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十六 夜遇流浪汉

那天傍晚七点,其余同仁都出了办公大楼,被卷进外面的圣诞狂潮中,而卢.萨芬待在办公桌前,感觉不太像意气风发的商业人士,反而比较像阿卢修斯,那个被留校察看的小男生,那个他多年来拚命要遗弃在往日云烟中的自己。阿卢修斯瞪着面前桌上的档案,兴奋程度如同面对一盘青菜,被那些绿色玩意儿主宰他的自由。当艾佛烈得知卢绝不可能取消或重订视讯会议的时间,艾佛烈似乎由衷地感到失望,向卢抛出最凄惨的眼神,启动灾害控管模式,使出强效吸尘器的全部威力吸走任何阴谋陷害的蛛丝马迹,开始钻研处理这笔生意的最佳策略。艾佛烈一如往常地极具说服力,令卢记不起当初义愤填膺是为哪桩,纳闷自己怎会将这烂摊子怪罪到他头上。艾佛烈屡屡扭转人家对他的看法,活像一支回力飞镖拖曳着闯过一堆混水,却照样有本事找到归途,回到同一双张开的手。

外头又黑又冷。一道道的车流遍布每座桥梁和码头,大家都打道回府了,圣诞狂潮正倒数中。哈利是对的,一切都太匆匆,渐渐凝聚出超乎此刻的节庆氛围。卢的偏头痛比早上更猛烈,恶化到左眼跟着抽痛,他感到畏光,便放低桌上的枱灯。他连思考都成问题,遑论组织完整的句子,於是他裹上喀什米尔大衣和围巾,离开办公室,准备就近到商店或药房购买头痛药。他知道自己在闹宿醉,但也确定自己即将生病。最近几天他觉得超级不像自己,没条理,缺自信,这些迹象绝对和生病脱不了关系。

办公室走廊幽幽暗暗,个人办公室灯光全熄,只剩几盏昏微的紧急照明灯亮着,以方便警卫巡逻。他按下电梯钮,等待缆索开始将电梯从电梯井中吊起来的声音。寂静无声。他又按钮,抬头看显示的楼层号码。一楼的灯亮了,但文风不动,他重新按钮,电梯毫无反应。他又多按几下,后来再也克制不住怒火开始用捶的。电梯坏了。常有的事。

他离开电梯,去找消防逃生门,他的脑袋持续剧痛。三十分钟后就要开会,时间只够他上下十三层楼去买药。离开熟悉的办公室走廊后,他经过几扇之前不曾留意过的门,察觉走廊变窄,长毛地毯也没了。这里没有他办公室那一区的厚实胡桃木门和壁板,使用的是白色油漆和硬纸板,办公室尺寸缩减为收纳室大小;这儿没有他每天在办公室走廊审视的画作,只排放了影印机和传真机。

转过弯后,他停下脚步,自顾自轻笑起来。小加的神速之谜终於真相大白──眼前是公务电梯,这就说得通了。电梯门大大敞开,一根惨白的日光灯管照亮了灰色的小电梯。他走进去,亮光令他眼睛发疼,还没来得及伸手按下操作面板的按钮,门便合拢,电梯飞快下降,速度是一般电梯的两倍。卢又一次很满意自己得知小加如何在眨眼间便从一地到达另一地。

电梯持续往下,他按了一楼的钮,但灯没亮,他使劲连按几次,担忧油然而生,只能看着楼层号码一个换一个。十二、十一、十……电梯愈降愈快。九、八、七……没有减慢的迹象。电梯开始喀啦喀啦响,随着吊缆加速,卢的恐惧和焦虑同步上升,能找到的钮全按了,包括警铃,却是徒劳。电梯继续按照的自己心意在电梯井中下降。

仅剩几楼便到一楼时,卢连忙从门口移开蹲下,在电梯角落缩成一团。他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摆出准备接受撞击的姿势,一边祈求自己福大命大。

几秒后,电梯减速,陡然停住。电梯井中的电梯突然定住,在吊缆尾端弹跳抖动,终至完全静止。卢睁开紧紧闭着的眼睛,看到电梯停在地下一楼。电梯活像始终正常运作似的,发出愉悦的「叮」响声,电梯门滑开。眼前的景象令他打个寒颤,完全没有踏出十四楼电梯后的盛大迎宾阵仗。地下室冰冷幽黑,地面是水泥的,积着厚厚的灰尘。他不想在这层楼出电梯,於是按了一楼的钮,以便快速回到大理石和地毯的世界,回到奶油太妃糖色调与铬合金的怀抱,但按钮又一次拒亮,电梯没有反应,门持续敞开。他别无选择,只能离开电梯去找消防逃生门,走楼梯到一楼;他一踏出电梯,双脚在地下室地板站定后,电梯门便关闭,电梯往上升。

地下室照明欠佳。走廊尽头一盏坏掉的日光灯明明灭灭,看得他头痛加剧,几度脚步不稳。周遭有机器轰隆隆地低鸣,屋顶没有安装天花板,电路和管线裸露在外。踩在皮鞋底下的地板冰冷坚硬,尘蟎弹跳到他亮晶晶的鞋尖上。他沿着狭窄的走道寻找逃生门,发现一条弯向右边的走道尽头有扇门,门板底下正流泻出音乐,是英国蓝调创作歌手克里斯.里亚的〈驱车返家庆圣诞〉;走道另一头的铁门上,亮着一个人夺门而出的绿色逃生门标志。他的目光从逃生门回到走道尽头的房间,门底正透出音乐和灯光。他看了手表,仍有时间到药房,如果电梯正常运作,便能回到办公室进行视讯会议。好奇心占了上风,於是他走上前,用指节敲着门。音乐很大声,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敲门声,於是,他慢慢地开了门,从角落伸进头。

