗯,是的,但不是这个,别管这些。」他弯下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冰冷,说道,「我仍然爱你,我会一直爱你,但是我不想再和你做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一想到要和你做爱,我的性欲就彻底死了。今天晚上我想强迫自己,但是我做不到,自从你从德克萨斯回来就一直如此。我知道你没有变,但是我觉得你完全变了,身体、味道都变了,所以我们的身体不再和谐。」
她知道他这些话的真实所在,这让她感到思维混乱。他闻到了她身上枕边密友的气味。她把那个东西留在了体内,现在她有了他的孩子。她努力压制住绝望。
「但是我们做了——的确做爱了———」
「当然了,感觉很不错,很正常。这从来不是我们关系中的关键因素,我们处得很和谐。老天啊,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和谐的性爱的话,你觉得我会和你结婚吗,你会嫁给我吗?以前一切都很正常,但是这都已经改变了。」
「你爱上了爱丽丝。」
他放开她的手,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说道:「爱丽丝和这一点关系都没有,爱丽丝只是一个偶然因素。你知道这不是单方面的……我们的性关系已经死了,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她绝望地耸耸肩。她从来都不知道他触摸她的感觉,她说:「刚才在客厅里是不对劲,但是——是有原因的———」她停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一股酸腐的气味让她发抖。她总是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喜欢一些东西了,「就像这杯咖啡……」
「什么?」
她当然清楚他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她真希望自己早点告诉了他,现在似乎正在进行他们婚姻的一个追悼仪式。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说,但是如果现在不说,就永远无法说了。
「上一次我们做爱的时候,还让人满意,不是吗?实际上不止是满意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更像是同情和怜悯:「可能吧……对不起,我不记得了,那时,你还没有回去,没有遇到爱丽丝——让人满意,我承认———」
「只是几个星期之前。」
「不是。」
「7月4号。」
「我不记得日期了,但是自从你回来,我们就没有做爱。」
她身子前倾,握紧了拳,身体颤抖地说:「我简直不相信你竟然这么说,我简直不相信你竟然不记得——你把我给弄醒的!是半夜的事情。上床的时候我希望我们能做爱,因为自从我回来我们一直没有,但是你似乎不感兴趣,接着我就睡着了。后来我发现你在亲我的乳房。」
「你那是在做梦。」
「我没有做梦。你干了我,我们都达到了高潮,我不是做梦。第二天早晨你精子的味道,我是梦不出来的。」
「小声点!」
「我没有喊,我只是说事实。」
「那不是真的,4月份之后我们就没有做爱,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弄错的。」
「我也不会,但确实发生了,我知道那发生了,我有证据。」她停了下来,「或者你在梦里,所以你不记得。我觉得那不是你通常的做法,你不怎么积极,或者你睡着了,梦里把我当成了爱丽丝。」
「要是我必须睡着,把你当做爱丽丝才能‘干’你,那你是在残酷地讽刺我们的性关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事情。」
「不是我要相信,它发生了,我们那晚做爱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记得。」
「唉,我不记得。但是不管怎样,这和我们上个月是否有过没有意义的性爱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没有意义。」她摸着自己觉得孩子可能在的地方。
他的嘴角稍稍上扬,对着她轻轻地摇摇头:「对不起。」
「我怀孕了。」
「少和我来这套!」
「是真的,我本该早点告诉你,但是我很害怕,我想确认以后再说。」
「我以为你不至於如此。」「看在上帝的分上,格雷,你知道我从不撒谎,我可能会误解,但是我不撒谎。和一个对我不感兴趣、不想和我睡觉的人撒这种谎也太愚蠢了些。」
她抓住他。她觉得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她。他问:「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怀孕了?」
「我做了家庭怀孕测试。」
「噢,那些该死的玩意很可能是错的。」
「它们测试结果是否定的话或许会错,但是肯定的时候不可能错。」
「你去看过医生了?」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