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没有时间向终极之书求助了。头上响起尖锐的铃声，响彻书库的空间，布雷克看看手表。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图书馆快要闭馆了。

汉弗莱公爵……汉弗莱公爵……

他确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在哪里呢？哪里呢？

负责把书送上去阅览室的庞大机器已经静了下来。在无人监看之下，机器的齿轮和传动装置戛然而止，不知怎的，静止的状态比在运转中更令人毛骨悚然。空气中一片死寂。布雷克突然想到，妈妈正在高处的某个地方，收拾她的研究成果，全然不知身在下面的孩子处於险境之中。

汉弗莱公爵……

布雷克跑了起来。

他像一阵风跑过书库，一排排皮革装帧的书变成现代的课本，包着鲜明的书封。他看到前头是一排排数不清的灰色硬纸夹。他走对了路。

布雷克发现角落里有一座锻铁铸的楼梯，奋力朝它冲过去，爬上那道螺旋状的窄梯，脚下响起冷冷的金属声。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汉弗莱公爵……妲可从洗手间出来后曾经提起过。就在主楼梯间上去的某个地方。布雷克晓得该去哪里了！

巴德里图书馆的入口与书库之间有地道相通，那里灯火通明，布雷克冲过去，一头钻进纪念品店外面的暗淡通道。主入口已经封锁起来，要到第二天才会开放，他的脚步声在四壁之间回响，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人可以帮他。

他努力爬上无人的楼梯，踩着宽宽的木阶。每一步都带给他一种心寒的预感，让他全身发冷。妲可会不会有事？

布雷克看见两扇奢华的门，漆成蓝、金双色，半掩半闭，在楼梯间最上层停住。汉弗莱公爵图书馆……一股学问所特有的霉味从里面的黑暗中渗出。

房间几乎和妲可所形容的一模一样。粗粗的栏杆后面都是木制的书架，架上收藏了几千本古老的书籍。爬上坚固的梯子，上去还有一层藏书，全挤在经过油漆的天花板下面。天花板上则是涡状的花纹装饰和富丽堂皇的纹饰。看起来像一间仅限於阅读的礼拜堂。

穿着深蓝色西装的门房正在收拾房间中央的桌子，准备锁门。布雷克停在图书馆门口，一等那人背过身去，就溜进正对面那排栏杆的后头。他挤进栏杆和长椅之间，希望能够遮住自己不被人家看见。

头顶上，书架底下是一面红绿相间的格子背景，装饰了一堆闪烁的星星。除此之外，房间里影影绰绰。他看看表。只剩三分钟。他的脉搏随着分分秒秒的流逝而狂跳。

他非常小心地拉开背包的拉链，把终极之书和妲可的雨衣收进背包里，雨衣是从楼下抢救回来的。然后他拉上包包的拉链，两只手穿过背带，将它紧紧背在背上。除非知道妲可的安全无虞，他不会交出任何东西。

门房吹着口哨，从桌上拿起钥匙，锁上远处的门，然后朝布雷克藏身之处走来。布雷克缩得更下面，屏住呼吸。他浑身颤抖。

门房环视密闭的图书馆，看了最后一眼之后，转身拉上门锁好，一如锁上牢笼般笃定。

一片静寂。

房间被黑暗吞噬。

布雷克只能等待。

※※※

时间一分一分慢吞吞过去，慢得令人极为痛苦。

等到布雷克再也无法忍受那份悬疑的时候，一座他看不到的钟报时了，金属的振颤拨动空气。紧接着，房间对面传来微微的嚓嚓声。

他警觉地抬起头来。钥匙在锁孔里轻声转动。

门开了，只开了一点点，一个朦胧的轮廓溜进房里。戴着头巾的人影穿了一身黑。

布雷克几乎喘不过气。

那人瞄瞄黑暗的房间，然后踩着无声的脚步朝布雷克的藏身之处飘过来。

布雷克闭上眼睛，不敢看。他暗自希望身体完全不动，将外面的世界拒绝在外，说不定他的人也可以消失。

影子越飘越近。

很显然，影中人并未带着妲可同行。在这座古老的图书馆里面只有他和影中人两个。布雷克被骗了。

布雷克蹲得像个短跑选手，想着如何来个疯狂冲刺以争取自由，到外头请求援助。可是，接着他就感觉到身边的地板微微一紧，一个黑影罩在他的上方。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悄悄越过他肩膀附近的栏杆，抓住他的手腕。

「你好啊，布雷克。」

冷淡的女声令布雷克全身上下打起哆嗦。布雷克当下便知道来者是谁。他抬起头来。

「出人意料是吗？」

黛安娜．班特利带着冷冷的笑容问候他。

布雷克鼓不起勇气回答。虽然她一直戴着那只蝴蝶领巾夹做装饰，肩上披着那条深色的毛披风，但是她的嗓音和手套的触感如今冷若冰霜。

布雷克眨眨眼，大惑不解。

那只蝴蝶的翅膀有焦痕，就像灼到的纸。

「你应该小心你的膝盖，」黛安娜说着，把他拉起来，「会弄脏的。」

布雷克低头看看硬硬的木头地板，默默地拍拍沾上灰尘的牛仔裤。他的衣服破了，邋里邋塌的。「可怜的孩子，」黛安娜小声说，「你真的有麻烦了。像这样子偷偷溜进巴德里图书馆，你的母亲会怎么想呢？」