眼前的景象将言语从他嘴里偷走,夹在腋下逃之夭夭,附带桀桀怪笑。

里面是一间小储藏室,铁架倚墙而立,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放着物品,有灯泡、有卫生纸,应有尽有,还有两条走道,两条长度都不到十尺,引起卢注意的是第二条。铁架的空隙里透出来自地面的光源,他走过去,看到眼熟的睡袋从墙边展开到走道,尾端则在铁架前。睡袋上的人是小加,正看书看得入迷,卢走近时他并没有抬头;较低的架子上点了一排蜡烛,是散放在洗手间和办公室的香氛蜡烛,一盏没有灯罩的小枱灯在储藏室角落发出微弱的橙色光亮。小加裹着一条脏毯子,卢认出那是小加住在人行道时用的那条;一个水壶放在铁架上,塑胶盒装的三明治剩下一半摆在他身边;他的新西装挂在一个架子上,仍然罩着塑胶套,不曾穿过。洁净西装挂在小储藏室铁架上的景象,令卢想起奶奶的起居室,奶奶将宝贝的物品收藏在那里以备重要场合使用,可是重要场合始终没来,或是来了却从未被认出。

这时小加抬头,骇得一把抛开书本,险些击中一支蜡烛,他挺直背杆,戒备起来。

「卢。」他惊骇地说。

「小加。」卢没有嚐到料想中该有的满足,因为眼前的情景太可悲。怪不得这家伙每天早上第一个进公司,也最后一个离开,这间铁架上高高堆放着垃圾杂物的小储藏室已成为小加的家。

「西装是干嘛用的?」卢打量着西装。西装与这间布满灰尘的小室格格不入,这里的每件物品都已陈旧、已用过,被人淡忘地遗留在此,然而木制衣架上却挂着一套干净的昂贵西装,感觉很突兀。

「那个嘛,几时会需要一套好西装永远说不准。」小加回答,戒慎地看着卢。「你会讲出去吗?」他问,但语气并不担忧,纯属好奇。

卢的视线回到他身上,同情油然而生。「哈利晓得你在这儿吗?」

小加摇头。

卢想了想。「我会守口如瓶。」

「谢谢。」

「你整个星期都住在这里吗?」

小加点头。

「这里好冷。」

「是啊。大楼里的人走光了以后,这边的暖气就会关掉。」

「我可以帮你弄几条毯子,或者,呃……电热器之类的,如果你要的话啦。」卢话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很蠢。

「好啊,谢了,那太棒了。坐。」小加指着放在底层架子上的箱子。「请坐。」卢卷起袖子去拉箱子,以防灰尘弄脏西装,然后慢慢坐下。

「要咖啡吗?恐怕是黑咖啡,拿铁机不管用。」

「不用了,谢谢。我只是要去买头痛药。」卢没留意到小加的笑话,心不在焉地打量四周。

「谢谢你昨晚载我回家。」

「不客气。」

「你开保时捷的技术不错。」卢端详他,「你以前开过?」

「是啊,当然,我有一辆就停在后面。」小加翻个白眼。

「是,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我家?」

「猜到的。」小加讽刺地说,替自己倒了咖啡,看到卢的表情,小加补充解释:「你家是那条街上唯一一间大门品味欠佳的房子。以大门来说,品味不好,门的上面有一只小鸟。那是鸟吧?」他看着卢,表情彷佛光是想到一只金属小鸟便将臭味引来储藏室,幸亏有香氛蜡烛掩盖住了臭气。

「那是老鹰。」卢防卫地说。「嗯,昨天晚上我……」卢想道歉,至少要解释昨夜的举止,但重新思量,觉得没心情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尤其是小加,睡在地下储藏室的地板、依然敢大胆自认比卢高尚的小加。「你干嘛叫茹丝让我睡到十点?」

小加的蓝眸定定地望着卢,尽管卢的年薪是六位数字,在都柏林的高级地段拥有一栋价值数百万欧元的豪宅,而小加的全部家当只有一些杂物,他再次觉得屈居下风,觉得像被人评判。

「我觉得你需要休息。」小加回应。

「你凭什么这样说?」

小加只是笑。

「什么事那么好笑?」

「你不喜欢我,对吧,卢?」

这话够直接。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卢欣赏这种作风。

「我不会说我不喜欢你。」他说。

「你担心我留在这栋大楼里。」小加又说。

「担心?不会。你爱睡哪儿都行,我无所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是威胁到你了,卢?」

卢仰头长笑。他笑得太夸张,他心里有数,但不在乎,因这能营造他要的效果。笑声充满整个储藏室,在这间电线管路全都露的水泥小室里回荡,令他整个人听来比小加的住处空间更大。「被你威胁?这个嘛,咱们来瞧瞧……」他伸出双手,展示小加居住的储藏室。「真的要我继续说明吗?」他傲慢地说。

「噢,我懂了。」小加扬起灿烂的微笑,宛如猜中了有奖征答的答案。「我的身外之物比你少,我忘了你看重物质。」他轻笑着弹弹手指,令卢觉得自己好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