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听,心脏做了件从未有过、不寻常的事──某种跳动不规则的心悸。「他说了什么?」
她别开眼,玩弄纸角。「这个嘛,他提到你上星期错过开会──」
「别打迷糊仗,请把话说清楚。」
她寒毛倒竖。「好。嗯……这个……上星期跟欧苏利文先生的会议结束后,他……我是说艾佛烈──」她咽口口水,「建议我对你强势一点。他知道我还不熟悉这份工作,他给我的忠告是,不可以再纵容你错过重要的会议。」
卢气得血液沸腾,思绪狂飙,也感到空前的困惑。卢终生都在奔波赶场,错过一桩事的后半段,只为了赶上另一件事的后半段。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他总觉得追追赶赶才能先驰得点,这是漫长、艰辛且累人的事。他牺牲重大,才有今天;他热爱工作,完完全全、绝绝对对是专业人士,鞠躬尽瘁地做到面面俱到,所以被人教训在请假的早晨错过一场没有事先安排的会议,令他愤怒。惹出这场风波的人是他的家人,也令他愤怒。
倘若他是为另一场会议牺牲了那场会议,他心里会舒坦些,他突然迁怒到母亲身上。错过会议的那天早上,他就是去接做完髋骨更换手术的母亲出院。他很气妻子说服他亲自去接妈妈,原本他提议叫车去接就好,太太却爆跳如雷;他气妹妹玛西雅和哥哥昆廷没有代劳。他是大忙人,难得这么一次将家人排在工作前面就付出了代价。他站起来,在窗前踱方步,紧咬着嘴唇,愤慨得想抓起电话打给全家人,告诉他们:「看到没?看到了吧!所以我才没办法随时守在你们身边,懂了吧?瞧瞧你们干的好事!」
「你没告诉他,我去接我妈出院吗?」他说得沉静,因为他讨厌讲这种话。他讨厌听见自己说出他厌恶同事使用的字眼,讨厌这些借口将私生活带进办公室。对他而言,这不专业。你要嘛达成使命,要嘛没有。
「哦,没有。因为那是我上班的第一个星期,派特森先生也和他在一起,我不晓得你会希望我怎么跟人说──」
「派特森先生跟他一道?」卢的眼珠瞪大到差点蹦出来。
她上下点着头,眼睛圆睁,像脖子装弹簧的那种玩具。
「我知道了。」他的心跳速度和缓下来,了解了发生什么事──他的好朋友艾佛烈在耍伎俩,那些卢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幸免的伎俩。艾佛烈永远没办法规规矩矩地度过每一天,他从怪异的角度看事情,也从不寻常的观点切入对话,一碰到事情,总是试图找出最佳的脱身方式。
卢的目光在桌面搜寻。「今天没信吗?」
「在十二楼。因为电梯没十三楼,实习生跑错楼层了。」
「十三楼没有消失!我们就在十三楼!大家今天是怎么搞的?」
「我们在十四楼,没有十三楼是严重的设计瑕疵。」
「这不是设计瑕疵。」他自我辩解。「有些世上最伟大的建筑也没十三楼。」
「或屋顶。」
「什么?」
「罗马竞技场没有屋顶。」
「嗄?」他又怒喝,脑筋开始糊涂了。「叫实习的小子以后走楼梯,边爬边算几楼,就不会因为电梯跳了一号搞错楼层。对了,怎么会叫实习生送信?」
「哈利说他们欠人。」
「人手不足?走进电梯把我该死的邮件送上来只需要一个人。他们怎么会缺人?」他的嗓音高了几个八度。「一只猴子就能做他的工作。路上还有一堆人挤破头想到这样的公司……」
「怎样的公司?」爱莉森问,但她是对着卢的后脑勺发问,因为他转了身,正望着落地窗底下的人行道,爱莉森看到玻璃映射出他奇异的表情。