「她不晓得。」布雷克惨兮兮说道，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黛安娜假装同情地观察他，「啊，我懂了。你是一个人来的。」

布雷克发觉自己犯了错误，满脸痛苦。「妲可人呢？」他叫喊。

「别急，」黛安娜说，「首先，书在哪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

黛安娜大力紧夹住布雷克的手臂，扭到背后。布雷克像小狗一样尖声急叫，被她的力气吓到。

「小心，」黛安娜警告，「你不想让事情恶化吧。」她这番话令布雷克深深体会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他不再挣扎。

「那本书，」黛安娜又问了一次，「在哪里？」

她慢慢将布雷克的手臂举高，一阵热辣辣的痛楚传过肩膀，布雷克倒抽了一口气。「我妈妈，」他总算咬着牙挤出话来，「她会抓狂，如果我们还不跟她会合的话。她会去报警……还会……噢，……说我们失踪了。」

布雷克冒险看了黛安娜一眼，但是她似乎不为所动。她冷冰冰地打量他，「布雷克，你的背包里装了什么东西呢？」

布雷克扭动身体，黛安娜再抬高他的手臂。他人一缩。

他可以感觉到黛安娜的手指沿着他的背部爬行，於是挣扎着不让黛安娜发现装在背包里的书。黛安娜再度箝紧布雷克的手臂，他强忍住眼泪。想取得那本书的欲望好像为黛安娜带来超人般的力气，还有铁石心肠。

「想当然了，」她轻轻对着布雷克的耳朵说，「如果我们两个能够达成协议的话，就不用替你的母亲或妲可添麻烦。」

一想到那件匆忙塞进背包的了无生气的黄色雨衣，布雷克就充满了罪恶感。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被那本书迷住了，以至於弃妲可而不顾。然而他就是没办法：那本书是他的。恩狄米翁．史普林选上了他。他，布雷克．温特斯，找到的这本书，就是这几百年来学者在找的书。而影中人，就是黛安娜，想要拥有它的理由是邪恶的。

黛安娜慢慢将布雷克的下巴歪向她自己，让他直视那对冷冰冰的灰色眼珠。那对眼珠子坚硬顽强如石头，毫不退缩。「终极之书在哪里，布雷克？」

布雷克的心一缩。为了救他妹妹，他别无选择，只得把书交出去。两天前的夜里看到的那则不吉利的谜已经对他提出警告：

太阳必须直视影子

然后没收此书以免闹出人命……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帮你。」布雷克终於咬牙切齿说。这几个字在嘴里嚐起来就像灰烬。

「你有一个条件？」黛安娜几乎笑出来，「是什么条件呢？」她审视布雷克的眼光就像一只猫在逗弄一只鸟。

「我把书藏起来了，」他撒谎，「我会带你去拿书，但是除非确定我妹妹没事才行。我得先见到她。」

黛安娜听起来一副厌烦的样子，「你真以为我会相信吗？」

布雷克的脑筋动得很快，很快地说：「你需要我帮你读。」

他的答覆似乎引起反应，黛安娜凝眼看了他一会儿，不再那么有把握。

「我要看看妲可。」他又说一次。

「够了！」黛安娜大声叫，失去了耐性，「我会带你去见你那个讨厌的妹妹，然后你得把书交出来。不准耍什么奇怪的花招！」

她还是紧紧将布雷克的手臂架到背后，强迫他朝远处那扇门走去。布雷克绝望地苦苦挣扎，要想出一个计策，一个脱逃之计，可是窜过肩上的痛楚造成他的思路无法连贯。他吓到了。暂时只能乖乖听话。

「只要你敢乱动，我保证让你妹妹嚐到后果。」黛安娜在布雷克背后咬着舌说，几乎要咬掉他的耳朵。

※※※

黛安娜引着布雷克穿过蓝金双色的门，突然右转，走上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上层的阅览室，就紧挨在图书馆的屋顶下面。薄薄的双扇门开了一条缝，黛安娜引导布雷克进到一个大房间，里面是一个个阅读座位和一张张硬邦邦的木头椅子。

空气不通，光线暗淡，这地方就像一座博物馆。成排的书架上方有一条带状的壁饰，一张张用湿壁画呈现的学者脸孔看着他们。然而，古时候这些协助牛津大学写下辉煌历史的学者，如今却对布雷克的处境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

百叶窗都拉了下来，隔绝外面的世界，地毡减弱了他们的脚步声。四处都看不到妲可，她不在宽广的阅览室里，也不在附近。布雷克只看到更多的桌子，接着是一排电脑终端机和一张办公桌，图书馆人员想必在此将书籍分类。

