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圣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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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夫顿街是都柏林市繁忙的徒步街道,挤满了赶在最后关头采购的人潮。大家争先恐后地抢夺架上的最后一件商品,预算和脑袋全抛出窗外,仓促地依据现有的商品及时间下决定,至於馈赠的对象则未必列入考量。先求买到礼物,至於送谁,晚点再说。
难得卢没有追赶周遭慌乱人潮的步调,他牵着茹丝的手在都柏林街道漫步,任由旁人匆匆忙忙与他们抆肩而过。卢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他稍早突然约茹丝碰面,茹丝可是大吃一惊呢,但照例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她暗自欣喜,乐见卢的新转变,但她埋在心中绝不说出口的怀疑则等量齐观。卢.萨芬必须好好表现她才会相信他。
他们步下亨利街,那里摆满了摊位,做最后存货大出清:玩具和包装纸,剩余的彩带和吊饰,遥控车在街道跑来跑去,各种货物在圣诞采购狂潮最后几小时全拿出来。在风貌千变万化的摩尔街,展品包括充满鲜活种族色彩的亚洲、非洲商店,与传统市场摊位并肩而立。卢买了芽球甘蓝,那些毒舌派小贩滔滔不绝的主观论述,任谁都会觉得颇具娱乐效果。他们参加早场的圣诞夜弥撒,在学院绿地广场的威斯汀饭店共进午餐,那是古色古香的十九世纪建筑,先前是银行,如今改装为五星级旅馆。他们在交易大厅吃饭,小布丁全程歪着头仰望天花板,赞叹地注视手工雕琢的华丽细腻天花板,还有以八千块埃及水晶制成的四具璀璨水晶吊灯,他一嚷再嚷,只为了听自己的声音在高耸的天花板回荡。
卢.萨芬那天看待世界的角度变了。他不是在十三层楼以上,待在染色的强化玻璃窗后坐在超大皮椅上观看,他选择投入红尘。小加说对滑鼠的事,他说克里夫能教他一些道理也是真的──其实,一切始於六个月前塑胶滑鼠砸到他脸上的那一刻,那一击勾出了卢长年埋葬的恐惧与良知。事实上,当卢细细思忖,发现小加说中了许多事情。那老是在耳朵里的刺耳声音,其实在诉说他始终不愿聆听的话语。他亏欠小加良多。当夜色逐渐降临,孩童必须在圣诞老人飞上天空前返家,卢亲吻茹丝和孩子们,和他们告别,看他们安全地上了她的车,然后卢回到公司。他还有一件事得做。
卢在办公大楼的大厅等待电梯,当电梯门打开,卢正要走进去,却见派特森先生走出来。
「卢,」他惊讶地说,「我不敢相信你今天还上班,你真了不起。」他望向卢手上的盒子。
「没有,我不是来加班的。假期不开工。」卢笑着强调立场,巧妙地为新职务订立大原则。「我只是要……呃……」他不想透露小加的落脚处,以免害小加惹上麻烦,「我只是有东西放在办公室没拿。」
「好。嗯,卢,」派特森先生疲倦地揉眼睛,「恐怕我有事要告诉你。我也是天人交战了一番,考虑该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我想最好还是知会你一声。我今天晚上也不是来工作的,」他承认道,「是艾佛烈叫我来的,他说事态紧急。自从克里夫的事情后,我担心人心不安,所以我急忙到了公司。」
「我洗耳恭听。」卢说,惶恐在内心积聚。电梯门关闭,逃亡路线没了。
「他想跟我谈……呃,你的事。」
「是。」卢慢慢地说。
「他给了我这个。」派特森先生从口袋掏出一个药盒,是小加给卢的药。里面只有一颗。艾佛烈那个小人,显然他曾飞奔到垃圾桶寻找能毁灭他的证据。
卢惊愕地看着药盒,试图判断该不该否认。汗珠从他上唇渗出,他连忙动脑筋编织借口:这是他父亲的。不。是母亲的。髋关节的药。不。他有背痛。他察觉派特森先生在说话,於是开始聆听。
「说什么是在垃圾桶底下找到的。我也不清楚。」派特森先生皱眉,「但他知道这是你的……」他再度端详卢,搜寻他眼底认出药盒的反应。
卢的心脏在他耳中怦怦跳。
