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 1453年夏至冬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飞。
人群在我身边旋转,东倒西歪的,用头部在转,屋舍、客栈和尖塔也都在翻筋斗。搭着帆布篷的货摊摆动的角度很奇怪。
我说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地上覆着泥浆和麦秆,头顶上那片无垠的天空是蓝得不可思议的海洋。我的手臂无用地垂在两侧,属於死人才会有的四肢。
我朦朦胧胧意识到,有个陌生人把我装在货车后面,载着我穿越市集。只要车轮撞到一粒松动的石头,我的头就颠得痛。我吐了两次。
一张忧心忡忡的圆脸从车侧俯视我。「不要怕。」他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先是用英语,但是我听不懂,然后用拉丁语,我听懂了。「跟我在一起很安全,恩狄米翁。」
我的眉头一皱。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感觉到我很困惑,露出笑容补充说:「我叫提奥多里克。我带你去圣杰罗姆学院。」
他的头上顶着一圈乱发,像个光圈一样,身穿一件黑色长袍。一双手像精制的犊皮纸一样又白又滑,不过沾满了墨渍,像我师傅的手一样。
有一会儿我怕是天使来领我上天堂,挣扎着要脱身。我还有任务尚待完成。我可以感觉到那本龙皮纸变的书绑在我的身上,陷进我的肉里头。然而我再怎么试也动不了。我连坐都坐不起来。
我身边的世界晃得令人作呕,我的头慵懒无力地枕在麦秆上。
「快点,玛士撒拉(译注:圣经中的人物,以诺之子,寿命长达九百六十九岁)。」提奥多里克驱策那头毛色斑白的驴子,驴子后面拖着货车,牠发出叫声抗议额外的负担。
然后一切便陷入黑暗之中。
※※※
我梦到一头狮子把我吞了。牠露出牙齿发出一声无声的大吼,嘴巴张得有一个人的肩膀那么宽,幸好没有咬下去。我穿过牠的石嘴,进入一间满满都是书的房间。光线穿透四壁,房间被许多张倾面书桌和大型柜子隔成一间间的凹室。气氛宁静,空气中只有鹅毛笔写在羊皮纸上的沙沙声。
我睁着迷蒙的双眼,四下环顾。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俯身在书桌前,卖力工作。有些人拿着鹅毛笔,笔下的墨水如行云流水般流出美丽的笔迹:有些人在装饰大写字母,替它添上薄薄的金箔;还有人在手稿边缘彩绘红花,拿刷子伸进杜蛎壳里,蘸着已压碎的深红色粉末,涂在红花上头,令人惊叹。
刹那间,我明白提奥多里克手上的痕迹是怎么来的。他是一名抄写员,替书稿绘制图案花饰。他把我带到位於牛津的一所神学院。
我背上那本龙皮书又有动静了,我扭动身体,试图下地,可是提奥多里克拒绝放手。他把我抱到房间的前半部,有一个身材瘦小、白发苍苍的男子坐在那里的一张宝座似的大椅上。修道院的院长专心在祷告:他闭着眼睛,手指头数着玫瑰念珠。
院长近旁坐着一位高龄的图书馆管理员,皮肤有如融化的躐,他正读着一本袖珍书。他的嘴里喃喃背诵,手指在诗篇上移动,嘴唇发出轻柔的声音,宛如蜡烛劈劈啪啪响。他突然停下来。他有一只眼睛是乳蓝色的,忧虑地转动着,另外一只眼睛清澈如白日,目光向我瞟来,定在我脸上。
我心慌意乱地移开目光。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围起来的园子里种着一株小树,淡绿色的树叶在微风中颤动。
幸好,院长看了我一眼,画了个十字,赶紧过来帮我。虽然顶着一头毛茸茸的乱发,此人的个性倒是不毛躁。他伸手探探我的前额,检查有没有各项疾病的征兆。然后,他无视身边那位图书馆管理员以格那提的反对,指示提奥多里克送我去医务所。
不需要言语。他们之间靠一套简单的手势沟通。
但是,提奥多里克不肯就此离开,慢慢将院长的注意力引向通常被我藏在腰带下的皮制工具袋。它早就变成一本密封的笔记本。此时不知怎的,它已经不受控制。
我伸手去拿笔记本,不过以格那提的动作更快。我和院长都还没碰到那本书,以格那提就一把夺走。
我无助地看着那个老头把笔记本拿在手上翻转,尝试撬开它的封皮却徒劳无功。他更急切地研究起搭扣来。但无论他再怎么试,就是打不开。他的眉毛皱在一起,大感惊愕,对我投以狐疑的眼光,彷佛恶魔就潜伏在我的眼睛后面。
提奥多里克被这个老头子的狼狈挣扎逗得很乐,沉住气把书拿回来,出示给院长看。他把我的重量挪到他的肩头,在封面的名字下面划线强调,然后指指我。恩狄米翁.史普林。怪不得他知道我的名字。
院长若有所思地点头,盯着那本书看了一会儿后,以手做出写字的怪动作。讯息很清楚:他想知道我是否会读书写字。
提奥多里克耸耸肩。
我没力气让他们知道。虽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我却不自主地打冷颤。我的脸又黏又热,身体好像从玻璃碎片上滚过。一点点声音就好像打雷一样在我耳朵里隆隆作响。
提奥多里克担心地看着我,然后把书还给我,把我抱在怀里,急急忙忙穿过回廊前往医务室。我的手好似另一道扣环无力地握着书。
我们穿过另一道刻有狮子牙的拱门,奔过一块没有围篱的庭园,此处都是药草园,还有花木扶疏的花圃。远处,抹着黏土、用枝条编的蜂房发出嗡嗡的声音。空气香甜,飘着一股蜜香,但我只能勉强感觉。我已经神志昏迷,全身严重发冷。
医务室在公共厕所旁边,是一间低矮的长形建筑。等我们到了那里时,一阵烧热已攫住了我,不肯放手。
※※※
福斯特在黑暗中等我。
