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来一杯。」卢在酒保走近时口齿不清地说。「纯杰克.丹尼尔加冰块。」
「我才刚给你一杯,」酒保回应,这回有点诧异,「你连碰都没碰过。」
「那又怎样?」卢闭上一眼,好把视线焦点集中在酒保身上。
「何必一次要两杯酒?」
卢听了纵声大笑,从胸膛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掺杂着苦涩的十二月微风,那风儿瞧见他大衣敞开露出胸膛,便像一只被烟火声吓得钻过活门的疲累猫咪,疾速窜进他的胸口取暖。
「我大概没听懂笑点。」酒保脸上挂着微笑。现在吧台的客人寥寥无几,或许没法子靠倒酒打发时间,却有空陪醉鬼。
「噢,反正这里没人在乎。」卢又动怒了,鄙夷地朝周遭的人群摆摆手。「他们只关心『沙滩激情』鸡尾酒,聊三十年的房贷和法国度假圣地圣托佩兹。我拉长了耳朵听,这些就是所有的聊天内容了。」
酒保笑了。「你小声点。他们不在乎什么?」
卢这会儿严正起来,以最肃穆的目光望着酒保。「复制人。」
酒保当下换了脸色,眼里燃起有兴趣的光芒,总算有寻常苦水以外的话题可听。「复制人?是喔,你对那感兴趣呀?」
「兴趣?我不止是感兴趣。」卢自负地呵呵笑,向酒保眨眨眼,又啜一口威士忌,准备和盘托出。「你可能会难以置信,可是我……」他深呼吸,「被复制了。」他开始说,「有个家伙给我药丸,我就吃了。」他打个嗝。「你大概不相信我,但我就被复制了,我亲眼目睹喔。」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但误判距离而戳到自己。片刻后,痛楚消退,他揉掉泪水,继续开讲:「有两个我。」他竖起四只手指,然后改为三只,再改成一只,最后才改成两只。
「是吗?」酒保拿起一只啤酒杯,开始倒健力士啤酒。「另一个你在哪里?我敢说他一定清醒得像法官。」
卢哈哈笑,笑到喘气。「他在家陪我老婆。」他咯咯笑。「还有陪我小孩。而我在这里,跟她一道。」他的拇指指向左边。
「谁呀?」
卢往旁边看,差点从高脚椅上摔下来。「噢,她在……她人呢?」他再度转向酒保。「也许她去上厕所──她很漂亮,我们聊得很投机,她是一个记者,她要报导我。那不重要,总之,我在这里吃香喝辣,而他在……」他又笑了,「他在家陪我的老婆孩子。明天我起床的时候,我要吃颗药──不是毒品,是草本的药丸,治头痛的。」他正经地指着头部,「然后我可以待在床上,他可以去上班。哈!所有我想做的事,比方说……」他搜遍枯肠,却想不出半件事情,「比方说……噢,总之可以做好多好多事,去所有我要去的地方,这是要命的奇蹟。你晓得我上次放假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卢认真思索。「去年圣诞。没电话,没电脑。去年圣诞的时候。」
酒保半信半疑。「你今年还没休过假吗?」
「休了一星期。跟小孩一道。」他皱起鼻子。「到处是该死的沙子,沙子弄到我的笔电、我的手机,还有这个。」他的手伸进口袋拿出黑莓机,砰地摔到吧台上。
「你轻一点。」
「这东西啊,跟着我四处跑,沙子掉进去都还能用,这东西是全民毒品。」他戳戳它,不小心按到几个钮,萤幕便亮了。茹丝和孩子们对他微笑,小布丁露出傻气的灿烂无牙笑容,露西大大的褐色眼睛从刘海底下往外看,茹丝抱着一双儿女。她将他们全抱在一起。他端详照片片刻,脸上挂着微笑,萤幕灯光熄灭,照片转黑,手机瞪着他。
「那是在巴哈马,」他继续说,「还有哔哔声,那让我受不了。哔哔、哔哔,讨厌死了。」他又笑了。「还有手机亮的红灯。睡着后和洗澡时,都会看到红灯,每次闭上眼睛就是红灯和哔哔。我讨厌该死的哔哔。」
「那就休一天假。」酒保说。
「不可以啦,公事太忙。」
「嗯,现在你被复制了,爱休几天都行。」酒保打趣地说,瞄了瞄左右,以防被人听到。
「是啊,」卢吃吃笑着,「好多想做的事。」
「比方说什么事?现在你在这世界上最想做的是什么?」
卢闭上眼睛,晕眩趁着他阖上眼皮时进攻,让他摔下椅子。「哇──」他旋即睁眼。「我想回家,可是不行,他不准我回去。我稍早打了电话给他,说我累了,我要回家,他说不行。」他哼一声。「至高无上先生说不行。」
「你说谁啊?」
「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叫你在外面过夜?」酒保努力压抑笑意。
「他在家,我们两个不能同时在家里。可是我现在累了。」他的眼皮往下垂,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又霍然睁大眼睛,他俯身凑向酒保,压低音量道:「我从窗户看,你知道吗?」
「另一个你?」
「你终於懂了。我回家去,从外面看他。他在家里抱着床单和毛巾来来去去,跑到楼上,跑到楼下,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好像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他嗤之以鼻。「前一分钟我看着他在晚上的饭局讲白痴笑话,之后他在家里铺床,他以为他能事业家庭两者兼顾。」他翻白眼。「所以我回来这里。」
「也许他办得到。」酒保微笑道。
「也许他办得到什么?」
「也许他能两者兼顾。」酒保眨眨眼。「你回家吧。」他说,收了卢的空酒杯,然后到吧台尾端招呼另一位客人。
年轻客人噼哩啪啦地点酒,卢则在另一端认真地思忖良久。
如果不能回家,他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