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因兹 1453年春
毫无预警之下,有个家伙跃过窗下,在街心跳起可笑的回旋舞。彼得和我跑到屋前去看。恶魔用尾巴摆出淫荡的姿势,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受到一番嘲弄。
不一会儿,就有一票小孩子围着他,开始刁难他。恶魔企图逃跑,往一只只伸得长长的手臂下面一钻,朝大教堂跑去,后面跟着嘘声和口哨声。
几乎是紧接着,一队难看的骷髅──一个个脸上涂了粉,眼睛画得黑黑的,胸膛上画出一根根的肋骨──开始沿着铺了麦秆的街道走过来,挨家挨户敲着附近人家的墙,要求屋里的人出来加入死人的行列。「来吧,所有的人都来吧!」他们一边唱着,一边击棍,神气十足从这扇门走到那扇门。「时间已经到了!众人都将受审!」
美因兹的市民像一只只温驯的羊,从木造房屋里出来,加入游行队伍,一致朝同一个方向而去:城门外的墓地。有些人身上穿着特地为这个庆典缝制的华服,扮成国王与王后,还有人戴着面具遮住脸,也有将日常衣服前后反过来穿的。奇装异服的人将牛铃绑在短裤上,哞哞学牛叫,年纪轻一点的孩子一起敲着锅碗瓢盆欢呼或大叫。半裸的杂技演员沿着街道前前后后翻筋斗,耍着五颜六色的旗子,在一片混乱之中添加笑声。
同时,乐手奏起乐器。风琴、维奥尔琴、鲁特琴,古竖琴齐鸣,人群之中响起合唱,声音穿进穿出,大家放开喉咙大声唱:
国王或皇后,教宗或骑士,
在神的眼中一概平等;
法官、律师、医师、弄臣,
无一逃过死神最终的支配;
商人、乞丐、修士、窃贼,
不论贫富贵贱开始伤心难过;
赔偿的时候已到,
人类的审判日。
人群慢慢拖着脚步向墓地移动,自成一个队形行过市区,成千上百人的脚步声如雷响应。
最后的审判开始了。
※※※
古腾堡先生从我背后不声不响地上前来。
「你不去参加庆典吗?」他问,伸出一只手搁在我的肩上。「大家都认为不参加死亡之舞是会触霉头的,晓得吧。」
我转身。师傅从头到脚穿着红黄两色的格子布,像个丑角,他这身不搭轧的服装通常会让我嘲笑,可是我现在心情沉重。我耸耸肩。我心知肚明,自己在美因兹的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事情无法扭转。我的报应已经来了。
死亡之舞继续在跳着。外面的街道上有一个肉贩,把他戴着的猪鼻子拉到眉头,和女侍发生推挤。
「不要游手好闲,不要费力争取,」合唱的歌词唱着,「手牵手,此刻,牵起在你身边的人……」
街上的人手挽手,蜿蜒迤逦如一条蛇,穿越拥挤的城市。这是春天最热闹的一场盛会。家家户户的门上和窗上都装饰着色彩鲜艳的花环,令人心情一振的气味和远处浓浓的烤肉味混在一起。古腾堡先生脚步一前一后,踏着他自己发明的捷格舞,和音乐完全不合拍。他正准备加入人群,但是被我伸手留住。他看看我说,「你看起来一副末日即将来临的样子,」担忧的口气之中充满了同情,「怎么了?」他弯下腰伏到我身边,指着人群里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庞,「这是在庆祝,恩狄米翁。你应该要开心。死亡之舞不过是提醒我们,感谢所有的一切。没什么好怕的。」
他亲切地拍拍我的头。几乎是当下,我的嘴唇开始颤动,彷佛要开口似的。
「别理他,」彼得突然说,掣住我的手肘,把我拖回屋里去,「他的服装还没有弄好,如此而已。还有几个小地方需要修改。我会处理的。」他的手像老虎钳一样紧紧抓着我。
古腾堡先生抬起头来。「那么,快点吧,」他说,「尤其是你,彼得,不准冲到。」
彼得点头,脸上写着心满意足的表情。今年的庆典上,他和克莉丝蒂娜被指派了最值得骄傲的职务:扮演最重要的角色亚当与夏娃,带领死者进入墓地,然后对他们歌颂他们的死亡。等到美因兹全体市民列队象征性地死去,神就会下凡来令众人复活。接下来真正的玩乐才算开始:跳舞,尽情吃喝,直到深夜。
而我不会在这里寻欢作乐……
「别担心我们,」彼得说,「我们会在城门口和你碰面。」
我无助地看着古腾堡先生颔首离去。那张蓄着胡须的长脸几乎顿时消失在摇头晃脑跳着舞的人头之中。他不知道我不会从墓地回来了。我必须撑住双眼,免得热泪滚滚而下。
※※※
「喏,」彼得说着,塞了一只浅口木碗在我手里,「这样一来你的造型就很完美了──让你可以沿途讨钱。只要对你有帮助的你都需要。」
他对我眨眨眼,努力哄我开心,然后退后一步评估自己的手艺。