无论我跑得再怎么远,无论我再怎么逃,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他总是追上我。他像个影子一样卷进我的梦中,我的心中充满恐惧。他不停追着我,不停寻找那本书……
离开美因兹之后,我不敢避走法兰克福,也不敢逃去巴黎,这些都是他想得到的地方。我只能去爱特维尔,一座位於莱茵河畔的小村庄,风景秀丽,古腾堡先生有个侄女住在当地。我在那片充溢葡萄香气的绿色丘陵中躲了几天,然后彼得捎来消息说,福斯特已经气冲冲往圣维克多图书馆去,希望能追上我,我才满腹不情愿地展开北上牛津的旅程。
我一直沿着绿草如茵的莱茵河畔走,走了几周。福斯特已经出价悬赏我这颗项上人头,我和通缉犯没两样。我避开客栈,因为客栈里到处是蝨子、跳蚤和偷儿,夜里就在野外和乳牛一块席地而睡。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
那本书是我唯一的伴,可是书里面并没有古腾堡先生或彼得的消息。就算它再怎么有力量,也无法将他们还给我。我只能与过去的历史,我所留下的记忆为伍。
随着我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寇斯特的家乡,也就是那本书的出处,寇斯特屠龙的所在,我开始害怕福斯特终於追上了我。不论穿过树林或经过村落,总是会从人们嘴上听到福斯特的名字。不过人们一提起他,总是充满憎恶和怀疑,并没有忘记他的偷书行为。寇斯特的乡人对这件事耿耿於怀。然而,即使来到这里,那本书还是不安全。哈伦太靠近美因兹了,福斯特轻而易举就可以追上我的足迹。在小羔羊酒馆里,威廉跟我们形容过那栋新盖的大型图书馆,只有将书藏在那堆书海之中,才算妥当。我继续走。
我到了鹿特丹,莱茵河的出海口,找到一艘开往英格兰的船。两三天之后,我就已从船上下来,晕头转向,无所适从,置身於伦敦,它比我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大。我又冷又饿,打着哆嗦,穿过拥挤的街道,避开陌生人,消失在无名的人缝之中。我等不及要离开这座城市。繁忙的河道两岸似乎是无止境的码头、屋舍和弄道,它们将脏东西排进这条巨大的河,河穿过陆地,好似划出一道口子。位於城墙外的城镇像毒疮般向四周扩散。
然而,就如威廉那个酒鬼保证的,最后这条河会变成一条仍可行船的小河,我顺着蜿蜒曲折的河道,穿过比较怡人的乡间,一艘艘船载着奢侈的丝织品和亚麻布,把我追过去。处在半饥饿状态下的我,到农家和小村庄里偷东西吃,在古老的石造教堂的停柩门下寻求庇护,每天晚上都悲惨地看着白日的倒影沉到污浊的水面下。
最后,总算看到缩在雾中的牛津出现在对岸。这座城市的尖塔不如我想的那般宏伟,与其说它们朝天空发展,不如说更接近地面。不过,一想到一座座的学院和图书馆,还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可能让一双疲惫的脚休息休息,我的精神就一振。我的脚已经磨破了皮,起了水泡。
我赶紧上前,加入一群工人的行列走到南门,然而我的喜悦之情几乎立刻变成绝望。
「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城门口的卫兵中,有个长得比较矮,身上比较臭的对我咆哮。我只能勉强听懂他讲的语言。无论如何,他脸上的表情道尽了一切。他的同僚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上,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我后面那排心浮气躁的人群。
我身上鲜黄色的斗篷已经像条脏兮兮的抹布,一身皮肤不是疮疤就是抆伤。我看起来一副灾民的样子。
我着手解开我的笔记本,但盼能证明我能写能读,一身技艺在大学城里铁定很有用,可是守卫丝毫不受影响。
「喂,你快走开。」多管闲事的卫兵说。「你再不走,我就把你丢进关妖魔鬼怪的地牢里去。」
他把我推回去,动作很粗鲁,我绊到紧跟在身后的大车轮的轮缘,跌到一堆秽物上,好像还听到一头骡子窃笑。屈辱的泪水刺痛我的眼睛。
我爬起身,拍掉那身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上的烂泥。我遭遇过太多挫折了,不会如此轻易就打退堂鼓。趁着守卫在检查其他的旅人,查看他们挑的担子与运货的马车时,我藏身在一车呱呱叫的小鸡之间,溜进城里。不管怎样,提奥多里克八成注意到我出示笔记本,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跟在我后面,等待时机……直到我被热病打倒,我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人倒在污秽的大街上。我醒来发现提奥多里克坐在我身边,检查我那本小册子,纳闷着为什么连他都解不开搭扣。他注意到我从睡梦边缘醒来看着他,笑得龇牙咧嘴,欢迎我回到这个人世。
我们置身在一间长长的医务室,有一整排塞着麦秆的床垫。我是此间唯一的病患。
大片大片明亮的天光从攀着葡萄藤架的窗户洒进来,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瞥见外面的庭院。一个个橱柜靠墙而立。
下午热气蒸腾。苍蝇在空中盘旋,蜜蜂在蜂房附近嗡嗡叫。为了驱散之前病患死亡与疾病的气味,屋椽上紮着一束束干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