角落里是一扇薄薄的漆成米色的门，可以上去方塔。高高的方塔是图书馆天际线的主峰。黛安娜示意布雷克朝门走过去。

又是一道螺旋梯，从他的身边盘旋而上，这回八成是上到图书馆的最高处。黛安娜要干什么？从屋顶把他推下去吗？

她强迫布雷克走进去。

「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布雷克神经紧张地问。黛安娜锁上他们身后那扇门，跟着他走上楼梯。梯级之间的距离太密，走起来很不牢靠，布雷克走得双腿发抖。这里距离底下真远。

黛安娜用钥匙的尖端戳戳布雷克的背部，催他继续走，大步往上爬，经过两扇桃尖拱的窗和一道小小的木门。

布雷克眼睛一眯，起了疑心，问：「妲可在哪里？」

他的问题有了答案，门后传来一阵疯狂的乱敲乱打。

「妲可！」布雷克大声叫着，脚下一跃朝那扇门跳过去。他握紧门把一拉。「我在这里！我来救你出去！」

上了锁的门动也不动。妲可听得到他的声音，敲得更急迫了。布雷克心知她八成吓坏了。妲可痛恨密闭的空间。

布雷克转身面向黛安娜，气急败坏。黛安娜的指尖吊着一把宝贵的银色钥匙。布雷克冲上前去抓钥匙，黛安娜的手敏捷地一捏，把钥匙握在拳头里。

「她怎么了？」布雷克大声嚷嚷，「她为什么不开口？」

「我用布塞住你妹妹的嘴巴，」黛安娜草草回答，「她搞得我心烦。」

布雷克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让她出来！」他尖叫，「她在那里面会呼吸困难！如果她出了什么差错，我就──」

「你就怎样？」黛安娜一把将布雷克推上前，残酷地问。布雷克的踝关节一扭，摔倒在地，膝盖撞上石阶的突边。他痛苦地大叫。毫无怜悯之心的黛安娜将布雷克拉起身，把他推上蜿蜒曲折的楼梯。

「我会回来的……」他大声叫给妲可听，嗓门都哑了。

他们来到一扇高高的门前，门楣上头的石块刻着「大学档案室」。一块铜牌挂在门板中央，上面写着：D．班特利博士，档案管理员。

布雷克看看背后，大表惊讶，「你在这里上班？」

黛安娜皱起眉头，「那当然。你以为只有吉利尔斯一个人握有大权吗？」

她打开门锁，一把将他推进去。

房间很宽敞，中央有张桌子。布雷克脚下一个踉跄，绊到那张桌子，跌倒在地，在地上喘着气。头昏眼花的他慢慢了解周遭的环境。室内有四扇巨大的窗户，可眺望附近的圆顶和尖塔，景色壮观，只是有一部分被几个大木橱挡住。附近有一栋建筑的屋顶上立着一群状似天使的塑像，演奏着无声的乐器；玻璃窗的另外一面则是一尊蒙着眼睛的正义女神离像，对布雷克视若无睹。

布雷克全速冲到一扇巨大的窗户前面，试图对下面街上的人打旗号求援。小小的人影，只有火柴棒般大小，来来往往走过去。窗户没有闩，他只能用拳头搥着玻璃。声音被蒙住了，传不了多远。

「够了没有？」黛安娜在他背后问，「我们之间有过协议，我已经履行条件。我建议你履行你那部分。」

布雷克转身面对黛安娜。她沉着自若地检视一个柜子里的一排书。

「这些是我最喜欢的书。」她指着几本说，都像圣经一样大本，有铁扣扣住。「我把它们放在这里，才不会有人碰──连吉利尔斯都碰不到。」她用手指轻轻摸着坑坑疤疤的黑色书皮。「这些书可以追溯到图书馆成立之初。」

布雷克不答腔。他的眼睛急瞟向门边，但黛安娜用脚轻轻推着门。

「想都别想，」黛安娜说，「你跑不远的。何况，你、你妹妹和自由这三样的钥匙都掌握在我手上。离开这里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我告诉过你，终极之书不在我身上，」布雷克挑衅地说，「我根本就没找到。」

「啊，我很怀疑，」黛安娜说着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你是被选上的那个。」

她慢慢上前靠近布雷克。布雷克后退两步。

「把书给我。」黛安娜说。

布雷克满脸胀得通红。「不要。」他再次反抗她，且不由自主地勒紧背包的背带。他退到一个玻璃柜前，柜子里装满了手写的文件，文件用压扁了的红色躐块封住，好像一只只被压扁的虫子。又有两句恩狄米翁．史普林里的句子不请自来，浮上他的心头：

黑暗所造成的损害无法复原

直至童子之血将之完全密封

他的视线落在一把光亮的银色裁纸刀上，刀子横搁在桌上一叠尚未开启的信件上。

「你真的那么想要那本书的话，」布雷克使出猛力的攻击，「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把它拿走？」他的心脏让他感觉好像体内有颗炸弹，滴答滴答在数秒，随时可能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