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起床闹铃
隔天早晨,卢感觉像有只喙木鸟坐在他头上,集中火力不断猛啄他的头顶,令他整个人清醒过来。痛楚从额叶钻入,贯穿两个太阳穴,下探到脑袋底部。外面某处的车辆在按喇叭,真荒唐,现在才七早八早,竟已有引擎在运转。他再度阖眼,试图隐遁到睡梦中,但责任、喙木鸟、听来像前门摔上的声音,不容他待在甜蜜梦乡的避风港。
他的嘴干得可以,他咂咂嘴,舌头挥舞搅动,拚命搜刮少得可怜的水分,想避免干呕的折腾。唾液涌出时,他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介於床舖和马桶之间──体温升高,头晕目眩,水分一波波涌进嘴里。他踢掉棉被,奔向洗手间,噗通跪下,将一阵又一阵丰沛的崇敬献给马桶,直到精力耗尽,胃囊空空要吐也没得吐,他才身心俱疲地坐在温热的磁砖地板上,留意到天窗明亮,不像这个时节平日起床时的幽暗,而是耀眼的蓝。惊惶席卷而来,远比刚才经历的急奔糟糕,但更像小朋友发现上学冲到时的那种慌乱。
卢拖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返回卧房,想拿起闹钟勒死大剌剌闪烁的红色九点钟字样。他们睡过头了。他们错过了起床闹铃。但错过闹铃的并非他「们」,因为茹丝不在床上,此时他才注意到油煎的气味飘散到楼上,香味简直就是在他鼻子底下大跳康康舞。他听到杯盘交错声,一个婴儿在呀呀,净是属於早晨的声音。他不该听见那些悠长慵懒声响的,他应该听到传真机、影印机的嗡嗡低鸣,听到电梯在电梯井中上下移动,不时发出一声「叮」,活像里面的人已经烹煮完毕;他应该听见爱莉森的水晶指甲敲击键盘的声音;他应该听见小加推着邮件车经过走廊时的吱吱响……
小加。
他披着睡袍跑到楼下──差点被他摆在底层阶梯上的皮鞋和公事包绊倒,然后冲进厨房。三个普通的嫌疑犯都在:茹丝、他的母亲、他的父亲。没看到小加的影子,谢天谢地。蛋汁从他父亲冒出灰色胡碴的下巴滴下,他母亲正在看报,她和茹丝仍然披着睡袍。唯独小布丁发出声响,又是唱歌,又是咿咿呀呀,眉毛上下动,表情丰富,彷佛他真的言之有物。卢将一切画面看在眼里,却没解读出半个画素。
「茹丝,你搞什么?」他嚷道,大家抬起头,转过去看他。
「你说什么?」她睁大眼看着他。
「九点了。该死的九点。」
「够了,阿卢修斯。」他父亲动了肝火,他母亲惊诧地看他。
「你搞什么?怎么没叫我?」他靠近她一点。
「卢,语气干嘛这么呛?」茹丝皱起眉头,然后转向儿子。「吃嘛,小布丁,再多吃几口,乖。」
「因为你存心害我被开除。我说对了吧?你怎么没叫我起床?」
「这个嘛,我本来想叫你的,但小加说不要。他说让你睡到大概十点,休息一下对你有好处,我觉得有道理。」她就事论事,在公婆面前,表现出不为老公攻诘所动的模样。
「小加?」他看她的眼神,活像她是地球上最荒唐的家伙。「小加?」现在他变成咆哮。
「卢,」他母亲倒抽一口气,「你再吼就给我试试看。」
「送邮件的小加?那个该死的送信小弟?」他不理会母亲。「你听他的话?他是智障!」
「卢!」他母亲又说。「佛瑞德,想想法子。」她用手肘推推老公。
「那个你所谓的智障,」茹丝努力沉住气,「昨天晚上载你回家,没让你开车去送死。」
卢彷佛刚刚才记起小加载他回来,赶忙走到车道上。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脚丫子在碎石上蹦跳着,只惦挂着宝贝车子是否安然无恙,连偶尔被石头锐利的棱角扎进肉里都浑然不觉。他从各个角度检视保时捷,抚摸车体,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刮痕或凹处。他没找到任何损伤,这才镇定了些,但他仍然不明白茹丝为何如此看重小加的意见。世界真是反了,怎么大家都买小加的帐?