她缓步离开,几个星期来第一次对他们的风流韵事稍微松一口气,虽然他们在黑暗中探索彼此的身体,却没有更进一步,或许她看错了他,或许他这人有毛病。她是公司的新人,还没摸透他的底。对於他,爱莉森只知道他令自己想到《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白兔,似乎永远赶不上、追不到、来不及应付一个非常重要的大日子,却又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去赴所有的约。他碰到谁都和蔼友善,工作表现杰出;一表人才,魅力十足,驾驶保时捷──这些是她最在乎的条件。当然罗,在上星期与卢那一番温存后,当她与卢的太太在电话中交谈时,她感到些许的歉疚,但罪恶感旋即消失,因依爱莉森之见,反正他老婆对自己老公的不忠毫不知情。再说,人人都有弱点,倘若一个男人的罩门恰巧是她,他就该被原谅。
「艾佛烈穿什么鞋?」卢在她关门的前一刻问道。
她走回办公室里。「哪个艾佛烈?」
「姓柏克莱那个。」
「不知道。」她脸色潮红。「问这做什么?」
「买圣诞礼物。」
「鞋子?你要送艾佛烈鞋子?但我已经替大家订了布朗.汤马斯精品百货的礼盒,这是你交代的。」
「反正你帮我查出来就对了,但要不动声色,随口问一声就好。我想给他惊喜。」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没问题。」
「对了,还有会计部新来的小姐,她叫什么来着……珊德拉?莎拉?」
「是狄德丽。」
「也查查她的鞋,让我知道她的鞋是不是红底的。」
「不是。她的鞋是在Top Shop鞋店买的。黑色的高统靴,仿麂皮,有浮水印。我去年买过一双,当时是流行鞋款。」说完,她就走了。
卢叹息,瘫坐到超大的皮椅上,手指揉搓着鼻梁,希望止住蠢蠢欲动的偏头痛。也许他快生病了。他早上浪费十五分钟和一个街友聊天,这完全不像他,但他情不自禁想要驻足。那年轻人散发着一股气质,令他不得不停下,将自己的咖啡给他。
卢没办法将心思定在公事上,又一次转头看着底下的市景。大阵仗的圣诞布置妆点着码头与桥梁,巨大的槲寄生与钟左右摇曳,真是多谢有节庆的霓虹灯魔法。利非河的水位涨到最高点,汹涌流过窗前,进入都柏林湾。人行道上的人潮勇往直前地去上班,与浪潮时间相符,方向相同。他们用力踩踏路面,竞走经过衣衫褴褛的瘦巴巴铜像,那些铜像是纪念在大饥荒年代被迫徒步到这些码头去移民的人;如今这一区的爱尔兰人不再抱着装了家当的小小行囊,而是一手端着星巴克咖啡,一手拎着公事包。穿着裙装的女性穿着运动鞋走向公司,高跟鞋塞在包包里。他们的命运截然不同,无止境的机会在等待他们。
唯独小加不动如山,窝在楼下,靠近大门,裹着毯子坐在地上,看着鞋子来来去去,他的选项依然远远不如这些步履沉重的人。尽管十三层楼下的小加在人行道上只比一个黑点略大一些,但卢看得到小加的手臂随着啜饮咖啡的动作上下移动,让每一口在口中停留得久一点,但此刻咖啡必然凉了。小加挑起他的好奇心,不仅因为小加天赋异禀,可像背诵数学课表一样记住每双进出这栋大楼的鞋,更令卢心惊的是,在那双水晶般澄澈的蓝眼珠背后的灵魂出奇地熟悉。事实上,小加让卢想起自己。两人年龄相仿,若是仪表整理得当,小加将很容易被误认为卢。他看来是个品貌俱佳、和善、有能力的人。卢一样可能沦落到坐在外面人行道上冷眼看红尘,但他们的人生风景却大异其趣。
就在那一瞬间,小加抬头仰望,彷佛察觉卢在看他。十三层楼上的卢觉得小加直视他的灵魂,目光烙印在他身上。
