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十八 卢遇见卢

卢从餐厅凯旋返家,听到轮胎辗过碎石的声音、看到电动门在背后关上,他心里一阵满足。应酬非常成功──他主导对话,说词有力,协商顺利,宾主尽欢,是他表现最优异的一次应酬。他们被他的笑话逗得捧腹,他讲的全是精采无比的妙事,大家都痴迷地聆听他的每句话。散场时,大家对生意已心满意足地达成共识;开车回家前,他和同样兴高采烈的艾佛烈分享最后一杯酒。

楼下的房间全部熄灯,但楼上呢,尽管夜已深沉却灯火通明,亮到足以协助飞机降落。

他踏进家门,投身黑暗。茹丝通常会亮着玄关的灯,他在墙面摸索着寻找开关。屋里有股不祥的气味。

「有人在家吗?」他喊道,声音回荡到三道楼梯之上的屋顶天窗。

屋里一片凌乱,玩具丢了一地,不像平日返家时的窗明几净。他啧了一声。

「哈罗?」他爬上楼梯,「茹丝?」

他等待她的嘘声打破沉寂,却没有听到。他走到楼梯顶时,茹丝正奔出露西的房间,从他身边冲过去,一手捂着嘴,眼睛瞪大暴突。她冲进主卧室的洗手间,关上门,随即传来她的呕吐声。

在走廊另一边,露西哭着喊妈妈。

卢站在楼梯顶端的中央,看看主卧室,又看看女儿的房间,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去照顾她,卢。」茹丝只挤得出这句,又朝马桶继续吐。

他踌躇再三,露西的哭声上扬。

「卢!」茹丝大叫,语气更加急迫。

他惊跳了一下,因为被她的语气吓到,然后便乖乖地去露西的房间。他慢慢推开门,向内窥伺,觉得像个来到鲜少涉足的世界的入侵者,迎接他的是卡通人物探险家朵拉。他女儿的房里弥漫着浓烈的呕吐味。她床上是空的,但床单和粉红色羽绒被子有她睡过的痕迹。他循声到洗手间,在磁砖地上找到她,趿着小兔拖鞋的她正对着马桶吐。她在哭,边吐边静静啜泣。边吐边哭,边哭边吐,她的声音在马桶底部回荡。

卢杵在那里,左右看看,公事包仍然拎着,不晓得该做什么。他从口袋掏出手帕盖住口鼻以阻断那气味,同时避免自己被女儿传染疾病。

茹丝回来了,他如释重负。茹丝注意到他只站着旁观五岁的女儿呕吐,便冲过他身边去照料女儿。

「没事的,宝贝。」茹丝跪到地上,双臂环抱女儿。「卢,帮我拿两条湿毛巾来。」

「湿毛巾?」

「打开冷水的水龙头冲水,拧干,不会滴水就好。」她冷静地解释。

「当然,没问题。」他兀自摇头,温吞吞地走出了房间,在楼梯口又定住,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他又回到房间。「毛巾在……」

「烫衣服的地方。」茹丝说。

「是。」他去了烫衣处,公事包仍然拎在手上,还穿着大衣,一手抚过各种颜色的毛巾:褐色、米色、白色。他冲疑不定,最后挑了褐色,回到露西和茹丝身边,在水龙头底下淋湿毛巾,交给茹丝,并希望自己没做错。

「她还有得折腾呢。」茹丝解释道,趁着女儿停止呕吐的空档摩挲她的背。

「好,呃,毛巾放哪里?」

「放她床边。你可以帮她换床单吗?她出了意外。」

露西又呜呜啜泣,疲惫地窝进母亲的胸口。茹丝面色惨白,头发随便紮到后脑,疲惫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来今夜鸡飞狗跳。

「床单也在烫衣处。Dioralyte【注】在杂物间的药柜。」

【译注】Dioralytc,用来补充腹泻流失的液体及电解质,以防脱水。

「什么东西?」

「Dioralyte,露西喜欢黑醋栗口味的。噢,天啊。」她跳起来,手又捂着嘴,跑过走廊到夫妻俩自己的洗手间。

只剩卢和露西在洗手间里,露西闭着眼睛,倚着浴缸,然后她睁着惺忪的眼望着他。他退出洗手间,开始更换她沾了污渍的床单。正在换床单时,他听到隔壁房间小布丁的哭声。他叹了口气,终於放下公事包,褪下大衣和西装外套扔到朵拉帐篷中省得挡路。他解开衬衫的第一颗钮扣,松开领带,卷起袖子。

※※※

卢凝视着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加冰块,不理会酒保。酒保俯身横过吧台,凶巴巴地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你听到没?」酒保咆哮着。

「听到了,随便啦。」卢的舌头像五岁小朋友没系鞋带就走路一样,被字句绊倒,话说得结结巴巴,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做错何事。他无所谓地软软挥着手,像在赶苍蝇。

「不对,随便并不够,兄弟。别烦她,好吗?她不要你缠着她聊天,她不想听你的故事,她对你没兴趣,好吗?」

「好啦好啦。」卢嘟哝着,记起始终不理他的没礼貌金发小姐。不跟她说话也好,反正她爱理不理的,而稍早他搭讪的那位记者似乎对他的精采人生故事也兴趣缺缺。他垂下眼睫,盯着威士忌。今夜发生天大地大的事,却没人想听。这世界疯了吗?这年头大家对新发明、科学新发现司空见惯,复制人的话题已经不再耸动了吗?这家时髦酒吧的年轻宾客宁可啜饮着鸡尾酒,头发挑染的年轻小姐穿着短裙婀娜多姿地来来去去,在十二月中旬展露古铜色的玉腿,古铜色的手臂像大烛台一样伸出挂着名牌包包,每个包包的异国情调都浓重得宛如在北极看到椰子。他们对这种事的重视程度,居然超越了国内发生的大事。一个人被复制了!今夜城里有两个卢.萨芬。同时置身二地的事确实存在。他兀自笑着摇头,觉得别人太可笑。只有他知道宇宙大能的深度,却没人愿闻其详。

他感受到酒保灼热的目光,於是停止自顾自的得意笑容,再度专注在冰块上。他看着冰块在杯中漂荡,挤挤扭扭地寻找舒服的位子,在酒液中愈沉愈深,以致盯着冰块的眼睛跟着愈垂愈低。酒保终於完全不理会他,招呼其余聚在吧台周围的客人。卢落寞地坐在喧譁声中,听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有下班后的调情,也有下班后的争斗,一桌桌的小姐们搂搂抱抱地招呼,眼神一交会便移不开了,一群群小伙子站着向外眺望,身体动来动去。桌位被垫着啤酒杯垫的酒主宰,四周的空位显示那些酒杯的主人去外面吸菸区点燃火柴,建立新的人际关系。

卢东张西望,试图对上别人的视线。起初他精挑细选谈心的对象,想找个俊俏的人来第二度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后来决定谁都可以。总会有人对今晚的奇蹟感兴趣吧!唯一和他对上视线的人又是酒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