他回到屋里,父母的脸色臭到他一时之间无言以对,於是他敬而远之,回到厨房,茹丝仍然坐在桌前喂小布丁。
「小茹,」他清清嗓子,祭出卢式道歉法──即绝口不说「对不起」的道歉,「事情是这样的,小加想抢我的饭碗。我晓得你不明白来龙去脉,但他真的虎视眈眈,所以,当他今天一大早去上班……」
「他五分钟前才走的。」她断然插嘴,头没回,也没看他。「我让他在一个空房间住了一晚,因为我觉得他好像没地方住。他早上起床后,帮我们全家做了早点,我替他叫了计程车,付了车钱,让他去上班。他五分钟前才走,上班一样会冲到。你想扣他帽子什么的,请你去公司找他,公司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
「小茹,我──」
「你是对的,卢,我错了。从你今天早上的表现,一切显然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丝毫没有承受压力的迹象。」她反唇相讥。「我真是笨蛋,以为你需要多睡一个钟头。好了,小布丁,」茹丝将宝宝从椅子上抱起来,亲吻他沾了食物的脸,「我们去帮你洗澎澎。」她微笑着说。
小布丁拍拍手,在母亲覆盆子口味的亲吻下浑身酥软。茹丝抱着小布丁走向卢,卢看到儿子的脸,心一度软化。小布丁的笑容好灿烂,就算星月无光,他的笑容也足以照亮全世界。他准备将小布丁接到怀里,却没抱到,茹丝牢牢抱着小布丁与卢抆身而过。小布丁的笑声宏亮,彷佛母亲的亲吻是他生命中最有趣的事。卢察觉自己被排拒在外,为时大约五秒,然后他想到这表示他延冲了赶到公司的五秒,於是他开始冲冲冲。
※※※
他刷新纪录。谢天谢地,当他踩下油门飙车到公司时,欧莱礼巡佐都不见踪影。卢在上午十点十五分进到办公室,这是他最晚到公司的一次。还有几分钟晨间会报才结束,於是他在手心吐了口水,扒过尚未清洗的头发,抚过尚未刮胡子的脸,摇摇头,甩掉宿醉造成的晕眩,做一次深呼吸,踏进会议室。
众人看见他,纷纷倒抽一口气。倒不是说他气色糟,问题出在卢的仪容不尽完美,不复一贯的无懈可击。他坐到艾佛烈对面,艾佛烈在惊愕中堆满笑容,看到朋友显然精神不济而乐不可支。
「抱歉我冲到了,」卢向会议桌上的十二人打招呼,表现出的沉着超过他实际感受的,「我闹肚子,一夜没睡,但现在应该没事了。」大家点着头,同情又体谅。
「布鲁斯.亚彻也在闹肚子。」艾佛烈嘻嘻笑,向派特森先生眨眨眼。
卢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令他血液滚烫,濒临沸点,鼻孔随时会发出响亮的哨音。他坐着听大家开会,抵御着潮红与恶心,前额的血管全力扑扑搏动。
「所以说,各位,今天晚上很重要。」派特森先生看向卢,卢把心绪拉回对话。
「是,我要和亚瑟.林区做视讯会议。」卢接口。「时间订在七点半,我相信绝对可以达成任务。我已经就他关注的事项拟订多项解决方案,那些我们这星期已检讨过,应该用不着重讲一遍──」
「慢着,等一下。」派特森先生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他,这时卢才察觉艾佛烈的双颊往上扬成一个超大的笑容。
卢盯着艾佛烈想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给个暗示、来条线索,但艾佛烈闪避他的视线。
「不对,卢。你和艾佛烈要和汤马斯.克罗克跟他的合伙人吃饭,这是我们努力了一年才敲定的餐叙。」派特森先生紧张地笑着道。
碎裂、碎裂、碎裂,一切都崩坏瓦解。卢翻看行事历,以发抖的手拢过头发,抆掉额头沁出的汗珠。他的手指画过新印的行事历,疲惫的眼睛难以聚焦,湿黏的食指掠过页面以致字迹晕开。找到了,与亚瑟.林区的视讯会议。没有应酬的纪录。根本没有半个字提到这该死的饭局。
「派特森先生,我非常清楚与汤马斯.克罗克的餐叙是公司同仁企盼已久的大事,」卢清清嗓子,不解地看着艾佛烈,「但没人跟我说晚上有饭局,我上星期就告诉艾佛烈我今天晚上七点半要和亚瑟.林区开会,」他有些着急地重申。「艾佛烈,你知道今天晚上要应酬?」
「噢,知道啊,卢。」艾佛烈用觉得荒谬的语气回道,同时耸了耸肩。「我当然晓得,对方一确认时间,我就挪出空档。这是大好机会,曼哈顿建案只许成功,这事我们已经谈了好几个月了。」
会议桌上的其他人不自在地扭动,但卢判定其中某些人正暗爽在心头,认真记下他的每个叹息、表情、字句,以便散会后立刻转述给其他同仁听。
「各位,现在大家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了。」派特森先生担心地说:「恐怕我们得快马加鞭处理这件事。」
大家离开了会议室,只剩下卢、艾佛烈和派特森先生;从艾佛烈的态度、脸上的表情、粗短的十指在下巴下做出祈祷手势,卢当下知道这回交锋,艾佛烈在职场上占尽优势。艾佛烈就爱这样,这是他最如鱼得水的攻击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