卢感到不解。他参与建造这栋大楼,很清楚从玻璃帷幕外面往内看,只看得到反射的影像,这点毫无疑义。所以当小加抬头仰望,将下巴举向天空,用近乎行举手礼的姿势一手搁在额头挡光时,根本不可能看得到他。小加只可能在看某个反射影像,卢推论或许是一只小鸟俯冲而过,引起他的注意。对,只可能是倒影。但小加的目光如此灼烈,直上十三层楼,来到卢的办公室窗户,一路望进卢的眼底,令卢撇下了他严密的信念。他抬起手,拘谨地笑笑,回了个小小的举手礼。他没有等着看小加会不会回礼,便将滚轮皮椅从窗前移开,调转方向,他脉搏加速,彷佛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被逮个正着。
电话响起。是爱莉森,她的口气听来并不高兴。
「在我进入正题之前,我要你知道,我是都柏林大学的商业硕士。」
「了不起。」卢说。
她清清嗓子。「好,艾佛烈穿八号的褐色懒人鞋。显然他有十双同款式的鞋子,因为他天天穿,所以再送一双给他当圣诞礼物,我不认为他会不高兴。我不晓得鞋子是哪个牌子,但悲哀的是,我能替你查出来。」她吸了口气,「至於红底的鞋子,露意丝买了一双新的红底鞋,上星期穿了,磨得她脚踝破皮而拿去退货,可是红色鞋底有磨损的痕迹,显然是穿过了,所以店里不肯让她退货。」
「露意丝是谁?」
「艾佛烈先生的秘书。」
「我要你跟她问清楚,她上星期下班时都跟谁一起离开公司。」
「免谈,这超出我的工作范围!」
「如果你帮我查出来,可以提早下班。」
「好。」
「谢谢你在这种压力下,表现这么优秀。」
「不客气,我可以开始圣诞采购了。」
「别忘了我的清单。」
因此,尽管卢所知极少,相同的异样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其他人会判定那感觉叫惊恐。小加对鞋子的事所言属实,可见他不是卢暗中怀疑的疯子。稍早,小加询问卢是否需要一双锐利的眼睛帮忙留意公司的大小事,於是卢重新思考先前的决定,拿起了电话。
「麻烦帮我接邮件室的哈利,还有从柜子拿一件我的备用衬衫、一条领带和长裤到楼下,交给坐在大门外的那个人。先带他到男士洗手间,确认他整理过仪容,再带他去邮件室。他叫小加,哈利会等他。我要解决哈利人手短缺的小问题。」
「什么?」
「小加。是加百列的昵称,不过叫他小加。」
「不是那个,我是说──」
「照办就是了。对了,爱莉森?」
「什么事?」
「我真的很喜欢我们上星期的吻,我很期待以后能让你欲仙欲死。」
他在电话挂断前,听见淡淡的笑声从她喉咙逸出。
他又来了。当他说实话的过程中,他有一项近乎令人赞叹的习性,即同时撒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借由助人──小加,卢也在自助,行善确实是对灵魂的礼赞。尽管如此,卢知道在拟订计画与拯救灵魂的表相底下,还有另一套剧本,一个即将展开、截然不同的拯救计画──他要救的是自己的小命。若更深入探究这个复杂的洋葱人性格,他知道向外求援是出於恐惧。不单单是恐惧,假如理性思维与运气统统出了差错,那么他此时此刻,轻易就会沦落到小加的处境,这份恐惧埋藏在意识深处,远离表面,几乎完全察觉不到,更绝对看不出。他恐惧自己的事业版图可能出现裂痕,他一手打造的事业将出现变局,尽管他拚命不予理会,却啃噬着他的心。恐惧在他心里,始终都在,只是佯装成其他情感,营造对外的假象。
就像十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