我畏缩地瞄瞄墙上的镜子。一个老人凝眸回视我。彼得小心翼翼把我扮成基督教世界里最穷的乞丐。一件粗麻布斗篷套在我弯腰驼背的小小骨架上,背后松松垂着一顶长长、尖尖的兜帽,像弄臣戴的帽子。我的眼睛又圆又大,显得很不自然,我的背是畸形的。
外表的改变令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更为强烈。我要往牛津去。即将展开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北边天寒地冻,东、西两侧的城市很神秘,土耳其人则在南部的某个地方烧杀掳掠,我必须找到的那座岛屿周遭还有一片无垠的水域。我两条腿在发抖。我已经茫茫然不知所措。
我一直盼着彼得能够陪伴我,他走过大江南北,遇到杀人劫财的歹徒和强盗还可以保护我,可是我低估了他对克莉丝蒂娜的爱。事实证明她才是最大的诱惑。彼得亏欠她老爸……起码在他自立门户,娶得这位美娇娘之前是这样。彼得保证会照顾古腾堡先生,有需要的话也会保护他。
我抓起短木棍,它半是手杖、半是武器,跟着彼得走向壁炉边。
四天前从法兰克福回来以后,我们已经将这一刻排练过好几次了,但当时机终於来临时,排练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比较容易。我们同时带着一股疑虑,靠近那口开开的箱子。
龙皮纸彷佛预知将有一场重大的旅程等在前头,松散的纸张经过极大的转变,从蛇牙里退了出来,自动装订成一本不可思议的书:看起来重得无法携带,实际上却轻得惊人。一对新的爪子紧紧扣住这本书,书的外面包着一层银绿色的锯齿状鳞片。福斯特被它的转变吸引住,但是无法解释这项突如其来的形态变化。他丝毫不知我即将离去。他还是读不出所以然来;故事展开了,但只进行到一半;解药是出现了,但是少了重要的那一两味,无法发挥最大的效力;所有通往未来的门仍是封住的……至少目前是这样,除非他发现我把不见的那几页藏在我的工具包里。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彼得凝视箱子的内部,窗户是敞开的,外面嘈杂的人声从窗下传来。
「但愿有别的法子就好了。」彼得一边叹气,一边拿出那本神奇的龙皮纸变成的书,塞进勉强凑合着用的挽具里。他把带状的挽具系在我背上,这下子我的背看起来就更驼了。那个工具包则藏在我的腰带下,连彼得都不知道,安全得很。
彼得不肯正眼看我,只是不停地忙着,有条不紊地绑紧我身上一条条的布,然后再用那件黄色的粗麻布斗篷裹住我的全身。他的想法都闷在肚子里,好像说出来就表示懦弱。
我试着想像下回福斯特往箱子里一看,发现龙皮纸不见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他铁定会怒不可遏!一想到此我就发抖。他会不会追我追到天涯海角,把它找出来呢?我还能够回到美因兹吗?
我的膝盖一弯,彼得伸手扶住我。
「准备好了吗?」彼得问我,对我露出一个伤心的笑容,这是他目前表现出来最亲切的动作。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拉起我身上斗篷的兜帽替我罩上,这么一来我就看不到两旁的东西,只能直直往前看。他以为那样我就看不到涌上他眼里的泪水。
可是我看到了。
※※※
克莉丝蒂娜蹦蹦跳跳从街那头跑来见我们,令我们大吃一惊。一头秀发飘啊飘的,看得出她很苦恼。
「爸爸知道了!」她大叫,声音越过了一片喜气洋洋的嘈杂人声。「我努力瞒着他,却还是被他知道了!他正过来找你!」
她又推又挤,从那一大群跳舞的人当中杀出一条路来。彼得拜托克莉丝蒂娜占据福斯特的注意力,让我们有时间为我的出发做准备,可是福斯特这个人防得紧,千方百计从他女儿嘴里套出真相。他的嫉妒心和怀疑心简直无止无尽。就在这个时候,远远地可以看到他的人就在街尾,奋力挤过人群。克莉丝蒂娜凭着一股意志力,抢在她的父亲之前先找到我们。
我的心在胸口狂跳。我紧张万分地左看右看,绝望地想找个方法逃走,可是腿软得不行。一个个肉身把我们困在屋里出不去。远处传来一声声「有贼!小偷!」的呼喊,福斯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超出人群的喧譁。
「快!没时间了!」克莉丝蒂娜尖叫,「你非走不可了!」她就像只发狂的母鸡,挽起裙子,开始发出嘘声驱赶人群,然而这个动作只是让人群更加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