「我晓得你和艾佛烈是朋友。」派特森先生有些不解地说,露出六十五岁的岁月痕迹。「但他对你的关心似乎有点用错地方。我觉得他的目的是让你惹上麻烦。」
「呃,」卢咽口水,盯着褐色盒子,「那不是……呃,那不是……唔……」他结结巴巴地想要组织出一个句子。
「我不是爱刺探别人隐私的那种人,卢,我的同事们私底下爱做什么是他们的事,只要不影响到公事就无所谓。因此,艾佛烈给我这东西让我的观感不太好。」他皱了眉,见卢不答腔,反而更挥汗如雨,於是派特森先生又说:「但也许你其实希望他这样做?」他问道,设法理出头绪。
「什么?」卢揩揩额头。「我干嘛希望艾佛烈拿这东西给你?」
派特森先生凝望着他,嘴角微微抽动。「我哪知道呢,卢,你是聪明人。」
「什么?」卢的脑袋全糊成一团了。「我不明白。」
「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但我假设,」他抽动的嘴角终於变成微笑,「你刻意误导艾佛烈这些药丸的事。不晓得你用什么方法让他相信这些药不仅仅是几颗小药丸,我说对了吗?」
卢愣愣地张开嘴巴,惊讶地看着老板。
「我就说嘛。」派特森先生笑着摇头。「你是个好人,但也不是那么规矩。我认得药丸上的蓝色标记。」他解释道。
「什么意思?什么蓝色标记?」
「你没把整个标记刮干净。」他说明,打开药盒,伸出手将药丸倒到手心。「看到蓝色的印记没?如果你看得够仔细,就会看到原本还有一个D的痕迹。相信我,我在这里工作,我很了解这种需求,我可以用这些小药丸发誓。」
卢咽咽口水。「那是唯一一颗有蓝色标记的药丸吗?」艾佛烈果真懒到最高点,甚至不能有品一点,伸手到垃圾桶里捞,居然随便找来寻常头痛药丸,刮掉缩写字母充数。
「不是,本来有两颗,两颗都有蓝色标记。我吃了一颗,希望你不介意。不管这是不是从垃圾桶里找来的,我头痛欲裂,得吃一颗才行。该死的圣诞季节,忙到可以折我的阳寿了。」
「你吃了一颗?」卢倒抽一口气。
「我会还你的。」他不在乎地摆摆手。「随便哪家药房都有,连书报摊都买得到,这不过是免处方笺的药。」
「吃了之后状况如何?」
「哦,头就不痛啦,不然还会怎样?」他皱了眉头。「可是我要跟你老实说,如果我不在一小时内回到家里,马上有人会让我二度头痛。」他看看手表。
卢目瞪口呆,默不作声。
「总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欣赏艾佛烈的做法,我觉得你并不是……嗳,谁管艾佛烈想说服我你是怎样的人。公司里,没有他这种人的容身之地,我不得不请他走路。今天是圣诞夜耶,老天,有时候这份工作让我们变坏人。」他疲累地说,现在看来比六十五岁更苍老。
卢哑然无语,扪心嘶吼着问自己。要嘛艾佛烈以其他药物蒙混,要嘛卢的两次分身都是拜头痛药之赐。卢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摊开,检视仅剩的一颗药丸。他的心在胸膛里定住。他看得到头痛药丸的淡淡字母痕迹,为何以前没注意到呢?
「啊,看来你还有一颗。」派特森先生轻笑着。「你被逮到了,卢。喏,这给你,最后一颗给你,这样你又多一颗。」他将药盒交给他。
卢看着他,嘴巴像金鱼一开一阖,却没吐出半个字,他收下派特森先生还给他的唯一一颗药丸。
「我最好赶快上路。」派特森先生慢慢退开。「我得组装一个玩具火车,帮一个嘴巴脏得和马桶有得比的某洋娃娃小姐装电池,我绝对会被强迫听那洋娃娃碎碎念整个星期。圣诞节愉快,卢。」他伸出手。
卢大口吞咽口水,头痛药丸的事在他心里翻搅。他对药丸过敏吗?分身是某种副作用吗?是幻梦吗?不,不可能,那发生过,他的家人在两个场合看到他。如果那不是药丸的效力,那……
「卢。」派特森先生唤道,手仍举着。
「拜。」卢声音粗哑地说,然后清清嗓子,「我是说圣诞快乐。」他伸出手,和老板握手。
派特森先生一转身,卢便跑到逃生梯冲到地下室。那里的寒意比平日更重,走道尽头的灯管总算修复,不再像八〇年代的闪光灯一明一灭,门底下飘出圣诞音乐,克里斯.里亚的〈驱车返家庆圣诞〉在漫长、寒冷、荒凉的走道回响着。
卢没敲门便迳自进去。他用脚推开门,怀里仍然抱着礼物。储藏室变得空旷许多。小加在第二条走道,睡袋和毯子是卷起的。
「嗨,卢。」他没回头。